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者,天地之脉也。其为文墨之基,书以述志,画以寄情,二者皆可托心。
这天地,仿似一幅漫洇着淡墨的陈年生宣。纸面的灰调如同笼罩远山的薄雾,朦胧中透露出纤维的细腻质感。
只是这生宣,已陈化十六年之久,画中的雾色愈加朦胧。
氤氲的雾气,似是从低沉的云层中漫了出来,又像是从厚实的黄土地里渗了出来,在天地之间萦绕蔓延。
已被冻实的大地,似乎装满了心事。寒流涌动,心事被揉进了雾气,吹散开来,又沉甸甸地落下。
是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
屋内的炉火映着那道身影,脸颊像是苹果园里遗落的那抹彤红。窗台溢出的温暖,如琥珀一般,给这幅画卷添上了一丝烟火气。烟囱吐出的热浪化成了团雾,也像坐在炉火上的铝壶那般汹涌咆哮,惊得雪花东躲西藏,似是书写着她的样子。
那一年,她二十岁。从山里来到这片塬上时,像一朵洁白的山茶花——不似油画那般色彩艳丽,也不如国画那般雍容典雅,却好像简笔勾勒出来的一抹袅娜,牵入了这片雾中,融进了这幅画里。
画面在此定格,温暖如琥珀,将那一刻永远包裹。
布丁,儿子,这幅陈化十六年的画卷,画得便是你的母亲初嫁过来的画面。
然而,时光终究是流动的,炉火会熄,雪花会融,就连这画卷的载体——记忆本身,也会随着岁月褪色。我时常凝视这幅心中的画面,生出一种贪念:如何才能让这瞬间的永恒,对抗时间的侵蚀?布丁,这便引向了爸爸想与你探讨的另一个话题——我们该如何为珍贵的记忆选择容器?
生活不是一场电影,也没有那么多镜头跟随记录。手机和相机这些电子设备,社交软件及短视频平台,或许可以安放部分生活片段。可那些遗漏的美好瞬间,只能沉在心间,默默珍藏。
可心里盛放的那些生命中绽放的美好,那些难忘的触动,在岁月中沉淀发酵后,溢出来的千言万语,在想要拿出来的时候,我们该选择怎样的容器,才能稳稳承接?
爸爸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却有幸在一本叫做《三体》的书里,读过这么一个故事,仿佛回答了爸爸的疑惑。
故事里,我们生存的太阳系,即将被更高等的文明降维打击——用一种薄如宣纸的“二向箔”,将这个三维世界二维化,变成一幅画。
在意识到任何技术都无法抵御降维打击后,以罗辑为代表的人类文明守护者,面临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如何保存地球文明的信息,使其能在维度打击中幸存,并向宇宙证明自己曾存在过。
有人提议用大数据存储器,有人建议用量子存储设备,这些都能保存海量的信息。但很快就有人指出,在维度打击下,这些精致的、依赖特定物理规律的数据存储方式,其载体本身都会在二维化过程中湮灭或失去读取条件,变得毫无意义。
书中的那段对话特别精彩:
“把信息保存到什么时候?”
“一亿年。”
随后大家的目光集中到科学家身上。
“要我说,别说一亿年,就算是一万年,也困难。现在存储数字信息的主要介质,其寿命最多只有一千年,常用的只有几十年。那些更先进的技术,像量子存储、晶体存储,目前也不成熟,更重要的是,所有现代存储技术都需要复杂的专用设备才能读取,且数据格式会随技术迭代而迅速过时。在足够长的时间面前,它们比纸更不可靠。”
“那什么是可靠的?”
“石头。”
在绝望的讨论中,最古老、最原始的方法被重新提起:把字刻在石头上。
是的,把字刻在石头上。在永恒的宇宙和时间面前,最先进的技术可能是脆弱的,而最原始、最本质的方式,反而可能具有最顽强的生命力。
儿子,就是这个故事,给了爸爸启发。爸爸深知,自己的能力远远达不到文明延续这个宏大的目标,却可以肩负起传承的责任。而书写的文字,正是文明延续必不可缺的火种,爸爸能做到的,就是把手中这束微弱的火种传递给你。所以,爸爸开始书写这部散文集,并给它起名叫做《托举——写给儿子的信》。
你的生命中也会溢出不一样的精彩,生活也会为你酿出千言万语。不必执拗于宏大的目标,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一种责任的承担。就像爸爸在文章开篇给你展开的这幅陈化十六年的画卷,只是这画暂时还未完成。
画里的那年,屋前屋后栽满了杏树和桃树,你的母亲尤为喜爱。春天的时候,花团锦簇,芳香四溢,似是世外桃源;冬天的时候,白雪皑皑,连绵不绝,仿若人间仙境。
这样的美丽,爸爸就不多描述了。爸爸只会书写,不会画画,这些没用完的空白宣纸,还有这幅陈化十六年的画卷里缺失的部分,就交给未来的你——手里那支沉甸甸的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