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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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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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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味道

我像是一颗星星,偶然间被这座城市的重力捕获,已经环绕北京运转了三年。

我应该属于这片星空,因为人们只有晚上才能看到我。

车辆行驶过一段高架,橘黄色的灯光铺满了前方,看起来比辅路的白炽灯光要暖和。秋冬的痕迹在高架一侧交替,我像是飞行在树冠之间。

秋色并没有完全抹去夏天的痕迹,冬天却已经悄悄来了,已是立冬后的第三天。

这是一个普通的周日夜晚,我仍旧在环路上穿梭,车辆驶入了一条甬道,狭窄得好像一条水渠。

“宝贝,我买了一些鸭货,一会我们可以一起吃。”

后视镜里是一抹青春的样子,恬静淡雅。我不关心她的宝贝是谁,只是鸭货的味道让我腹中更加饥饿。此刻的我不再是一颗星星,而是一条在水渠中觅食的鱼,我还得接着游。

我得谢谢这位美丽的姑娘,她将我从持续了很久的短途订单中解脱了出来,这一趟我们从北五环到南五环,我有了三十公里连续思考的时间。

饥饿让我的思考改变了方向,我不再去想什么比喻更贴合我的状态,转而在记忆里开始了翻找——每一段记忆都应该伴随着阔别已久的、埋藏在心底的一阵味道。

我闻到了柴火味,还裹着一股浓郁酱香的辣椒味,那也是一个冬天。

那是秦岭东延余脉旁的一片沟壑纵横的黄土塬与丘陵交织地带,与北边汹涌奔腾的黄河相挟,将老家灵宝紧紧夹在中间,成了东西走向中原通西域的咽喉要道。

味道里的辣椒,正是这片土地上长的秦椒——关于它的传入,历来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明末从东南沿海海路而来,最初只是供人赏玩的异域植物;也有说法是循着茶马古道,自西向北传入中原。

而我们灵宝的函谷关,与陕西的潼关隔河相望,两道天险合称“函潼之险”,恰好扼守在这要道之上:函谷关西周时便是镐京(今西安)的东方屏障,秦汉时更成了“车同轨”的东大门,谷道狭窄到仅容单车通行,是秦国东进、中原西出的必经之路;东汉后黄河改道,潼关崛起取代其地位,成了元曲中“山河表里潼关路”的三秦锁钥。

明清时以函潼为起点的驿路如织、漕运繁忙,牛车商队的脚夫、驼工常年奔波在风寒道上,总爱食辛辣驱寒活血。秦椒耐旱耐储,恰好适配长途转运的需求,借着“东达洛阳、西出长安”的马蹄与船桨,顺着这条连接中原与西域的商道,在关陇大地乃至西北边陲深深扎了根。因产于秦地,便有了“秦椒”这个响当当的名号。

我舔着干裂结痂的嘴唇,沿着这片土地寻找着记忆里冬天的味道。

黄土塬的秋冬,比北京来得纯粹。秋就是秋,漫山遍野的绿色早已经被枯褐色覆盖,风里卷着的都是暖秋的土腥味。

至于冬天,那就更纯粹了。西北风似刀,在这片土地上刻下了满目沧桑。寒风瑟瑟,似是拉扯着黄河的低吟,至今仍回荡着张养浩的叹息。

嘴角裂开了深深的一道血口,就像塬上的沟壑。我总是忍不住咬上去,逐渐用力,嘴里尝出一丝咸腥味道的时候,才放开疼麻了的嘴角,一种自虐般的快感,就像大口啃咬着夹满辣椒的黄馍。

冬天是属于炉火的,每家每户都有一个蜂窝煤炉子,上面坐着一壶水,暖壶灌满后就任它沸腾鸣叫,给这个冬天添加一丝湿意。

炉火旁配备的火钳子,是烤馍的绝佳工具。掺着玉米面的黄馍,还有纯白面的白馍,切成了片,放置在火钳子上,置于炉火中间,勤翻面,不消片刻,便是两面金黄,外酥里嫩,夹着辣椒酱,吃得“嘶嘶哈哈”的。

黄土塬上冬天储制的菜很多——大白菜腌制的酸菜、红薯藤蔓的杆腌制的咸菜、雪里红、芥菜丝、腌萝卜干、腌辣椒丝,最绝的就是辣椒酱。

而这所有的腌菜,只要搭配上辣椒酱,不管是夹在烤得外酥里糯的黄馍片里,还是外酥里软的白馍片,都能吃得满嘴生津,浑身发热。我冬天总爱烂的嘴角,大多都因为贪这口辣椒酱,之所以狠心咬伤口,就是为了能早点痊愈,这叫以毒攻毒。

