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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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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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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疙瘩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脑袋。

头发已被剃光,脑袋更圆了。原本黑瘦的脸庞已经胀开,皮肤被撑得泛白,在灯管的映照下,透着红光——应该说,是粉嫩。

我在当间(注:堂屋,客厅)站着,旁边放着几个矿泉水瓶,是刚从刘家崖旁的陇海线上捡来的。我反复练习,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地吐出来。使劲地揉搓脸庞,拍打着。大概是太用力了,隐隐有些发烫。

当间还是有些闷热。面前紧闭的木门,里面是凉爽的大后间。床上躺着一个人,是我的大表哥——他被一大群马蜂蛰了。

火车嘶鸣着穿过了刘家崖,呼啸的风声似乎吹动了头顶的吊扇,微微晃着。大后间的风扇应是开到了最大档,我仿佛看到了窗帘的涟漪。努力控制自己,尽量去想一些难过的事情。早上因为没忍住,笑出了声。坐在床边的外婆胡秀玲,本想责怪我。可她紧紧抿着的嘴唇,咬紧了牙齿却没掩住微微抖动的嘴角,又引出了一阵笑声。

表哥想把枕头丢向我,却只是无力地晃动了一下胳膊。

“呼”

我吐出了一口气,咬紧了后槽牙,拿起那几个矿泉水瓶走了进去——那是给表哥接尿用的。

已经快一周了,床边的瓶子里,尿液的颜色就像晒了半天的蜂蜜,是琥珀色。输液的瓶子挂在窗口的钢筋护栏上,垂下来的输液管蜿蜒向下,泛着白光,液体缓缓地流动,似是在冲刷着表哥嘶哑的喉咙和不堪重负的肾脏。

尿液已没有了刚开始的触目惊心——就像外公杯里泡了一夜的红茶,飘着一层淡淡的油光,瓶底还有茶叶末般的红色颗粒。排尿时痛苦嘶哑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好像这一泡尿,刮出了表哥的血肉。

打完针后就是持续的输液,躺在床上的表哥,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醒着。肿胀的脸颊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紧紧压迫着眼球,窄窄的缝隙好像透着光。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伴着嘶哑的哼唧,就像锈迹斑斑的铁门在开合。

肿胀变形的脸庞,失了音调的嗓音,我很难捕捉到他此刻的情绪表达。误判的后果,是新一轮渗牙的铁门开合声。

刚接完的尿液,又变淡了。尿液像刚倒出的橘子汁,是那种透亮的金黄色,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液体里还泛着细碎的光。

留下新接的那瓶,留着等村医察看,我拿着另外几瓶尿液准备出门倒掉。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四姨家不满三岁的妹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瓶“橘子汁”。

大后间高速旋转的吊扇,卷起的风掀起了白色的短门帘后,又惊得垂下来的手工珠帘一阵噼啪作响。刚倒完尿瓶踏进了当间的我,便听到了风声中裹着大人们惊慌的呼喊,大后间传来了小女孩的哭声——瓶子里,已然下去了一小半。

不知道妹妹是被大人们的反应吓到了,还是被嘴里的味道“蛰”到了,总之,她哭得撕心裂肺。

此时,床上的表哥咧着嘴,怪异的面庞下传出来阵阵嘶哑的声响,抖动的身体搅动了那条蜿蜒泛光的细细河流,输液瓶在钢筋护栏上磕得叮当作响。

他应该是在笑!

就像一周前的那个下午,在村西头的柿树巷里,那棵老柿树上坐着的他一样。面前硕大的马蜂包里,正不断涌出蜂群,顷刻间便如潮水般裹住了他。

那时,他坐在柿树枝桠上手舞足蹈。怪异的叫声中,好像也在笑!

最先袭来的,不是疼。密密麻麻的撞击裹着“嗡嗡”的风声,像狂风席卷着乌云。又像是炎热午后骤然而降的阵雨,大滴的雨水带着太阳的余温,击打在头皮、脖颈、胳膊、后背,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

不对,不是温热的雨水。此刻是大滴大滴的开水,是滚油,灼热的刺痛——似是被扔进了烧红的针堆里,每一寸皮肤都在嘶吼。

灼热渗进了皮肤,钻进了颅骨。头皮发麻,刺痛,就像滚烫的细沙裹着玻璃碴,死命地往头皮里钻,似乎已经挤进了颅骨缝。脑袋胀痛,眩晕,眼前忽明忽暗,像是一阵乌云遮蔽了阳光。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似是钻进去了几只马蜂,正扯着被毒液浸透的神经在蹦着。

额头、脸颊像是发了面的馒头,从里往外胀了起来,眼睛被挤成一条缝,眼前是裹着黑气的朦胧。眼皮磨着肿胀的皮肤,眼球涩得发疼;耳朵也变大了,肿得像两片充了气的肉垫,嗡嗡响个不停,树下众人说话的声音像隔了层水,我就像浸泡在沸腾的滚水里面。

秋阳铺满了柿树巷,柿子已经泛黄,黄澄澄地挂在树上,吹着暖风闪着光,就像阳光透过瓶里的琥珀色那样。

表哥身上布满了粉嫩小坑,好像课本上的月球照片里,密集的大小坑洞。阳光穿过树叶,院子里晃动着阵阵光斑。墙角的大锅头里面,浸泡了一夜的柿子已经没有了酸涩,咬一口又脆又甜,不会再“缠着”舌头。不过,这样只能短暂地留住这口甜,要想在漫长的冬季也能吃上这口,那就得晒柿疙瘩。

光斑晃过,表哥好像亮了一下。嘴里啃着外婆胡秀玲揽好的柿子,扬着下巴颇为得意地描述着那天的遭遇。就为了小伙伴们的那句:“谁敢捅了那个马蜂窝,那就算谁厉害!”

