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应该还是老样子吧,越过黄河就矮了半截,蹭着刘家崖的黄土坡滚过来时,卷着的已不是当年那股能掀动衣襟的烈气。
回想东崖的苹果园里,手里曾攥着的那根苹果枝条,指腹蹭过树皮上的纹路时,却像摸一把生了锈的剑——二十年前的少年侠气,像被烈日暴晒过后的黄土塬,布满了裂纹。
如今,这把剑变成了笔,字里行间,漫出了时光的厚。那年的放学铃声过后,时间像是上紧了发条的机器,撒了欢地飞跑。轻快的脚步变成了转动的车轮,在方向盘的转动下辗转腾挪,碾过了日子的重。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车辙印,叫做青春。
苹果园变成了北京城,恰似当年一样的寻找,期待着遗落在园子里的“好东西”。
日子就像一本厚实的书,黄土塬的那阵风,终是吹开了北京的这一页。
车子沿着机场高速行驶,路灯串成了两排温暖的灯带,让我想起了那首《天上的街市》。橘黄的灯光透过了车窗,就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一样,光芒从指缝间挤了出来,按在了挡风玻璃上。一条光柱蹿出了紧握的掌心,就那么立在高高的灯杆旁边,沿着机场高速排成了整齐的队列,好似手执金戟的高大卫士。
没关系,这是我散光眼中看到的样子,可能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
右前方离五元桥还有一公里处,溢出的霓虹裹满了五栋大楼,绚丽的图案在变换中,闪烁着几个大字——北京欢迎你。
环路两旁的建筑,高低不等,形状各异,但都四四方方,好像站起来的文字。车子穿梭在环路上,就像走在北京这页的字里行间。我能读出来的内容,可能也和别人的不一样吧。
后座的南方乘客,应该是来出差的。从行李的大小、前往海淀区一家酒店的目的地,还有他索要高速小票的举动和轻车熟路的沟通,给出了我的答案。
夜晚出车,十点前的五环路上还会有拥堵。导航界面的路线显示出了一长段的橙色,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红色。还好不是全段红色,更不是带着黑气的暗红——颜色越深,路况越堵;反之,路况就更通畅。
好像那年表哥床头地上的矿泉水瓶。被马蜂蜇后的尿液,颜色也如同这般。从最初的暗红色,慢慢地恢复到了淡淡的金黄色,中间也会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红色沉淀。
这环路,也从白天的大面积暗红,慢慢地恢复,再晚一会儿,就看不到伤痕了。
到那会儿,北京就睡了。夜色中,挑灯夜读的人们就会出现,大家各读各的篇章,偶尔还会短暂的交流。
“师傅,您这个晚上出车是有什么考量吗?”南方的乘客大哥,先翻开了我的这一页。
我看出了他有交流的意愿,索性敞开心扉,试着把刚才对《北京》这篇文章的构思与他交流一番,看看不同视角的阅读体验。
“晚上交通状况好一些,效率会高一点,价格也会比白天略有优势,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大可忽略不计。您这一单是特惠单,我在机场等了一个小时,付了十多块的停车费,这单价太低,可我也耗不起时间啊。”
“是的哦,最近好多地方都在反映单价低的情况。各行各业都不好干。”大哥接住了我的话音。
“您是来出差的吧?可以说说您对北京的感受。是这样的,我在写一本非虚构散文集,刚好写到了北京的内容,想听听不同的声音。”
我直接抛出了我的问题。车辆在橙色的导航线上不断地点着头,好像也在等着答案。
“这样呀,其实我对北京不了解的,每个月我都会来出差两趟,每次的酒店都根据客户的位置来定。时间上也不充裕,很多地方都没有去过,半年多了只去过一次雍和宫。”
后视镜里,大哥的光头滑过了一抹橘色的暖光,他挪动了一下身子,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坐姿,车辆跟着晃了一下。
“能体会您的感受,我也有过同样的出差经历。北京对您来说,更像是一个站点,就像刚才的T2航站楼。北京的大多数地方我都去过,比如您能叫出名字的景点,但只是去过,开车路过而已,没进去过。”
