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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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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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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酱豆

朦胧的光晕,是暗红色。渐渐地穿过眼睑,白刺刺的。头,更晕了。那是天花板上的灯,守了我一夜。不对,我分不清楚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这间屋子没有窗户。

我张了张口,舌头就像塬上暴晒过后的黄土面面,干燥地摩挲着嘴里的打麦场。我艰难地挤出一点口水,就像吞下了一把麦糠。

头沉得像碌碡(注:圆柱形石磙)。小心翼翼地转动着脖子,仿佛碾过了一根枯枝——嘎巴作响。摇晃着拿过水壶,往保温杯里添了一半热水,茉莉花茶浓郁的香气倏地窜了出来。端起水杯试探着,温度刚好,便一饮而尽。

胃里的火焰暂时被扑灭,腾起一阵烟尘。鼻腔里满是花茶的清芬,嘴里的苦涩渐渐化成回甘。灵魂终于被我从天花板上拽了回来!

这时,我才看清了周围的模样。

北京的出租屋内,狭窄逼仄,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地上支起的折叠桌上,放着半个馒头和一碗底的西瓜酱豆。

床,大概是这里最舒适的一个地方了。褥子和被子都是从家里带来的,厚重得很踏实。北京的这个小区内,不允许晾晒衣服被褥。所以盖着有些潮湿,就像裹着露水的清晨。

我盯着白刺刺的灯光,眼神涣散。垂下的灯罩从六个变成了好些个,灯光交织,融化成了一片,重新变得朦胧。

旧空调“咕咕噜噜”地送着清凉,突然变频,好似刮来一阵晨风。持续的耳鸣就像蝉鸣——“喂哟儿~哇,喂哟儿~哇”。

我从外婆胡秀玲的楼房顶醒来了。刘家崖的夏天,暴晒了一天的水泥房顶,哪怕睡了一夜还是异常温热。被褥裹着露水,黏糊糊地贴在身上。突然的一阵微风拂过,带着晨光的暖意,抹去了身上的不适。身边的大人们已经不见了,只有表哥和我,还有妹妹。

太阳就快出来了,空气里传来一阵厚重的咸香,是胡秀玲把酱盆搬到了房顶,里面是满满的一盆西瓜酱豆。

一周前,半袋子黄豆被胡秀玲从东间拽出来的时候,我正在玩着一摞崭新的塑料油纸袋,是之前卖苹果时剩下来的。透明袋子结实耐用,那时候院子里堆满了硕大的“秦冠”苹果,好像南边起伏的秦岭山脉。胡秀玲拿着一把量果板,挨个量好分类,再一个接一个地仔细装袋,还故意把讨喜的红色那面朝着袋子外面,异常“狡猾”。

一摞整整齐齐的油纸袋,边缘整齐就像一个正方体,流动着青色的光波,我仿佛能闻到溢出来的果香。滑溜冰凉的正方体在我手下变成了平行四边形,这个形状让我想起了数学课本。用力一推,滑开的袋子就像魔术师手里的扑克牌。

胡秀玲的斥责声传来时,我还在思索着“为什么透明的塑料油纸袋摞在一起会变成青色”。

桐树枝桠繁茂,给院子铺上了一片阴凉。阳光漏过桐树叶洒在胡秀玲身上,好像发着光。她正用簸箕去除黄豆里的杂物,黄豆像流水一般,带着“哗哗”的声响,在簸箕里一上一下。响声停下时,胡秀玲眯着眼,捡拾着簸箕边缘的杂物。

院内的大铁盆里,桐树枝桠的影子闪烁着光波,在水面轻轻摇晃。盆里装了一桶水,旁边还放着一桶。是我从门前二姨家水瓮里挑来的,依旧是四十步。这次没有单手拎,因为一桶水不够用。胡秀玲一会儿洗完黄豆后,另一桶水用来泡豆子。

有活干比闲着好,闲下来外公该催我写作业了。不止是写作业,还要预习表哥的课本。关键还是数学课本,我宁愿背诵《出师表》。

外公以前在郑州读水利工程专业,1961年胡秀玲从商丘嫁过来的第二年,外公就弃学回家了,那会儿家里劳动力不够。外公没种过地,不足百斤的身体挑不起来一担水,也是被村里人笑话了好久。是胡秀玲挺着大肚子,陪着外公一起劳作,才一步步学会了侍弄庄稼地。

