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零点,网约车内,五道口。
“感觉这些年,人们都变了。我觉得大家都变得冷漠,朋友也疏离了,相聚时并没有以前的那种开心了。算法便捷了生活,可是时间好像变得不均衡了,时快时慢,一切都不真实。”
“是啊,我也看到一篇帖子,说各个赛道越来越卷,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躺平,城市隔离了人与自然的联系,算法和网络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们已经很难在现实生活中找到意义。是我太悲观了吗……”
结束了这场十分钟的订单,困意如同深沉的夜色,慢慢裹紧了我。
我暂时无力拆解刚才两位年轻女乘客对话间的焦虑,心中因那些信息而涌出的愤慨,被漫过来的困意裹住,眼皮拉扯着我,一同下坠。
我睡着了。
一双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眼镜反射着屏幕上的荧光,似溢出的阴谋在躁动。
信息如同起伏的大海;鼠标滑动,光标像一只大手,抓取着海面上的浮光掠影。
那双眼睛露出了猎人般的精光——这场狩猎开始了。
叫做“焦虑”的诱饵已经找到,猎人还需要加工一番——先给它披上公众的外衣;再添上时代语法,用几句看似犀利、实则逻辑跳跃的“金句”精心包装,像打扮一个漂亮的玩偶。
他站在一锅精心烹制的鲜汤面前,仔细地用笊篱打捞着浮沫。沫上飘着“疏离”和“内卷”,“焦虑”和“恐慌”,散发着冰冷刺鼻的危险味道。
他盛了满满一碗,这就是他的诱饵。
精心打扮的诱饵攀上了“算法”的网,被那个别有用心的“情绪猎人”,用力撒向那些在生活中艰难跋涉却又无暇深思的人们。
“你们看,这就是汤的样子!”
那个“阴谋家”抽走了熬汤最宝贵的东西:时间、耐心,还有对复杂真相的尊重。一碗浮沫,竟成了“真相”的幻觉。
这场精巧而不负责任的“情绪狩猎”,终于击中了我的乘客——那两位姑娘。
我看见那双躲在屏幕后的眼睛里,点赞与争吵的数据正在上升。他完成了这场狩猎,满心欢喜地收割着他视为至宝的流量。
我清楚地看到了这个过程。那碗浮沫散发着鲜汤一样的香味,如同真相一般的围墙,一时阻挡了人们远眺的目光。
我该做点什么?我得好好想想。
我应该也去熬制一锅汤,一锅真正的汤——有肉的纤维,有骨的钙质,还有功夫的沉淀。那么,该用什么来熬?
该用文字这把火去熬,换掉火种里风花雪月的薪柴,用柴米油盐里的实在,炼制一把文火,熬出一锅热气腾腾、暖人心脾的滋补鲜汤。
于是,我醒了。
这一觉睡了两个小时。时间已是凌晨两点,流水显示为零,我得接着跑车挣钱。
车外五度左右的夜色里漫洇着寒气。又是两个小时,天快亮了。完成了几趟短途的特惠单后,流水仍未过百。
我知道,我也如同大家一般奔走在生计之间。可脑中不断闪现着零点时后视镜里的焦虑不安,让我再也无法安睡,我得思考。
于是我停下车,打开了手机备忘录——那就开始书写吧。
我得承认,那些焦虑和虚无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它们就像浮在鲜汤上的泡沫,是雾气蒸腾中的虚幻形状,是汤里的杂质。
生活就像走在一条长长的跨海大桥上,偶尔的驻足休息,人们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有远方的绚丽日出,有海面汹涌的波涛,有海天一色的辽阔,也有脚下万丈的深渊。
不同的驻足,会换来算法不同的推送。两位姑娘视线里的风景,已被浮沫中的蒸腾雾气裹住,暂时蒙蔽了视线,无法眺望远方的日出。
也许,她们可以主动点,去哲学家那里找找解决问题的方向。如果,恰好她们搜到了维特根斯坦的话,那么应该就会发现那把钥匙一样的金句:“语言的界限即世界的界限。”
也就能发现那堂意义深远的课程——1929年,剑桥那场关于钟表的课堂里,维特根斯坦用那座原本坏了的钟表,给在场的学生们上了一堂课。那座坏钟只不过恰好对了两次时间,就蒙蔽了所有学生,于是大家不知不觉多上了两个小时的课。
那些浮沫一般的“金句”就像那座坏钟,被有心人刻意放置在人们面前,即便偶尔能对上时间,但是却造成了错误的结果,把人们引入了错误的方向,迷失在浮沫蒸腾的雾气之中。
语言本该是我们描述世界的窗口,但如果被精心篡改,就会产生错误的思想,变成了蒙蔽世界的围墙。
想想姑娘们焦虑的那些问题:
“我的生活不幸福,我的工作没有价值,我的人生没有意义……”
这些高度抽象的问题并非真实,却给生活带来了真实的困扰。我在想,她们也许并不清楚眼下的生活里什么才是“幸福”、“价值”与“意义”,但是却被这些困扰裹住了,被困在了自己的语言和思维里面。
或许是生活的步伐急了一些,她们才不及撇开锅中那层迷幻的泡沫。
她们也许很久没有尝过灶火间蒸腾而起、那混着麦香的饭食滋味了;也许也很久没有闻到乡土里溢出来、那裹着泥土芬芳的温润气息了;也许已很久没有看着湖面氤氲的雾气萦绕蔓延间,轻轻拂去心间的躁动了。
维特根斯坦说,哲学的核心价值是解除困扰,而不是提供终极答案。
我不懂哲学,我只是在一些书本中摸到了一些生活的脉络——那些事物的本真,才是自然该有的样子。
我想让她们看到这些可能被遗忘的、亦或是匆忙间不及细看的真实;勇敢地放慢脚步,静静地重新审视脚下这片厚重沉实的土地。也许能够让她们在这里重新驻足,看到那辽阔的海天一线里壮美绚烂的日出。
于是,我尝试着书写这些日常,描摹出事物的真实状态。就像之前在《酵面馒头》和《西瓜酱豆》里写过的三次发酵与三次晾晒,用功夫沉淀出生活中厚重滋味;又如《十八块钱》和《北京》中的机场故事,于平凡的路途上,用文学交流碰撞出思想的绚丽火花。
我想缓下来,慢一点。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在平常日子里打捞那些哲学词汇中的价值与意义;在日复一日的车辙印中,寻找幸福的各种模样。然后告诉人们:
“你看,这才是生活真正的样子。”
就像撇去了锅中的那层浮沫,让生活露出它本真的美好模样。
这篇文章,就叫《浮沫》吧。
北京
2025.10.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