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酒已伴我近二十年,味觉和嗅觉似乎已经迟钝。我总会想,如果有天远离了这两样东西,能否再次触摸到那萦绕心间的童年气息?
会不会再次闻到那干燥细腻的黄土面面被雨水打湿后,混着路边蓬蓬草的咸涩尾调,裹着芨芨草那清香气息融合后的阳光味道?还有那些黄土塬上长出来的食物,更是很久都记不起来的味道。
当我提笔写下散文集第二单元的“旧物絮”三个字后,像是突然打开了通感开关,坍缩的记忆和熟悉的味道,还有耳畔那许久未曾听到的声音,就像那年外婆胡秀玲筑坝护菜时的雨水一样——漫过了我心头的堤坝。
陇海线的火车穿过了刘家崖,院里棚子的硬顶像是被火车轱辘碾过,抬头能看见棚角的蛛网裹着层新尘,正随着震动轻轻晃着。
棚子下面的大锅头里,柴火噼啪作响,映得蹲坐在那里的外公忽明忽暗。头顶的桐树叶哗哗啦啦地送来了一阵凉意,却被青烟裹着蒸汽撞了个正着。它们纠缠着、撕扯着,洒下来一阵混着柴火味的馒头麦香。
我手里的空盐袋子正被撑开,用铁丝比划着袋口大小。当铁丝被拧成圆环的时候,我拿着胡秀玲的针线簸箕,用大号的粗针将盐袋子缝制在了铁环上。歪歪扭扭的针脚,比起胡秀玲棉褥子上的细发(注:细致,仔细)针脚可差远了。
我喜欢这会儿的感觉,因为胡秀玲终于舍得打开了院子里那大瓦数明亮的灯泡。
外公的影子被映照在墙上,好大的一片。院子里影影绰绰的,是桐树枝丫和树叶的摆动。头顶传来知了嘶哑着的哼唧,我缓缓地举起了竹竿。
噗噗啦的动静夹杂着嘶鸣声从盐袋子里传了过来,抓住了。我迅速地拔掉知了的翅膀,掐破了鼓膜。扔到了外公面前闪着火星的炉灰里边,外公笑着扒拉了一下:
“一会熟了我叫你。”
顺手又往炉灰里面埋了一个冷馒头。
老知了的味道比不了煎出来的知了猴。不过掐掉头,去掉尾,知了背后那坚硬的壳被抛开之后——细细的肉丝,比鸡肉嫩,比兔肉香。
馒头出锅还得五十分钟,昏黄的厨房在院外大灯的映照下,仿佛另一个世界。斑驳的水泥墙面已被灶火熏得漆黑,两行身影叠加在光影之间,像一幅老旧电影。
影子下面,胡秀玲正准备熬煮西瓜酱豆,五姨在用蒜臼子捣蒜水。这是我们最喜欢的吃法,每次蒸馒头都会做。地里栽种的西红柿、绿辣椒、大蒜、大葱,就是所有的配菜了。
切好的西红柿、蒜片、绿辣椒段,过油后加入晒好的西瓜酱豆,添上开水。熬煮之后,无论是用馒头蘸着吃,还是夹着吃,都是绝佳的。
蒜水就简单了,绿辣椒切段后和大蒜一起放在蒜臼子里面捣碎。这时就得注意了,大蒜得拍扁,再加一点盐进入,一来方便入味,二来用蒜杵捣的时候也不易飞溅出来。捣碎之后加入乡间自酿的柿子醋,一点味精,香油是灵魂,然后倒入碗中就可以了。同样也是蘸着吃或者夹着吃。
为了这一锅馒头,胡秀玲从昨天晚上就已经开始准备了。酵头需要在蒸馒头的头一天晚上下好,把酵头掰碎了,用温水化开,然后加入面粉搅拌至面糊糊状,夏天时只需要用纺织布盖好,然后静置一晚发酵。
