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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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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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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到不等枝

天刚破晓,“知了”试探的嘶鸣带着困意——是断断续续的“滋滋”声。

不多时,叫声转成了此起彼伏的“喂呦哇儿~喂呦哇儿~嗡~~”,沾着苹果枝头湿漉漉的气息,裹着晨光朦胧的暖意,叫醒了刘家崖。

七月,暑假间。姨姨们家的孩子,我的弟弟妹妹们,隔三差五总会被送到刘家崖,外婆胡秀玲家就热闹了。

晨起的刘家崖,胡秀玲踩着知了的“滋滋”声,挎着新编的撮(注:竹篾或树枝编织的篮子)往东崖上的“自留地”去了。我拿着两个塑料食品袋,带着妹妹往村西头的地里去了。

苹果花开后,胡秀玲在东崖上“自留地”的那片苹果园里,拾掇出来一片空地,种了绿豆、黄豆、花生。又在村西头的空地里,栽种了棉花。

那是四月间的事了。记得那场突然的“倒春寒”,折腾得胡秀玲在月底又补种了一些棉花。回来时就嘟囔着“冷尾暖头就怕这个”。

苹果枝头,树叶上的露水已经化在了空气里,路边的狗尾巴草也立直了身子。远处的炊烟已经升腾起来了,从村西头往家走的我和妹妹,远远地就看到从烟雾中走出来的胡秀玲那挎着撮的身影。

她上身往左偏着走,步履忽高忽低,头上盖着一条毛巾,嘴里咬着右边垂下的毛巾一角,左边垂下的毛巾随着步伐晃动着。走进了才察觉,她的布鞋沾着泥土,裤腿处还有些湿哒哒的。撮里面装满了东西,步履摇晃是因为重量压得。我连忙把撮接了过去。

一开始我和妹妹脚上的凉鞋也是湿哒哒的,草里的露水混着泥土,一踩一出溜。可在回来的路上时就已经干了,只剩下脚趾缝和凉鞋上面残留的泥土和草屑,在院子里用水一冲就干净了。胡秀玲也去换了一双布鞋,刚才那双布鞋就在台阶上晒着。

妹妹拿着我俩在地里捡的“知了皮”(注:蝉蜕)往东间去了。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捡了满满两袋子。这玩意儿是中药材,不少卖钱。苹果树干上,树枝树叶上,草堆里的狗尾巴草上,到处都是。暑假里天天都有,只是需要仔细点看,捡的人也多,所以我和妹妹得起得早一点。东间那个装麦麸的巨大蛇皮袋都已经装满一袋了。

胡秀玲的撮特别沉,揭开裹着的破棉褥子,里面装满了瓜果:小南瓜、香瓜、西红柿和一些裂开的豆荚。竟然还有一个小西瓜,我记得地里可没种这个。

“那西瓜是你种的。”

胡秀玲笑着,边说边掰着手里的细苹果树枝往土炉子里面填,然后用麦秸杆引燃。黑烟瞬间就钻出了土灶台上的缝隙,像一只大手,结结实实地裹住了外表已经漆黑一片的钢筋锅。少顷,火势便已起来,烟囱里喷出了带着火星的青烟。热浪随着青烟漫过了头顶的桐树枝桠,惊得树叶一阵地手忙脚乱。“噗噗啦”的动静洒下来一缕缕的清凉,“知了”顿时也没了声响。

我拿着一些粗壮的苹果枝,斜靠在台阶上,泥土随着我用力地踩踏溅得到处都是,踩断后的树枝递给了胡秀玲。我抹着脸上的“知了尿”,脑子里不断想着“我什么时候种的西瓜?”

锅里水开的时候,我已经叫起来了弟弟,听了几个小时的“喂呦哇儿~喂呦哇儿~嗡~~”,我们也早饿了。

弟弟是五姨家的孩子,不满五岁。揭开身上盖的小褥子,淡淡的花露水味混合着小孩特有的体香扑了过来。这小家伙软软糯糯的,还会唱几句《穆桂英挂帅》,晚上我就喜欢挨着他睡。

锅里熬的不是红豆面汤,是白面汤,不过打了鸡蛋花。拿下来土灶上的钢筋锅后,胡秀玲又炒了绿辣椒加青西红柿,炝鼻的香。

“滋——滋——”一大片耳鸣一般的长音伴着“嘟~啦儿 嘟~啦儿”的节奏,波浪一般地席卷了过来。刘家崖瞬间就没了刚才的清静。聒噪得让人烦闷,胡秀玲顶着声浪絮叨着:

“今天时间紧,活比较多,西头地里的棉花得掐顶了。你姨一会儿就来了,你们两个在家把龙飞照看好,地里活忙完了我们就回来了。”

“晌午往地里提两暖壶水,记得把你俩的暑假作业写一写。老话说的‘时到不等枝’,该干啥就得干啥。就像这棉花,要是这会儿不狠心掐顶,那收成就得减三四成。”

“老人常说,过了七月半,棉铃长不大。你们俩啊,这会儿就得紧着学习来,暑假别老是顾着看电视,学习也得抓紧。”

“舍不得掐那个棉花顶,那棉桃枝就长不好,棉花收不下,你们到时候穿啥用啥!不拿劲儿学习,只顾着看电视,到时候怎么能活到人前头去?一会儿不准看电视,费电。”

胡秀玲就像院外那烦人的知了!我端着手里的白面汤,心里一阵腹诽:

“一会儿放《西游记》,我肯定得看!”