所以挑水这种事,我是抢着去的。二姨家的井旁有个存水的大瓮,只有水快见底或者舅舅打农药用三轮车拉水时,才会用水泵抽水,这样省电。

外公平时挑水都是一瓢接一瓢地从大瓮里面舀,我喜欢用井辘轳打水,哪怕大瓮里面的水溜边流沿儿。只因为有趣,还能消磨时间。

井辘轳被舅舅固定在井边的砖墙上,圆柱形的身子横跨在井上方,右侧伸出一个弯弯的把手。辘轳身子被井绳磨出了层层的凹痕,却是异常光滑,弯弯的把手也是锃光瓦亮,裹着一层岁月的包浆。

用井辘轳打水时,就像用带有手转小柄的铅笔刀削铅笔,得慢着来。否则井绳摇晃,水桶碰到井壁刮到了泥土,那费劲绞上来的就是一桶“黄河水”。

我更喜欢往下放水桶,等井绳下去了三四圈后,双手上下扶着井辘轳光滑的身子,感受着手掌内转动的灼热。顷刻间,井辘轳的把手就向我抡出了风声。

我看着高速转动的把手残影,慢慢地抬起膝盖,将大腿凑了过去。

“嘣”——双手咻地抱紧辘轳身,接住了那抹风声。

片刻后,井底传来了水桶掉落的声音。

次日清晨,胡秀玲在院子里拾掇着大盆里泡着的黄豆。我捂着发胀的大腿,回想着外公的话——“疼”是由表到里的一种感觉,伴着急促、猛烈。“痛”是由内而外的一种感觉,连绵不绝。

我搞不懂,就像不明白为什么簸箕里面圆滚滚的黄豆,泡了一夜后却变成了椭圆形。我不知道黄豆能不能分清“疼”和“痛”,可它一定明白什么是“胀”!

泡好的黄豆整齐地码放在篦子上,已经沥出了多余的水分。温润饱满的豆子闪烁着光泽,被胡秀玲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面粉,好像二表哥旧簸箕里结的白色蚕茧,密密麻麻,丝丝绕绕。

外公已经开始生火了,黄豆要先蒸一个小时。院子的大锅头里是刚挑的水,水桶已经被打捞上来,我似乎看到了扁担在他慢慢悠悠的瘦弱身影上晃着。

热气腾腾的黄豆被纺织布兜着,已经没有刚才的光泽,软乎乎、湿塌塌的。胡秀玲和二姨撑着透明塑料袋,外公将捏紧的布头塞进口袋,猛地拽起纺织布底,松开布头后抖落了几下,雾气蒸腾,已看不清塑料袋内的模样了。

胡秀玲接过外公手里还冒着热气的纺织布,湿漉漉的,左手倒右手,嘴里嘶嘶哈哈地喊烫,外公已经扎紧了塑料袋的口子。

“可不敢叫漏气了,要不然会生蛆。一会儿用小车推到东头打麦场,埋到麦糠堆里,注意点别碰到别人家放的袋子。”

外公甩掉手上的水珠,点上了一支小浪底。

“放一个礼拜,等晴天大日头时拿出来晒。”

“下雨了咋办?”我问外公。

“没事,雨淋不进麦糠堆。”

外公鼻孔冒着烟,好像刚才的蒸汽溢了出来。

暑假的日子总是重复的:踏着晨光捡“知了皮”、吃早饭、盯着大日头除草、午睡、捡落果。

不过午睡时,外公会在巷口的大桐树下“摆方”(注:五方棋)。我不是蹲在他旁边看,就是趴在井口贪凉,望着井底闪烁的影子,偶尔朝着它大喊一声。

在我快忘记晒酱豆这回事的时候,胡秀玲拿回了那个袋子。袋子里面看着像腐烂后的苹果,黏黏糊糊的棕红色。打开袋口的一瞬间,我抽搐了一下。臭——就像淋过雨的烂棉鞋暴晒后的味儿。

太阳像个大瓦数的日光灯,房顶的水泥地泛着白光。胡秀玲在上面搭了一个旧床板,铺着一大张油纸袋,周边和四角都压着砖头。这袋发酵后的黄豆,扯着丝,冒着臭气,均匀地摊在了油纸袋上。

八角、小茴香、花椒、桂皮、干秦椒、干姜,像一堆树叶子,被胡秀玲用纺织手帕包起来,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死扣。一大把细盐顺着手帕包裹淋下去,在钢筋锅里沸腾着,颜色已变得深红,却是扑鼻的香。

傍晚的时候,油纸袋上已看不出来是黄豆了。干巴巴的红褐色块状物,中间连接的结晶是片状的,好像集市上的糖画。悉悉索索的声音伴着嘎巴巴的声响,胡秀玲将油纸袋收了起来。一阵拍打揉捏后,所有的碎渣全被倒进了酱盆,锅里舀出来的料水刚好漫过顶端。

“泡一夜,明天接着晒。这些豆子得过三次水,才能入味。明天连着酱盆一起晒,你别顾着在屋里耍,过一会儿就去房顶搅一搅。画着圈,顺着一个方向搅。等晒干了晚上再用料水泡,这料水够用三次了。”

胡秀玲用手掌抹了一把鼻头,我没应声,心里嘀咕着,她是不是不懂“顺时针”这个说法?

