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词典》:“撮”读“cuō”时,解释包括“用簸箕等把散碎的东西聚起”;“撮子”词条解释为“用竹篾、柳条等制成的簸箕形的容器”。“撮箕”与之类似,是民间用竹篾、藤条、柳条等编织成的半圆形或簸箕形的装物器具,能盛放粮食、垃圾等物品。
外婆胡秀玲装豆角的篮子,就是撮(cuó【方言音】)。我的家乡河南灵宝,把这个字读二声。除了少量用竹篾编的,更多是苹果树枝编的,就地取材。
竹篾编的撮精致,一般得去集上买,有专门的匠人做这个手艺。苹果枝编的撮,大多是农家自己做的。除了少数不会做的才去集上买,价格比竹篾编的差远了。
竹篾撮的样子特别像唐僧手里的钵,只是上方多了拱形的提把。撮有大有小,竹篾缝隙紧实,撮身光滑没毛刺,把手也被打磨得锃光瓦亮。夏天光着膀子在“梨沟”不小心粘上了桃毛,我还会用撮身蹭着脊背止痒。
大的撮能放下一个人!二表哥生得瘦小些,舅舅格外疼爱,下地回来时,有时会把他放进撮里,用推车推着。
大表哥眼气(方言:眼红),也闹着要坐,结果被卡住了,声声哭喊。大人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解救出来。
我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大竹篾撮晃来晃去,良久,也坐了进去……
小撮比较精致,像西瓜那么大。提把也细,拿在手里又轻盈又好看。我一开始常和妹妹争,直到她哭了,才心疼地放下。之后再也没跟她争过。
中号的撮没什么特色,就像那时候村里有三个孩子的人家,排老二的孩子一样,没什么特别!
这种竹篾撮,一般用来放精致些的物品。以前在沟底窑洞时,都挂在梁上:大的装粗粮,中号的放细粮,小号的盛更金贵的吃食——也就是鸡蛋、点心、红糖之类。
小号的撮传了两代人。装小物件儿时,在家里轻拿轻放没吃过力,所以撮身和提把都泛着紫褐色的光泽,非常漂亮。后来在北京看到潘家园的大爷们盘串儿,他们要是见了我家的小撮,也得眼气!
二月的早晨,去往东崖的路是裹着白霜的黄褐色。枯黄的蓬蓬草散发着成熟的复合气味,混着湿漉漉的泥土气息,被人们用力地吸入胸腔。昏沉的灵魂随着呼出的白气瞬间苏醒,彼此打招呼的声音仿佛都大了些。
这时候的苹果树要修剪树枝,剪下来的树枝粗、中、细各不相同。等树枝上的白霜化成湿漉漉的水珠,又慢慢消失时,人们就推着满满一车苹果枝回家了。
胡秀玲不编撮,因为她不会,都是外公和舅舅在做。
晌午的南墙下,暖烘烘的阳光铺满院子。胡秀玲和二姨一起挑选着粗细均匀、刚剪下来还泛着清苦味儿的苹果枝。编撮得先做一个底座,尺寸按需求定,主要看用来装什么。再挑些有韧性的粗枝条,穿过底座在边缘立起来,这是撮的“骨”。
舅舅是个急性子,说话声音大,一口商丘口音抑扬顿挫带着韵味,说起话来像吵架。“噼啪”连着掰折了几根撮“骨”后,他跳着脚不乐意了,絮絮叨叨念叨着。胡秀玲哪能忍,几十年不说商丘话的她用灵宝话回怼,说到激动处还蹦出几句商丘音。二姨一看,立马制止舅舅:“你对了先”(方言:你行了啊)。
外公头也没抬,指尖的细枝像长了腿,绕来绕去。粗枝是经,细枝是纬,一上一下,这会工夫就编了两圈,撮的肚子慢慢鼓了起来。
编到半腰,得停下来晾半天。苹果枝里的水分慢慢收些,韧性却还在,这时候再续枝子,才不容易开裂。
等撮身编到够高,就该收边了。用最细的枝子沿着口沿缠两圈,收尾处藏进缝隙里,摸上去光溜溜的,不会勾住衣裳。最后安提把,选两根粗细对称的弯枝,两端牢牢扎在撮口两侧,提起来晃一晃,纹丝不动。
浅黄色的苹果枝撮泛着清苦气,放在胡秀玲家的二楼个把月,就变成暖烘烘的棕黄色了。
六月份,沟底老院子旁的东崖上,苹果树已挂满果实。我们每天都要推着独轮车去地里除草、捡落果。落果被果汁厂回收,还能补贴家用。
独轮车一般由外公推着,上面放着农具和蛇皮袋——蛇皮袋就是用完的饲料、化肥袋子,用来装落果最好。
胡秀玲挎着竹篾大撮,我拿着苹果枝撮,妹妹拎着小撮。好一些的落果放在大撮里带回家,留着吃;苹果枝撮装些野菜和杂物;妹妹的小撮放些小玩意儿。
我的苹果枝撮比妹妹的重,却比胡秀玲的轻——胡秀玲那会儿比我高大。
当夕阳的红光铺满西崖上的楼房时,老斑鸠低吟着,拉着四个长长的身影穿过陇海线,满满当当地往家走。晚风卷着火车经过的味道,慢慢吹干了背后的汗水。
在东间卸下所有东西后,胡秀玲指着她的竹篾大撮对我和妹妹笑,神秘兮兮的。
倒出上面的苹果,只见撮里用捡来的粗树枝卡了一层,就像土灶下面的灰格子。拿开树枝,是一堆“羊奶头”小西红柿,粉绿的、红黄的;竟还有好几只裹着泥土的知了猴在爬来爬去。晚上炒菜前先用来油炸一下,想想都好吃。
胡秀玲擦了一把红鼻头上的清鼻涕,笑着走了出去。
夜色静谧,等单的间隙,网约车停在了北京海淀区的路边。我在车里翻看着《托举》“光阴辙”里的所有文章,回想这一个多月来的艰辛创作。
非虚构的家族记忆散文集,“光阴辙”里已完成的两万字对我来说实在太过沉重。之所以在“旧物絮”里选“撮”作为开篇,因为它见证了黄土塬上四代人坚韧的生命托举。
从1961年外婆胡秀玲嫁入刘家崖的窑洞开始,它见证了胡秀玲的一生——从春意盎然的“刺角芽”到寒风凛冽里的“枣刺”。
它装着艰难岁月里的苦涩,陪着胡秀玲撑起初嫁的艰辛,见证她尝遍外公弃学务农的辛酸,伴着胡秀玲的七个女儿健康成长,又随着她用三十年走完从沟底窑洞到崖上新房的那一里路。
它装满了希望的时候,却看到了1991年——我23岁母亲的生命消逝。那是胡秀玲和外公最疼爱的三女儿,幸福,至此戛然而止!
它听见过胡秀玲撕心裂肺的哭喊,也听见过她骂我父亲‘土匪坯子’时的声嘶力竭;听到了外公在我母亲坟头自责的哭泣,还有每个深夜的唉声叹息。
它装满过东崖上的苹果红,却也承载着外公与空存折的无奈。
可即便是这样,在那些大雨滂沱里,胡秀玲还是用它接住了我和妹妹下坠的童年。
又是它,在胡秀玲把满满一撮干豆角递给成年的我时,听到了她那句“你爸”,还有“算了”。
写完这篇《撮》后,胡秀玲的叹息声在我耳边萦绕了半个月。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听懂她的那声“算了”——原来倒出撮里的重量后,还藏着那么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