表哥当真是厉害!

胡秀玲在院子里忙着削柿子皮,扯着长长的一串,随着弧形的柿刀围着柿子走着圈,摇晃着,却没断。

胡秀玲头也没抬,拉着长音回了一句:

“嗯~你最家伙(注:厉害),你忘了谁哭喊着‘妈呀妈呀,我要我妈’了吗?没二性(注:不长记性)。不过没了马蜂窝,摘柿子倒是方便了。”

我别过头,用苹果枝戳着地,泥土溅到了表哥腿上,他没吱声。

胡秀玲脚边的大号撮(注:苹果枝编的篮子)里,放着满满一撮柿子,已经用清水洗过了,黄灿灿的冒着尖。那是她特意挑选的,个大饱满,不软也不硬,没有虫眼和伤痕,果蒂完整。

旁边的簸箕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削好的柿子,头上顶着带尖儿的果蒂,长长的柿子皮堆在一旁,像是脱下来的衣服。

东间的竹席上,满满当当的都是脱了外衣的黄柿子。已经放了三天,果肉变得微软,颜色暖暖的。这就该拿到房顶晾晒了,得注意天气,不能淋雨。

风从陇海线那边吹过来,带着火车的鸣笛声,还有柿树巷里晒了几十年的太阳味。房顶的草席上,四周压着砖头。阳光把上面躺着的柿子晒得暖洋洋的,柿子皮已经慵懒地蜷成了一团。用手捏捏,紧实的果肉带着黏性,却还没有该有的韧劲儿,还得接着晒。

避开风雨,追逐着阳光,每天按时翻动一下柿疙瘩。回忆里的日子,像是按了快进键,我已不记得那些日子里曾冒出来的烦恼了。

一周后,胡秀玲让我们把这些带着韧劲儿,又有些干燥的柿疙瘩全装进了油纸袋,透明的袋子透出了红褐色的光。胡秀玲说得回软,两天后接着晒。

又晒了三天,再见到草席上的柿疙瘩时,它们已彻底变了模样——柿子缩成深褐色的团,裹着一层白白的糖霜,像老照片在阳光下泛出的包浆。

我用指尖碰了碰,糖霜簌簌落在掌心,细得像房梁上被火车经过时震落的灰。放进嘴里,甜味是沉的,带着日头晒透的暖,还带着草席的草木气。

写到这里,我像是坐在房顶的草席边,秋阳正包裹着我,整个人懒洋洋的。手里捻着糖霜,甜味从指尖漫上来,心里痒丝丝的,是那种想笑又怕惊扰了回忆的感觉。

以前我陷进回忆,好像不把苦涩兜底翻出来,就对不起那些钻心的日子,整日也跟着唉声叹气。

就像《一句顶一万句》里的剃头匠老裴,当年揣着褡裢、甩着鞭子要去口外贩毛驴,却因在关外有了相好,被老婆硬逼着扔下营生,三十多岁学了剃头的手艺。可给人刮脸时,总忍不住长吁短叹,顾客骂他:“剃个头跟哭丧似的,往我身上吐多少晦气!”直到旁人打圆场:“他那不是叹气,是长出气,天生就这毛病。”才算解了围。好在我身边的朋友没有这么骂过我,不过他们不解的眼神也曾刮伤过我。

可后来提笔写“旧物絮”,写到黄河边的黄土塬,写到我童年里的胡秀玲,忽然惊觉——我已经好久没那样叹过气了。

生活不该像老裴那样,总揪着眼前的困境、过往的难、说不清的疼不放。也不该像老裴的大舅子,认死理,逮着只死蛤蟆都能攥出尿。

这些眼前的困难,似乎是过不去的坎儿——就像回忆里,那些年曾漫住我的烦恼一样。日子久了就记不清楚了,反而想起来时,心里是暖洋洋的痒。

就像现在我开着网约车,被北京的车流困住时,想起柿树巷的阳光,心里也会泛起这样的痒。或许眼下这困顿,再过些年,也会像这柿疙瘩,在回忆里裹上一层薄薄的糖霜。

我忽然想到杨百顺七十年后念叨老裴时,眼里该是怎样的光——就像此刻的柿疙瘩,苦涩早已晒成了痒丝丝的甜,连晒裂的果蒂上,都渗着日头的温度。这或许就是刘震云老师写“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的深意:当我们把苦难晒成糖霜,那些曾以为挣不脱的涩,终会在某个起风的午后,化作舌尖绵密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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