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身,裹满了寒气。
眼前是一片萧瑟,雾气缭绕,寒流涌动。
风,越过黄河,掠过枝桠,扫下最后一枚落叶。枯褐薄脆的叶影,拖曳着一丝黑气,如游丝般蜿蜒,划开了这幕寒色。落地的一瞬间,似是惊起了一阵涟漪。
天色很重,降下满地白霜。这片叫做“刘家崖”的黄土塬,在裹着黄河咆哮的风声下,终于露出了原有的面貌——苍凉,悲怆。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风,卷起一声乌啼,掀起了我敞开的衣襟,仿佛听到了披风的烈烈声动。手里握着的,是我精心挑选的一根苹果树枝,就像一柄长剑。指腹碰到“剑身”上没化的霜,那股冰凉刺得指尖一缩,可我没动。指尖按压着“剑身”凸起的疙瘩,那是还未及生长的叶芽,里面裹着生命的磅礴,就像“剑气”。
远处油葵地里,枯秆在雾里东倒西歪,像一排打了败仗的残兵。已近光秃的苹果树上,偶见零星的果子,艳丽地挂在枝梢,在沉重的天光间摇晃着。枝桠间流过的风声,渗出一股残血的悲意。土腥气里混着一缕烂苹果的甜馊味,随着湿漉漉的雾气,漫过了我的面颊。
我已站立许久,表哥他们,却迟迟未来。
被陇海线割开的崖下传来了猛烈的风声,在两侧崖壁上震荡着,黄土簌簌落下,又随着野草的姿态起伏翻涌。
我俯瞰着崖下的汹涌奔腾,手中的“长剑”随着火车行驶的方向移动。风里卷着远方带来的味道,我不知道,尽头会有什么。
火车带着风声隐入了雾中,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身后飘来一阵“窸窣”的碎响,夹杂着“咔哒”一声干涩的轻裂——是两个表哥来了。
我转身跟上他们的步伐,脚下的断枝带着枯叶,被一步步踩得零散,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没有目的,往前走,穿过这片苹果园,远处是另一片苹果园。
脚步越来越快,三人无声地穿梭在这片“江湖”之中,时而俯身,时而侧身,辗转腾挪,躲避着穿梭间眼前突然弹出来的苹果枝桠,就像躲避着骤然而至的攻击。手中的“长剑”偶尔抽打着脚下的枯草丛,我们在寻找。
果园里有太多遗落漏收的好东西。抬眼可见,光秃的枝梢上,红艳的零星小果随风晃动,似是发着光。手中的苹果树枝带着“呜呜”的风声,翻转着飞向枝梢,往往只需三两次,便可成功将其斩下。
干枯盘绕的藤蔓,错综复杂地缠绕着,没有苹果树枝的拨弄抽打,很难发现下面隐藏的小南瓜、还有地下埋藏的红薯。藤蔓下面湿润的泥土上,偶尔出现几抹绿色,那是蒲公英苗,也是一味中草药,外婆胡秀玲最喜爱的东西,我自然会将其收入囊中。
惊喜从来都在不经意间,竟有几株“羊奶头”西红柿,裹着霜气,红绿相间地挂在枯黄的枝桠上。这个季节能发现它,实在是让人兴奋,嘴里似乎已经爆开了酸甜的浆汁,草木清气混着果香漫出了鼻腔。我们三人分了这些小西红柿,小心翼翼地贴身装好,回家给胡秀玲和妹妹尝尝。
我和二表哥专心刨着地里漏收的红薯,一股烟味窜入了鼻腔,大表哥已经在旁边空地生起了一堆火。青烟徐徐,袅袅升起,灰白的天空似是洒满了白霜,枯黄的大地上腾起的这缕烟火,将这一切连接了起来,宛如肃穆的古战场一般。我直起身子,心里涌上一股豪情,手中的苹果树枝,更像一柄长剑。
受冻的红薯并不好吃,即便是烤过之后。坚硬的实心,一口下去,舌头像被蛰了一下,涩味缠住了舌头,我舔了一口黄土,呸着口水,也没舍得吃一个“羊奶头”。
胡秀玲从苹果园的雾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们哥仨已经回到了家门口。硕大的蛇皮袋压在她的身上,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袋口,她像一头犁地的老牛,低垂着头,看着脚下的土地,一步一喘。
我们连忙接下蛇皮袋,这是装麦麸的袋子,奇大无比,能装得下我们兄弟三人。难以想象这个宽出她身体两倍有余的沉重口袋,她是如何从远处背回来的。
