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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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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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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灵

我这是在哪里?

我的根系怎么也触不到那厚重沉实的黄土地,我的枝桠也感受不到风漫过时的轻柔——那如同丝绸一般滑腻的感觉。

这种感觉,我记得,还是一位少年给予我的。

我不记得有多久了。我好像睡了太长时间,我要好好想想。

那一天,他在我身上系上一块红绸,那是他从脖子上摘下来的一条三角形绸布。风撩起布角,划过我的躯干,痒痒的。我不禁抖了抖枝桠——一串槐花落了下去,挤过同样抖动的叶片,跌跌撞撞,着急地去找那个少年。

阳光穿过枝叶,映在他手中的槐花上,闪着光,亮晶晶的,就像他笑容里的那排牙齿。

他把一捧泥土填进我凹陷的躯干。那还是上一次的雷击后留下的坑洞,我还记得那次的灼烧。清凉的感觉从洞口传遍躯体,除了黑暗深处的根系,我的躯干从未接触过湿润的泥土。好惬意,好像小时候。

他抚摸着我的伤口,那裸露的坑洞早已干裂。惨白的木质在流动的风中,竟泛出些许干燥的圆润。我读不懂他的眼神,可是枝叶仿佛感受到了悲伤流过的痕迹。

我见过他很多次,每次都不一样。应是间隔的时间太久,他比之前长高了许多,只是眼里的光芒,更加暗淡了。

我第一次见他,他躺在一位年轻的妈妈怀里。那天他冲着我笑,只有两颗牙齿,也一样闪着光,像眸子里的星。

后来,他会跑了,母亲牵着他,手里端着一碗黑桑葚。

再后来,我就没见过那位母亲了。

很多次,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抽打着苹果枝条,路过时也会抽打我一下,很疼。

我知道,那就是他。我不怪他。我仔细看他,就像看着我自己。我知道,他如同幼年的我,灵魂开始长出根系了。只是阳光穿不透他心头的土层,他得像我一样,在黑暗里奋力生长。

那天,他填满我伤口的泥土里,藏着一颗种子。后来发芽了,陪了我好久,只是他却没有看到过。

再后来,坚硬的水泥伴着轰鸣声,覆盖了我脚下的黄土地。我倒下了,就再也没见过他。

今天,我怎么突然醒了?这是一个扁平的世界,可我却能站起来,俯瞰这片土地。

这是暖白色的世界,被一行行线条划分得整整齐齐,布满了密密麻麻、形状各异,却又饱含美感的文字。就像许多年前,我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挥舞着锄头,齐力开垦这片旱塬上的土地那样。

风,卷起了红旗下的热情,裹着人们酸涩的疲劳,随着歌声,一阵翻涌,慢慢洇开,消散。

仍是那年的阳光,暖丝丝的,晒得心里痒痒的。还是丝绸一般的暖风,裹着黄土塬溢出来的韧劲儿,就像那年悄悄发芽的种子。

我再次见到了他,只是沧桑了许多。他俯瞰着我——眼神柔和,湿润。

我渐渐完整的躯干,还有那个熟悉的世界,从他紧握的笔里,长了出来。

我被他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一个叫做“旧物絮”的单元里。我在这里看到了好多熟悉的人、熟悉的物件:

我看到了胡秀玲,那是少年的外婆。我还看到了他的外公,看到了他们劳作时手里挎的撮,撮里装着热腾腾的酵面馒头,上面还盖着胡秀玲织的棉褥子;我看到了少年的外公推着自行车往返的身影,还看到自行车后座框子里驮着的西瓜——那是胡秀玲用来晒制西瓜酱豆的;我看到了少年的表哥那被马蜂蛰过后肿胀变形的脸庞;我还看到了那个秋天,胡秀玲把红彤彤的柿子晒成了柿疙瘩,也是那么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装着落花生的撮里边……

我被他安放在这个单元的最后一篇里。他不止唤醒了我,更唤醒了我所见证的——他的童年记忆中所有美好的瞬间,以及这片土地上人们曾使用过的老物件和滋养他们的天然吃食。

他告诉我,你依然能够守护着这片土地——就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叫做“旧物絮”的单元里,在这片文字生成的土地上,陪伴着以前的、现在的、将来的人们。这些文字里的农作物,也能够像土里长出来的一样,真实地帮助到大家。

他看着我,笑了。他拿起一个印有农产品公司字样的信封,在上面写下了“旧物絮”三个字。目光交汇时,我看见他眸子里,仍是那年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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