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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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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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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生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应该会时常忆起2025年的这个夏天。

这是我来到北京的第三个夏天。与以往不同,这个夏天里,满满的都是黄河岸边那片黄土塬上的味道。

陇海线的风声裹着刘家崖的蝉鸣,卷起了黄土面面干燥的扬尘;阳光穿过桐树枝桠的间隙,千万颗光粒在上下翻腾;骤然而降的阵雨穿过光幕,拍打着东崖上的苹果园,还没等湿透地面,就被风带走了。大滴的水珠砸在黄土面面上,像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溅起一道道涟漪。蒸腾而上的热流带着阳光的形状,涌上果园的枝桠,果香混着黄土味,湿漉漉的芬香从网约车的方向盘溢出来,蜿蜒着,在我的笔下生成文字。字缝里香气四溢,漫开在车厢的每个角落。

“夏至前后种落花生,不早不晚,刚好赶在秋雨前坐果。”

外婆胡秀玲把精挑细选、硕大饱满的落花生种子,仔细地埋在东崖那块松软的自留地里时,我正在写《托举》第一单元“光阴辙”。

五月份初次写作,“光阴辙”写得异常艰难。那颗胖种子被裹进黑暗、埋入泥土时,我的笔尖已触碰到最不愿回望的深渊——那篇《苹果红,空存折》。

那是整个“光阴辙”的情感密码:字是沉的,笔是涩的,纸张漫出的是沉重气息。我就像那颗花生,突然沉进了深渊。黑暗像北京寂静的夜色,包裹着我,慢慢渗透进骨血里。

主根系顺着黑暗往下扎,寻找养分。我也沿着夜色往回忆里走,在黑暗中打捞那些丢失的记忆。

月色深沉,快一周了。断断续续间,我捋清了脉络:主根系已深入地下,长度达种子自身的五倍,夜更黑了。于是侧根开始生长,呈“十字形”横向探索;我也往周边寻找,打捞《苹果红》被遗忘的细节。

又是一周,主根系已延长至十倍,侧根密密麻麻,胚轴伸长将子叶推至地表,完成出苗。我也写完了“光阴辙”最后一篇《不是原谅》。

那天,阳光照在嫩苗上。我写了一首跋诗:

“写完了 ‘光阴辙’

我梦到了去世的外公

他让我读给他听

可母亲依旧没有出现

应该是躲在她的父亲身后了⋯

所有求全的追问

都是亵渎

接稳这片带血的

记忆鳞片

便是对亡者最深

的托举

布丁,当你读到此处——窗外定有雨珠滑落

别擦,那是我母亲,穿过[三十六年]光阴

来吻你额头 ”

已是七月底,两万余字的书写,翻尽了记忆里的苦难沉重,也倒出了心底的五味杂陈,整个人轻快了许多。

主根继续下扎,长度达种子的几十倍;侧根横向探索后,转向垂直生长,根瘤开始形成。胡秀玲用锄头除草松土,又施了肥,花生快开花了。

记忆里,家乡灵宝一直把花生叫落花生,只是“生”字方言读“森”,幼年的我始终不知这三个字该怎么写。

直到课本里学到“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我才第一次见到“落花生”三个字。那年的我,被这个名字美得心头一颤——落花而生,结子成实。

花开前,我已写完《托举》第二单元“旧物絮”前三篇。握着这三粒从苦难中打捞出的温暖微光,我满心忐忑。

我不确定自己的文字是什么水准,能否被大家接受,直到《中国作家网》发表了第一篇。看到审核通过的站内信,我满心疑虑:这是巧合吗?

我又投了剩余两篇,接下来几天,心里像长满杂草,草丛里尽是虫蚁,百爪挠心。

一周内,三篇全部通过审核!