不用看表,只听知了的叫声就知道,十点多了。

外公已经泡好了茶,戴着麦秸帽子,脖子上挂着湿漉漉的毛巾,手里提着一个大号铝壶(注:煤炉上常见的长嘴烧水壶),里面装满了温开水。二姨和五姨也到了院子,跟胡秀玲一样,湿漉漉的毛巾搭在头顶。跟早上一样,一侧垂下来的毛巾角被咬在嘴里。手上也戴着手套,不过漏着手指头。几人都是长袖的衬衣——用那种沙沙的布料自己做的。

刺眼的白光映得黄土地面也泛着光,肉眼可见的热浪弯弯绕绕地裹着众人的步伐。苹果枝头的树叶也带着晶莹的光芒,知了声嘶力竭的“滋——呀——”长音,送走了去往西头地里的身影。

我打开了电视机。

看完了《新白娘子传奇》,再过会儿就是《西游记》了。龙飞和妹妹戴着从后间找来的零碎布料,就是胡秀玲她们穿的那种沙沙的料子,有白色也有绿色的。俩人正扭扭捏捏地演着白娘子和小青。我提着两壶开水,往西头地里走去,来回得近半个小时,刚好接着看《西游记》。

西头棉花地,由于远离周边的苹果树,没有一丝阴影。白刺刺的阳光直射在这一小片土地上。几个身影泛着光,弯着腰。

我放下水壶,用手掌搭着凉棚喊:

“爷,奶,姨,歇一会儿,来喝水。”

听到声音的几人,直起腰,转身用手搭着凉棚往回看。外公和姨姨们笑着拽下面巾,边擦汗边走了过来,我放下东西迎了过去。胡秀玲挎着撮还在掐顶,她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顶芽,手腕轻轻一拧,“咔嚓”一声脆响,绿浆顺着指甲缝流到已经青黑的食指尖,她弹了一下手上的汁,顶心也顺带被弹到了撮里。

“赶紧走,去树荫下,这里太热了。”她拉下毛巾擦了一把脸,把撮放在刚掐完的棉苗边,拉着我边走边说。

外公把铝壶里面不多的水提起来,示意姨姨们和外婆洗手洗脸。我这才注意到他们的双手,和胡秀玲一样,拇指和食指都已变得青黑。指甲缝里面也是一样,手背上还零星地出现了一些小红点。脚边的撮里面堆着好些从棉花苗上掐下来的顶心,里面还有好些“知了皮”。胡秀玲的撮刚才放在了地里,应该是在做记号,一会儿好接着从那里继续干活。

五姨正小心翼翼地用小拇指和无名指搔着脸庞,侧着头问我:“龙飞在屋听话不?”

“跟枝枝在耍呢,演白娘子呢。”我看着她其余的三根手指在微微地抖动着。

“你们几个肯定又在屋里看电视,都不觉着大人可怜。”胡秀玲抹了一把脸,愤愤不平。

“哎呀暑假哩,叫娃看,能费多少电?”五姨接住话茬。

“嘿嘿。”外公咂了一口茶,跟二姨一起笑。

“去去去回呀去,地里死球(注:特别)热,把铝壶也拿回去。”

胡秀玲这次像地里的知了。我拎着铝壶,摔摔打打地走了。后边传来了外公的笑声和姨姨的声音:“你都不知道好好跟娃说。”

外面聒噪的长音嘶吼软了些,加了颤音,“滋儿~滋儿~”拖着慢悠悠的调子,听声音应该四点多了。凉爽的当间里面,头顶的风扇摇晃着转动,电视里的蝉声好像也跟着软了下来,唐僧在车迟国那炙热的高台坐禅中赢了。

胡秀玲应该也要回来了,我关掉了电视机。

闹钟响了,窗外也是“知了”那加了颤音的“滋儿~滋儿~”,我一时分不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是北京还是刘家崖。

下午四点半了,该起床出车了。睡前未关闭的手机备忘录里,胡秀玲还在唠叨着:“记住时到不等枝,舍不得掐顶,贪图枝条多棉桃密,秋末全都变成了‘铁疙瘩’,到时候啥也得不到。”

我揉揉眼,想起了昨晚的大兴机场。系统大厅里的订单,距离近的价格比较低,特惠的订单单价比正常的低太多。

我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看着再次蹦出来的特惠单,内心犹豫着:接,立马就能回城中心;如果不接,下一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

可是接了的话,我这两个小时的等待算什么?胡秀玲在地里掐尖的时候应该也这样犹豫过吧?

我平躺着,天花板的灯光就像那年晌午的阳光,白刺刺地晃眼。扭头点燃了一支香烟,目光看到了打火机旁边的《托举》散文集手稿。那里面写满了胡秀玲的坚韧和我的童年,还有对儿子布丁的思念。今年农历十月是胡秀玲84岁寿辰,布丁也就满五岁了,我也36岁了。那些沉甸甸的文字里面,藏着沉重的过往,藏着回家的渴望,也藏着满满当当的希望和踏实。

掐吧——以后不挑单子,只看时效,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今年的农历十月,我想把《托举》送给胡秀玲和布丁。吐出了最后一口香烟,恍恍惚惚的,像极了黄土塬上的那缕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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