院里的锅头上,胡秀玲抓着勺子,大口地喝着汤,嘴角流下一缕汤汁——钢筋锅里是放凉了的红豆米汤,红豆的颜色,厚重地沁入了大米,就像胡秀玲嘴角的那缕鲜红。
我把“羊奶头”西红柿递给胡秀玲的时候,她笑着指着那口硕大的蛇皮袋说:
“里面有好东西,你们几个去房顶倒出来找找,然后把药材铺开晾晒。”
我和大表哥抬着袋子两头,二表哥扶着一侧,吭哧吭哧地抬上了平房顶。倒出来之后用竹耙将草药铺平,这才发现里面藏着几抹红色——是我们在苹果园里见到的红果子、“羊奶头”、还有几个小南瓜。
“中午煮南瓜面,这几个南瓜吃着肯定比较面。”
缓过来的胡秀玲在洗着南瓜,墨绿色的南瓜泛着光泽,棕黄的纹路里,似乎能看到里面藏着的金色果肉。
南瓜瓤被掏了出来,裹着饱满的南瓜子,在旁边晾晒着,攒起来的瓜子随后会一并炒制。切成方块的南瓜,无需去皮,在盆里堆成了一座小山,金黄的果肉映着翠皮,透出一股富贵的味道。
灶火间里,外公手里捧着活好的面团,圆滚滚,结结实实地拍在洒满面粉的案板上,荡起了一阵粉尘。裹满面粉的双手捋了一把擀面杖,在面团上按下了一道沟壑,像极了被陇海线切开的刘家崖。
连续地包裹,滚动,摊开。面团像有了生命,一点点变大变薄,像胡秀玲织的包袱一样,撑起来透着光。慢慢地放下,一折一弯,叠起来长长的一溜儿,铺在案板上,像黄河岸边卷起来的层层浪。菜刀起落间,浪花被切成了一缕缕白色的丝绦。
院子里的土灶台上,锅里的南瓜汤翻涌着,金黄的浓稠波浪吐着气泡,涌出阵阵香气,面条入锅的一瞬间,汤汁停止了吐纳。火焰漫过了锅沿,青烟混着热气,交织着蜿蜒而上,片刻后,锅里重新翻涌了起来。
我不爱吃面条,热几个馒头多方便。不明白为什么胡秀玲每天都会费劲地擀面做面条,连外公都擀得有模有样。
我拿出兜里的方便面调料,撒进了碗里。擀的面条再香,也没有方便面好吃。这味道家里做不出来,是远方的味道,火车带过来的风里,就是这种味道。
陇海线铁路道口的“铛铛”声和学校的放学铃声交织在了一起,我十八岁了。我离开了刘家崖,不远处的县城,成了我的苹果园。
那是另一片江湖。初出茅庐,有了一批新的小伙伴,生活也有了新的味道。
只不过,我选了安稳的一条路——店员,店长,区域经理,企业培训师。
少年侠气伴随着肝胆洞,毛发耸。终是让几位伙伴犯了错,付出了几年沉重的代价。以后的路途,便渐行渐远。
有了收入,就多了一些选项,方便面早已不是美味,生活中还有更多枝梢上的红苹果。我也和大家一样,错误地把平台的数字额度当成了自己的存款。于是,便有了更多的觥筹交错,书生意气。
2020年秋冬,儿子布丁出生了。我终于想起,我曾经握住的那把“剑”,于是豪气丛生,我定许他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那些额度,仿佛透着光,“剑”身也跟着重了,我决定放手一搏。
2022年夏天,日子就像刚出锅的热馒头——左手倒右手,终于掉在了地上。
于是,我远赴北京。那天,陇海线的风声里裹着我的狼狈,布丁的奶香,还有黄土塬的味道。
北京,接住了犯错的那几位伙伴,电动车,托住了他们的生计。他们,也接住了狼狈不堪的我。
这里,应该就是那年的远方。我打开了社交软件,删掉了个人简介里的豪言,写下了一句“给时光以生命”。就像当年在课桌上刻下的“早”字一样,提醒自己,抓住触手可及的。
北京的生活,好像那年刘家崖的苹果园,我只是比那几位朋友多了一些选项——在突然弹出的苹果枝条下,偶尔地俯身穿过,侧身躲避,辗转腾挪间,已是两年。
2025年的夏天,网约车穿梭在北京的环路上,北京突然没有以前那么大了。夜风挤进车窗,我多了更多思考的时间。手中的那柄剑,就这样变成了笔。如果我不能给布丁端出那盆富贵的南瓜切块,那我总得留下些什么吧?于是笔下长出了黄土塬的厚重,刘家崖的风声,还有黄河岸边的低吟。《托举》系列散文,就这样诞生了。
朋友们各有烦恼,却都把重量藏进了日子的褶皱里,即便难得相聚,也不会轻易吐露。
我是来到北京后认识的江子,他是我的同乡,同我前后脚到的北京,那年他刚出来。我们一起骑车配送,并肩战斗,在风雪里穿梭,在烈日下暴晒,慢慢感受了北京的一年四季。