我听到一声细微的脆响,像屋檐的雨水滴入水洼,又像一把新锁被轻轻打开,“嗒嗒”声落。心房被推开,阳光漫进屋子,暖洋洋,痒丝丝的。

东崖的自留地里,落花生终于开花了:雌雄同株,闭花授粉。花落生果针,先向阳而生,再扎入泥土,独自钻进黑暗孕育果实。

我仿佛看到花落后的稚嫩果针,低垂着伸向夏日暴晒后干裂坚硬的黄土地。柔软的果针摸索着,一点一点地挤进黑暗,只为让子房安稳发育生长。

像极了在北京的我——每天傍晚钻进车里,驶入夜色,车辙里藏着一家的生计,车厢里孕育着文学的微光。

这个夏天,算下来我已少挣了一万多的流水。夏天前,妻子在家门口找了份吧台收银的工作,轻松,收入够娘俩花销,就是要上夜班,方便照顾幼儿园的布丁。

妻子上夜班时,布丁只能一个人在家。四岁多的小家伙,身边只有平板电脑和一堆玩具陪着。平板里存着我和妻子的微信,前半夜总能收到他的视频通话,直到他累得睡过去。

暑假快到了,妻子答应给布丁买张折叠小床,晚上放在吧台边,这样他就能睡在妈妈身边。视频里布丁欢呼雀跃,车厢里的我早已鼻腔发酸。

小小的身子安稳地蜷缩在妻子脚边的小床上,像土壤里那枚柔嫩的果实。妻子贴心地用纸箱挡住儿子头顶的灯光,挪过椅子,用腿贴着他的小脚,像向下生长的果针。黑暗中,布丁呼吸匀称,棉褥子裹着满满当当的踏实。

北京小区门口的生鲜超市里,裹着泥土的鲜花生已不怎么湿润,十块钱三斤,我买了五六斤。泡在盆里的花生浮起来不少,我挑出干瘪的果荚和空壳,仔细地清洗着泥土。案板上放着秦椒、八角、花椒、桂皮,还有切段的大葱,等花生洗好一起煮。以前胡秀玲煮花生从不放这么多料,可就算只撒一把咸盐,锅里也香气扑鼻。

厨房里的锅腾起蒸汽,满屋子都是花生的香味,大料的香混着黄土的气息,在手机屏幕上蒙了一层薄雾。

视频里,胡秀玲絮叨着七八月河南遭了旱情,东崖自留地的花生要到九月底才成熟,不知能结多少果,还想着给布丁装些煮着吃。愁容爬满她的脸,我才惊觉,记忆里还算圆润的她,已是83岁的老人,脸庞早被岁月刻下沟壑,像晒透的花生壳。

刚过中元节,北京的风裹着寒意,吹得网约车的窗玻璃沙沙响。风里藏着思念的烟火气,一个劲往窗缝里钻。东崖那片花生地,土里的果荚想来正憋着劲儿鼓胀,像外公当年在村口大桐树下“摆方”(注:五方棋)时,慢悠悠落下的棋子。

近来总想起外公,他走了好几年,身影反倒愈发清晰。他坐在桐树荫里,摇着蒲扇琢磨“摆方”,嘴里总念叨“围师必阙”“分而治之”,声音不高,却像黄土塬上的老井水,稳稳当当。

他说“有时候,慢就是快”,不是拖沓,是像花生扎根那样沉住气往深里钻;“饥不择食、慌不择路难免酿祸,事缓则圆”,是见多了急慌慌的人摔跟头,才把道理嚼碎了,用最家常的话讲给我听。如今我把这些话记得比棋局还牢,像种子跟着花生的根,扎进了心里。

“不用担心,”我对着屏幕里的胡秀玲笑,像小时候她哄我那样,“这旱塬上的庄稼,哪一茬不是凭着根上的劲儿熬过来的?九月底布丁还等着吃太姥姥煮的花生呢,你等着,农历十月我一定回家给你过寿。”

挂了视频,关掉厨房的火——锅里的花生还得闷泡会儿。陇海线的风声仿佛又从远处卷来,混着桐树落叶的秋意,凉丝丝地钻进窗缝。外公的声音、胡秀玲的念叨,还有花生在土里悄悄生长的动静,缠在了一起。

原来“托举”从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就像外公把道理揉进棋局,胡秀玲把韧劲儿种进庄稼,我把思念和牵挂写进文字里——不过是做好眼前的事,稳稳当当,等时光给答案。

布丁,等你吃到太姥姥煮的花生,咬开那层带着土气的壳时,或许会懂:有些东西看着慢,却最扎实。就像太姥爷说的“事缓则圆”,像太姥姥守着的庄稼,像爸爸写给你的这些话——都在时光里慢慢长成能托住你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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