冬天就得放在暖和点的地方了,一般在炕边。可是在我疯闹时不小心坐了进去之后,胡秀玲就变得格外小心了,每次都想方设法地把面盆围挡起来。
酵头一般会被胡秀玲用线穿成一串,挂在厨房的墙上,旁边挨着一大串辣椒。用玉米面和醪糟做成的酵头,黄澄澄的看起来像集市上的“香酥饼”,映着旁边火红的辣椒串,煞是好看。
最初的酵头是怎么来的,胡秀玲已经记不清楚了。每次快用完的时候,她就会用温水化开一些酵头,再配上玉米面和醪糟新做一些,晾干后再用棉线串起来。
听到酵头是醪糟做的,我就馋了。可偷摸掰下来的酵头在嘴里化成了酸涩的口水后,我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它了。胡秀玲得知后告诉我,酵头是微甜的,我吃的那块应是放太久了。
清晨,胡秀玲咬着冷馒头,就着晾晒时凝成一起的大块西瓜酱豆,喊醒了我和妹妹。桌子上放着两碗开水冲好的鸡蛋汤,没看到蛋花,应是水温不够,筷子搅动时还扯着蛋液。好在加了糖,喝起来也香甜。搅动后的汤上面浮着一层大小不一的气泡,一张一合就像有了生命,看起来像昨晚胡秀玲下的那一盆酵头,也是一样的吐纳呼吸。
酵面馒头的面得经过三次发酵,投好酵头后得和面,这次需要先放置一半的面粉,面活好后,盖上纺织布等待发面。一般得两个小时,不过常有意外情况。面如果没发起来,就得接着等待。
发面完成后,再将最后一半面粉放入粗瓷面盆揉成面团。然后转移到案板上,将大块的面团切开,揉成馒头大小,垫好苞米页,放置在篦子上面。待揉好的小面团再次发面后就可以上篦笼蒸了。
胡秀玲用筷子搅着糊糊状的酵头,放在一边的纺织布上还沾着面糊,我凑了过去。盆里面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味道,像是从岁月里面溢出来,那样的醇厚。仔细嗅了嗅,还有一丝香甜。
胡秀玲轻轻拍了我一下,指着当间(注:客厅,堂屋)说:
“今天活多,早上我去东崖,你俩就去西头捡‘知了皮’(注:蝉蜕)吧。一会儿我把面活好,要是发的好的话,下午就能蒸。要不然,得到前半夜才能蒸了。”
“把鸡蛋汤喝了,饿的话带块馒头,拿点西瓜酱豆,一会儿从地里回来了咱们再做饭。中午得赶着给棉花掐顶,你姨一会儿也就来了。”
我抓了一把西瓜酱豆,我喜欢粒粒分明的,一口一个,有滋有味,就是咸了点。不过地里到处都是苹果,倒是不担心口渴。只是现在的苹果还不好吃,我都是像吃甘蔗一样,嚼完了吐掉渣。
胡秀玲去了东间放面粉的地方,那里有她专用的巨大面瓢。她要蒸四篦笼馒头,那就需要八瓢面粉,不过这会儿只需要先放四瓢就可以了。我看着她往返东间和厨房的瘦小身影,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护着盛满面粉的面瓢,好奇她为什么不找一个容器?