两天里,数不清多少次上下楼,白光、热浪、知了刺耳的嘶鸣、酱臭味,如影随形。好在有井口的清凉和外公的笑声,终于到最后一天了。

大清早的,胡秀玲在切西瓜。去掉了西瓜皮,切了满满一大盆碎瓜瓤,鲜红鲜红的。没等我用勺子挖上一口,她就一股脑全倒在酱盆里了。干巴巴的酱豆块已被泡得膨胀发软,黏糊糊的黑褐色裹着鲜红的西瓜瓤,被她一阵搅拌后端到了房顶,又是均匀地倒在了油纸袋上。

“今天再晒一天就成了,这几天这日头真是大,晚上屋里都不能睡,跟蒸笼一样。宾子,你去把昨晚睡的铺盖拉展了,让好好晒一晒。”

胡秀玲指着房顶的被褥对我说。

是得晒晒了,北京的被褥也是裹着潮气。我摸着褥子,眼睛盯着桌上的那小碗底西瓜酱豆,还有半块馒头。

冷馒头就着西瓜酱豆,为什么会越嚼越香?我咽下了最后一口馒头,喝了一口花茶。

一会儿就用绳子绑到阳台窗口晒,总会有办法的。就像胡秀玲说过的那样——被褥潮得久了会发霉,心里憋久了的话,不说出来,怕是要像捂坏的酱豆,长出霉斑,伤了身子。

看着狭小逼仄的出租屋,这几年的辛酸漫上了心头。

布丁出生那年,心里像揣了一团火,意气风发。可日子铺开了才发现,我就像那泡过水的黄豆一般,光鲜亮丽却经不起簸箕的颠簸。很快,那点豪情被冲得七零八落。

生活,又给我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面粉,扔进了蒸笼。然后热气腾腾地装进了油纸袋,任我在里面翻腾、挣扎,不甘地吐着热气,却怎么也冲不破那层透明的隔膜。

布丁快两岁的那年夏天,我踏上了北京的列车。风雨里穿梭,烈日下暴晒,两个月的外卖生涯,我用脚步和车轮丈量了东坝的每一寸土地,结结实实地踏出了一个大圈。

就像酱缸里的顺时针那样,我被搅弄着,晒干了所有的水分——终于清醒了。

我捡起了书,从路遥老师的“窑洞”走到了刘震云老师的“延津”。翻开书页的瞬间,像打开了麦糠下的酱袋——那些憋着的不甘、攒着的委屈,突然就化了,融成了一杯温热的白水,顺着字缝淌了下去。

就像胡秀玲把发酵好的酱豆第一次搬到房顶晒,阳光落在豆子上,泛出一层油亮的光,我在《一句顶一万句》的字里行间,看见了杨百顺往西找巧玲,遇上了火车上那个啃烧鸡的灵宝人,油星子溅在袖口,两人没说几句话,却像冲开了杨百顺的堤坝。我着急知道故事后来怎样了。

后来,我第二次翻看这本书。这次视线落在了细节里:老汪在窗台发现半块灯盏咬过的月饼,青红丝比镇上买的多,揣在怀里走到水缸前——那缸水溜边溜沿的,映着他的影子,他对着水哭灯盏,哭那没了一个月的女儿,眼泪掉进水缸,也流过了我的心间。耳边响起灯盏的声音“驾哟,我带恁去姥姥家找恁妈”。就像第二次晾晒酱豆时,黏稠的那个午后,我听着外公的笑声,对着井底发出的那声呐喊。突然就清楚了,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比说出来的更重。

如今,第三遍翻看,字里行间漫出来的,是那种“说不着”的沉,一句话找另一句话,一个人找另一个人。孤独,就像北京东坝这群黄土塬汉子那样,酒酣耳热后,牵挂着酱豆最后晒出的颜色,惦记着酱缸里溢出来的香。

所有的过往都融成了笔下《托举》里的追忆——杨百顺的找,老汪的哭,说到底都是心里憋着股没处说的劲,像酱豆埋在麦糠里的发酵,闷着,却在时光里,不知不觉长出了自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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