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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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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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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褥子》

密集的“滋儿~滋儿”声已经变成了“嗡应——嗡应——哇”。

一行身影走进了院子,“叮叮当当”地在院墙边摆放着农具,脚边的撮里面是冒着尖儿的顶心。沙沙的衬衫紧贴着后背,袖口和衣摆处有着蜿蜒的泥水痕迹,摘下毛巾的后颈已是黑红。

妹妹端来了洗脸盆,里面是瓮里存放的水——我不久前从井里打上来的,打水时没控制好摇井轱辘的速度,铁皮桶摇晃着碰到井壁,进了点泥土。

不过没关系,沉淀一会儿就可以了。现在洗脸盆里的水看不到泥土的痕迹,泥水都在铁皮桶底呢。

“水挺凉啊,可以,还知道心疼大人。”

外婆胡秀玲用毛巾擦着脸,笑着。

外公和姨姨们洗完之后,进了当间(注:客厅,堂屋)。盆里面浑浊的水还在晃动着,好像北边黄河那裹着泥沙的奔流。我提着铁皮桶,拿着洗脸盆,出门倒在了菜园子里。

当间(注:客厅,堂屋)头顶的风扇开到了最大档。外公吹了一口气,撅着嘴唇慢慢靠近手里的保温杯,快速地抿了一口茶水,“滋砸”了一声,点上了烟。一口浓烟还未及晕开,就被风搅散了,敞开的衬衣也是一阵波澜。

“歇一会儿,过会儿得蒸馍了,今天刚好你俩都在。这几个小‘土匪’放假了,屋里的馍吃得太快了。龙飞,叫你妈下次来给背一袋面。”

胡秀玲笑着打趣,二姨和五姨听到了也跟着笑。我站起身来,嘟囔着东西掉井边了,走了出去。

舀了一瓢凉水喝了一半,往头上浇了一半——冰凉的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却压不住那阵莫名的难过。我知道胡秀玲不是说我,可那句玩笑里的“外人感”,还是让面皮和耳朵一阵发烫。

胡秀玲的院子里原本是有一口井的,后来就干涸了。最初这口井就打得比较深,如今再去掏井就不值当了,所以就跟门前二姨家共用一口水井。

我左右甩了甩头,双手抹了一把脸,顺手把头发向后捋了几下。抬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井边的大瓮上面,有几颗葡萄已经红了。我后退几步,一个冲刺加起跳,抓下来一大把。

“咦,没熟呢你着啥急,再过些日子才好吃。你个熊孩……你姨嘞?”

吓了我一跳,是我舅舅。絮絮叨叨一大串,抑扬顿挫的,我就听懂个开头和结尾,语速快得跟骂人似的!

舅舅就是我的二姨夫,是胡秀玲老家商丘人。他性子比胡秀玲还急,他俩平时的争斗总让我有一种“相煎何太急”的感觉,一点也不团结。胡秀玲已经是熟练的灵宝口音了,可舅舅多年来依然是商丘音。村里人爱逗他的口音,有时候还故意开玩笑激他,他呢,一点就炸!可转过身在大桐树下摆方闲扯的时候,大家又对舅舅竖大拇指:

“乔这干活能行,前头那家盖房子挖地下室,乔一晌都不带歇,一铁锨接着一铁锨往上轮土,梆梆硬!(注:极为肯定的意思)”

回到了家,舅舅才龇牙咧嘴地嚷着肩膀头酸。二姨总说他:“干个活也不知道惜力,人家都知道抽根烟歇歇,就你实受(注:实在)。”

舅舅听后总是大声嚷嚷着:“干活不得实实在在的?”

所以他总是有一股红花油味儿。

“我姨在后边院子里呢,刚从棉花地回来。一会儿要蒸馍,我来提一桶水。”我可不想跟他多说话,我听不太懂他的口音,总觉得他在骂我。

从舅舅家的水井边到胡秀玲家的水瓮旁,得走40步。前15步,我扎着马步,屏着气,右手拎起来水桶,身体向左倾,就像胡秀玲挎着撮一样。步伐小且密,水桶平稳地跟着身体保持平行。

再15步,让水桶随着步伐的节奏左右摆动,身体再借力跟着水桶一左一右地交替着前行。以前没经验时半桶水也总是洒出来一小半,现在装八九成满也不会洒出来。

剩下的10步最吃劲——扎马步,屏气,双手拎起来水桶,放在胸前,马步左右快速挪动到水瓮边,借着最后一口气拎起来倒进水瓮里。

“呼”我长出了一口气。

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小棉褥子。还有几个纯白色的小棉褥子和方块纺织布,这是蒸馒头时专用的。旁边还挂着一串串起来的暗黄色苞米页,紧挨着几个苇杆编织的圆形篦帘,这两样东西还滴着水。要不是院子够长,这一排还晾不下。

台阶上靠墙处,放着一排湿漉漉的银黑色篦子和蒸笼。这场景跟上庙会似的,胡秀玲这是要蒸馒头了。

一个步伐稳健的人挑着一担水走到了院子西南角的大锅头旁,放下水桶把扁担用力地磕在了墙上。伴着叮当声和哗啦啦的倒水声,一阵熟悉的音调嚷嚷开了:

“静,用水你也不说一声,让娃提水,你看把娃挣(注:累)的”

这句我听懂了,鼻子瞬间一酸,我连忙转身抚弄着那些小棉褥子。指尖绵软的褥身透过来一阵阵的温暖,细腻紧致的针脚似是缝住了满满当当的踏实。失去了光泽的那抹红色映着泛黄的褥衬,散发着旧时光里那份欣喜的味道。

身后的胡秀玲没吱声,但是斜着眼瞪着舅舅。二姨连忙解释:

“哎呀没有让娃提水,我跟咱妈也是才看见”

胡秀玲嘟囔着“就你是个好人”

两桶水已经倒满了那个大锅头,一会儿就在院子里烧水蒸馒头。厨房里那个中号锅头不能用,这是夏天,灶火可通着炕洞呢!

妹妹在台阶边护着在小褥子下窜来窜去的龙飞,四五岁的小男孩正是狗都嫌的年纪。一个没留神就被这小家伙拽下来一个绿花花小褥子,盖在头上怪叫着跑。

“龙飞我打你了噢,你再捣乱。你把你奶的小褥子弄脏了,赶紧放下。”五姨厉声呵斥。

“哎呀没事,叫他耍,本来都是旧的,跟着面褥子一起拿出来晒晒。你说他还怪会挑,一把就把你小时候用的小褥子拽下来了”

胡秀玲笑着,伸手护了一下正在疯跑的龙飞。

“妈你怎么还记得这都是谁用过的?那你说我二姐用的是哪个?”五姨指着二姨问胡秀玲。

“那个挂着的蓝色小褥子,还有那个黑色粗布料的,放在撮(注:编织的篮子)里面那个烂烂小褥子。这两个都是,那个撮里面的先是你大姐用,后来给你二姐用。再后来给你二姐又新换了那个蓝色小褥子。然后到你三姐跟布料就比较细发(注:仔细和细致,分语境使用)了,用的红色的布,软软的纳了一个小褥子,你三姐……”

胡秀玲沉默了,尾音像被风吹断的棉线。二姨和五姨也移开了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扒拉着手边的物件,没人敢接话。

“你三姐可怜,留下这两个娃在这世上跟着受罪。这日子过得多快,你看这几个娃都长多大了。宾子都能给他爷提水了,枝枝马上都四年级了。你屋(注:你家里)龙飞也快五岁了吧,你看看多快。”

胡秀玲轻声说着,二姨和五姨去了灶房,外公在用锯子锯着粗壮的苹果树枝。妹妹领着龙飞在台阶上笑着……

布丁今年农历十月也就满五岁了,就像那年的龙飞一样大。

半年前,也就是2024年底腊月的时候,妻子带着布丁来北京过年,就在我这个狭窄的出租屋里。年底的网约车生意并不会好一些,只是扛着车租和房租,我无力回家。

北京的人们大多数都返回家乡了。白天城里的环路上就如同平时凌晨的那样空旷。夜色静谧,就像刘家崖的星空。

我告知妻子轻装出行,给布丁带上喜欢的玩具就行,别的我再买。

在北京西站接到妻子时,布丁静静地站在妻子旁边,看着比一年前长高了许多。身后立着一个高大的行李箱,看来妻子没有听我的。

我伸出手喊着布丁“宝贝,爸爸抱抱”

这次没有像一年前那样哭着躲我,应该是常常视频的缘故,抑或是儿子长大了一岁,懂事了一些。

他张开手接受了我的拥抱,配合地亲了亲我,只是没有笑容。

回家的路上,特意开车路过了长安街,带着妻子儿子看了看天安门。那天长安街的风像广场的灯光一样的暖。

到家后,妻子忙着整理行李,满满当当的挂了一整个衣柜。床上也被换上了从家里带的床具,还有两床小褥子,说是给儿子用。那是布丁的外婆给缝制的,针脚如同胡秀玲一样的紧密。

我依然选择跑夜班,因为白天回来可以陪着布丁看书、玩积木。慢慢地,他接受了我的“举高高”,只是不像小时候笑得那么开心了。

看着被我举起来的布丁在笑着,可那僵直紧绷、微微发抖的小小身体,却像车轮一样——碾碎了我的心!

一个多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妻子带着布丁回家了。

七月下旬,跟布丁分开已有小半年了。《托举》的散文集也更新到了第二单元的第三篇,也就是这篇《棉褥子》。我计划在第二单元选择器物叙事的书写方式,用苦难中打捞出来的温暖来回应第一单元的苦涩。哪怕生活的底色是沉重的黑暗,我也希望可以书写出和煦的微光。

打开衣柜拿出了布丁留下的小褥子,深深地埋头,那是儿子的味道。

好像又回到了刘家崖的那个夏天,胡秀玲在后间给我拿麻花时,也曾在樟木箱前这么深深地埋头——那是思念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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