“是啊,时间不允许,每次都比较仓促。不过这次可以多待几天,我想去尝尝一些好吃的,那些有特色的早餐我还没有吃过呢。”
“您是说豆汁吧?这北京的早晨,看外乡人喝豆汁也是一个乐子。哈哈,其实没那么夸张。我总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越来越喜欢复杂一些的味道了。小时候有一口甜,那就是美味。现在反而更喜欢茶叶的苦涩,酒精的灼热,连小时候最讨厌的生姜之类的,我都能大口嚼着,品着味道。”
“您这话我赞同,上次我女儿喝了一口我的咖啡,苦得直咧嘴。我说以后你长大了,会喜欢这种味道的。慢慢地,也许还离不开了。”
“我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觉得孩子的世界是相对纯粹的,我们在跟他们交流时,往往很容易把自己的经历和创伤代入进去,这样的说教他们当下读不懂,反而有些拔苗助长。生命是条长河,每个流域都有不同的风景和体验,只有自己走到了这一段,才有切身的体会。就像翻看一本书一样,如果打开了发现自己读不进去,那就放下。也许这个时间,你们彼此都没有缘分,过段时间再打开,那就不一样了。”
后座沉默了,我有些忐忑。
“读书这件事,在现在的生活节奏里面,很少了。大家更习惯碎片化的阅读和短视频。我自己很少读书了,没有办法权衡。”
大哥并没有沉默太久,我似乎看到了生活的画面在他脑中快速切过。
“您说的对。刚才在等单的时候,我刷到了一个短视频。画面是阳光明媚的青草地,一朵朵小花随着微风摇曳,博主发起了拍自己影子的挑战。画面很美,可是看到这么美的场景,我却想到了大刘的短篇小说《带上她的眼睛》。一名对日常工作感到厌倦的宇航员,难得的休假期间,奉命陪伴一位陌生女孩通过“眼睛”(一种传感设备)体验地球表面的旅程。他对她沉迷于平凡景物(如小花、溪流)感到不解,甚至有些烦躁。任务结束后他才得知残酷的真相:女孩并非在空间站,而是一位地航飞船的领航员。她的飞船因事故被永久困在地心深处,这趟旅程是她透过他的感官,在传感设备能源耗尽的时刻,最后一次感受她再也无法看到的蓝天、清风和阳光。他所认为的多愁善感,其实是她在即将进入永恒孤寂的黑暗降临前,对世界最后的、贪婪的告别。”
我讲述了刚才的感受,就像北京的风,不似黄土塬的风那样烈,却能裹着霓虹的暖,吹得人想起塬上的桐树叶。等心里那阵因故事泛起的波澜慢慢平复,我接着回答大哥对读书时间的权衡。
“我喜欢大刘构建的宇宙,《三体》和他所有的作品。那些小人物在命运的碾压下,倔强的生命韧性,支撑过我,让我决定书写自己的故事。没有时间的时候,我会选择去平台听书,有感触的点我会在回家后翻看实体书。这个方法还是很有效的,适合您。”
车子驶出了五环,拐上了G7,导航显示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
“您说的这个方法,听起来蛮有效。已经很久没有深度地阅读一本书了,我得试试。您为什么选择写作呢?”大哥的身子藏在黑暗中,这个问题让我在记忆里走了一遍。
“本来想听听您的想法和感受,结果却是我长篇大论的絮絮叨叨。写作,最初是为了自我救赎。内心装了太多的重量,得倒出来。后来觉得,也许作品可以帮助到别人,帮助他们打捞自己丢失的记忆,遗落的美好。人在经历美好的时候,很难感知到这是美好的。就像青春一样,直到逝去才有所感悟。故事,就像咱们身后长长的车辙印,我想把它们记录下来。我想告诉大家,眼前是过去不曾到过的未来,也是未来将回不去的曾经。”
我刚走出记忆,车子也恰好停在了酒店门口。
“谢谢您,这一路的交流很愉快,希望您的作品早日面世,也祝你成功!”
“也祝您工作顺利。”
大哥接过我拿下来的行李,握手道别,转身汇入了酒店旋转门流出的光晕里,像一个句号,融进了北京这本厚书中属于“差旅”的那一章节。
打开车窗,风涌了进来——还裹着刚才酒店旋转门散出的暖光味。挂上前进档,车轮碾过路面时的震动,在颠簸中和导航里刚变绿的路线轻轻碰了下,车子也跟着驶入了下一篇章。
我确信,这条长长的车辙印,它的名字不再只是“青春”,更是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