厨房的粗瓷面盆,异常沉重,常年安静地呆在厨房案板一角。细白的面粉在漆黑发亮的盆底,被胡秀玲弄成了一个“盆地”。面盆里的酵头糊糊扯着粗细不一的线条,丝绦一般的垂下来,接触到“盆地”的那一刻,轻柔地裹住面粉,没有一丝波澜。
胡秀玲安静地注视着,布满细纹的眼角闪着专注的光芒,手中装满酵头糊糊的面盆稳稳当当。
等妹妹喝完了鸡蛋汤,我摞起碗走进厨房时,粗瓷面盆里已是圆滚滚的、好似还闪着光的面团了。胡秀玲用纺织布盖上了面盆,揉搓着双手。那些面粉填满了胡秀玲手面上的沟壑,就像下完雪的黄土塬。细密的汗珠布满了她的额头,鬓角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已不再那么急促的呼吸声中,泛红的鼻尖闪着光芒——那是一滴清鼻涕。
从村西头地里回来的我和妹妹,拿着满满两兜“知了皮”。远远看见挎着撮从村东边炊烟里走出来的胡秀玲时,已是上午十点多了。
厨房里,粗瓷面盆里面的面团没有变化,看来蒸馒头得到下午了。二姨和五姨已经来到了院子里,准备着去西头地里掐棉顶。早饭没有时间煮红豆面汤了,锅里是打了鸡蛋花的白面汤。
胡秀玲看着我在把玩撮里的那个小西瓜,笑着告诉众人:
“那是宾子在自留地里种的,我在他上厕所的位置找到的。”
我忙放下那个西瓜,在当间还能听到院里的哄笑声。
等再见到胡秀玲时,知了在院外面聒噪的长音嘶吼已加了颤音,“滋儿~滋儿~”拖着慢悠悠的调子,听声音应该下午四点多了。
粗瓷面盆里面的面团比之前大了一倍。有了二姨和五姨的帮助,胡秀玲变得气定神闲。外公在院里锯着柴火准备生火,大锅头里是舅舅挑来的一担水。
二姨撕开了面团,噗噗呲呲的气息窜了出来,胡秀玲倒入的面粉被吹了起来。二姨手下的揉按像是带着风声,较劲的样子像极了胡秀玲。
刚发好的面团软乎乎的,像憋着一肚子气的娃娃。撕开的面团露着气孔,裹着面粉翻涌,就像在雪地里打滚。
二姨掌心贴着面团,给它“翻身子”,左手托底,右手往中间挤,让新面粉跟发好的面团缠成一团。
揉到面絮重新成团,不粘盆了,二姨就停了手。把面团拿到洒满面粉的案板上,用菜刀切开后再揉成条,揪成一个个拳头大的面疙瘩,在面板上挨个揉成椭圆形。
面疙瘩之间留着空隙,放在篦子上,垫好了苞米页,盖上了纺织布。这次发酵不用等太久,半个钟头就鼓起来了,用手一掂,轻飘飘的像揣了团气,这就可以上篦笼了。
四篦笼馒头蒸了五十多分钟。刚出锅的大馒头冒着热气,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抓了一个外表最光滑好看的。撕掉馒头下面垫着的苞米页,还不等我仔细欣赏它的柔软,已被烫得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如此反复数十下才得以安稳握住它。
感受着光滑下的温热,我用力地攥紧了它,馒头像是受了惊吓,热气一股脑地窜了出来。松开双手后,它又慢慢的涨了起来,不多会儿又变得圆润光滑。
忍不住将它狠狠地贴在脸上,在感受到烫脸的前一刻,迅速拿开。
这时传来了胡秀玲的笑骂:
“那是吃的,你又是捏又是抓,还往脸上贴,你都不嫌烧人(注:方言烫人的意思)。”
我笑着把馒头凑到了面前,狠狠地嗅着。
沁入心脾——这是三次的发酵。蒸汽腾腾,笑语盈盈,这里藏着胡秀玲等待了一天的希望,埋着她往返间匆匆忙忙的脚步,踏着黄土塬上生生不息的坚韧,在布满沟壑的日子里,终是透出了温热香甜的麦香气息。
温热香甜的馒头麦香,还有那干燥细腻的黄土面面被雨水打湿后,混着路边蓬蓬草的咸涩尾调,裹着芨芨草那清香气息融合后的阳光味道,早已悄然储存在黄土塬的沟壑之中,埋在了我的心田里。
浓烈的烟酒未曾唤醒成年后的疲惫麻木。丝丝缕缕的童年味道常常是吝啬地悄然掠过,就像指尖永远握不住的那抹微风。
纸上缓缓长出的字迹,突然就变成了黄土塬上茂密的酸枣丛。笔下静静流淌出的刘家崖,悄然溢出了满满的烟火气息,袅袅娜娜——都是那些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