岂料一年后,他的父母却相继离世。众位朋友不懂得如何劝说,只会一味地陪着喝酒。他反倒异常平静,苦笑着说:“户口本上就剩下我和年长许多的哥哥了。”
前些日子偶然得知江子的哥哥病重,我连忙赶去看望他。了解后才知道,原来是慢性心梗,只需服用常规药物治疗即可。我劝解江子不用过多担心,日常生活中多注意就行。
江子喝了一口酒,神色木然,喃喃地告诉我:“本来准备回家给父母立碑,可询问了亲戚之后,才知道立碑要选日子,还得召集亲朋好友。我觉得这么做有些大动干戈,毕竟自己常年不在家,不想打扰别人。”
我劝他:“不用太在意这些仪式,为父母立碑,找几个贴心的朋友帮忙也行。”他没有回答,转而说道:“也许我们家到我这一代,立不立这个碑,好像倒也真的无所谓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和我年纪相仿,哥哥也没少为他操心,两人又都是单身。我懂他没说出口的难处,却无力改变什么,只能安慰他:“生活有很多种可能性,你的未来也会有更多变数。娶老婆这事儿,就像摘果子,挂在树梢的那颗又红又艳又香甜,要是够不到,不妨看看手边的,或许有更合适的。”他苦笑着又喝了一杯酒,不再说话。
由于这两个多月集中写作,影响了出车的流水,手头有些拮据。一位看到我发表文章的朋友,给我打了电话,还转过来一笔钱。视频里,他双眼黯淡无光,神情略显疲惫,沙哑的声音像被烈日暴晒过的黄土塬,满是裂纹。
他说:“恭喜你,总算忙出了个结果。我也没多少,这些你先拿着用。”沉默良久,他声音颤抖地补充道:“那些钱,我还不上了。我已经好几天睡不着、吃不下东西了。”
我瞬间明白,他手里那颗“滚烫的馒头”,也和我当年一样,左手倒右手,终是掉在了地上。看着眼前面容枯槁的他,又想起江子憔悴的模样,面对这两位曾帮过我的朋友,再看看深陷泥潭的自己,那种无力感让我羞愧不已。我不知该怎么帮他们,只能说:“和对方协商着把事情搁置一下,先照顾好孩子、照顾好自己,别去想没发生的事,稳稳当当往前走,一切总会过去的。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校园门口小卖部,赊账100多元的账单吗?那时候对我们来说像笔巨款,现在回头看,那张账单轻得就像一张纸。”
他勉强挤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道理我都懂,我也这么劝过别人,可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反而过不去了。”我说:“别硬扛,睡不着就别逼自己睡,吃不下饭就喝点水、喝点粥,实在不行喝口酒,好好睡一觉。”
挂断电话,我的眼前似是笼罩了一层阴霾,心像沉入了深渊,连呼吸都变得颤抖。我该做点什么?于是,我写下了这篇文章,只希望这些文字能拨开我们彼此心间的雾霾,让阳光重新透进来。
今年我36岁了,距离当年学校的放学铃声,已经过去太久了。和他们一样,拖在身后的影子越来越沉。陇海线铁路道口的“铛铛”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只是这次不再是催促,而是召唤。我知道,自己又用了一个18年,才真正长大。
就像胡秀玲一样,日复一日的擀面做面。生活不是追寻远方的虚幻味道,而是南瓜面里实实在在的踏实。突然想吃胡秀玲做的南瓜面,想喝一口她熬的红豆米汤,想再去那个苹果园里转转,找找那些当年遗落的“好东西”。
我家里还有几亩良田,有一座漂亮的院子。我知道,有一天,我手中的“剑”,会荡平眼前的阴霾。等我踏着陇海线的风声返回刘家崖时,要在院子前后种满我笔下写过的庄稼,让风吹出黄土塬的踏实,让布丁看到这些实实在在的日子。
到那时,我的文字应该已经长出了“托举”的力量。只希望这力量能托住人们心底的沉,能举起黑暗中的光;能照亮黄土塬的沟壑,能踏出实在的路途;能追得上布丁的成长,能留得住胡秀玲的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