这辣椒酱有说法,要想储存到开春之后,就得仔细烹制一番。

选好的秦椒,无论红绿,过水清洗后晾干水分,剪去椒尾,接下来就要剁成秦椒碎。以前没有电动工具,像如今那么方便的绞肉机,根本不敢想。偶尔会有机械绞柄式的工具,也是挨家挨户借用。寻常人家要么用打麦场的石碾子,要么用蒜臼捣碎,只是这两种方法弄下来都太过细碎;想吃带有颗粒感的,还是会选择用刀剁。

备料也得齐全,一般会用姜末、蒜末备用;想吃得讲究点的,再准备一些花生碎和熟芝麻。

关键还得炼制料油,这是味道的核心。起锅烧油,一般用自家榨的豆油或者花生油,要按照辣椒的量放,油得大,这样才能储存更久。

油温稍热后保持中小火,放入芫荽根(也就是香菜根)、胡萝卜条、大葱、洋葱,等水分炸得差不多了,再下入香料(八角、花椒、香叶),等炸至金黄后,用笊篱捞出残料,其实不舍得丢也没关系,留着下面条也是很香的。

接下来要注意了,得把蒜末用清水洗一下,否则炸出来会苦。然后将蒜末、姜末下入锅中,也是炸至金黄,这时候油里散发的已是扑鼻的香气,下入辣椒碎慢慢搅拌,把水分炸出来才是关键。

锅里此时应该起了一层白泡泡,说明水分已经基本炸干。这时加入开水焖软后的西瓜酱豆,同样等待水分炸干后,加入花生碎和熟芝麻,再按照口味放盐和味精,搅拌均匀后,放凉就能装罐了。

此时的锅内,红彤彤的辣椒酱上飘着一层油汪汪的辣椒油,香气四溢,这时候要是拿着热气腾腾刚出锅的暄腾大馒头,我能吃两个!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好评这么多了。”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我一阵恍惚,我一时没有弄清楚身在何处。

下意识咬了咬嘴角,并没有裂开的伤口。车辆已经到了槐房西路,再有几分钟就到目的地了。

我回过头看了一眼,是那位姑娘在说话。

“姑娘,您是说我吗?”

“是的,我近些天一直打车来这里,今天是最快的一次,而且我看手机也不晕。”姑娘在夸我,我听出来了。

“谢谢,可能我开得稳一些吧。”

“不,还快。我看你后台的评分很高,而且勋章墙都差不多挂满了。”

“谢谢,晚上交通状况好,可能我驾驶习惯比较好吧。”

我感谢着姑娘的好评,也为她的坦诚感到开心,这就是青春该有的样子,自信大方,就像我家乡的山茶花,恬静淡雅,又落落大方。

我还没有彻底从记忆里抽离,满脑子还是辣椒酱的味道,是香的,又是沉的。

“姑娘,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啦,您请讲。”

姑娘俯身靠近,一阵青春的香气袭来,心旷神怡间,我也问出了我的问题。

“我是写非虚构散文的,我想问问你,你觉得冬天是什么味道?”

“您是作家?”姑娘很诧异,又显得兴奋。

“不,不能算是,我只是一个写作者。”

“冬天,应该是橙子味儿的。”

我有些诧异她的回答,她其实看出来了,不及我发问,她便接着说:

“我姥爷家冬天会生火炉,我常在上面放一个橙子烤着。”

“我明白了。您是北方人吗?方便说一下是哪里的吗?”

“哦,山西,临汾。”

我有些激动,离我们家并不远,灵宝与山西隔河相望。

“我是三门峡灵宝的,对面就是你们山西的运城市,我去过你们临汾,真好。”

“真的呀,太好了,今天真是太开心了。师傅,我觉得你像刘慈欣。”

我惊讶地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我应该没有提过刘慈欣,她怎么知道我喜欢刘慈欣?

“你们都是业余抽时间写作。”她回答了我心里的疑问。

“谢谢,我很喜欢刘慈欣,他的作品我读过很多遍。能下笔写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三体》中,他笔下的罗辑,送给女友的小说里所创造出来的人物走进现实的那一段,对我触动很深,我曾想过我能不能也可以做到。还有他的《球状闪电》开篇,陈教授父亲对他的寄语,要找到这一生最痴迷的一件事,心无旁骛地潜心钻研,这样的人生会获得极大的圆满。”

面对姑娘的热情和坦诚,我也选择了真诚的诉说。

“真的耶,怪不得我觉得你气质特别像他,看谁的书就像谁,哈哈。”姑娘笑得很开心,后视镜仿佛都亮了起来。

“别像余华老师就行,网友都说他把痛苦留给读者,把快乐留给自己。”我开着玩笑回应。

“哈哈,师傅您真逗,我也喜欢文学,我可以关注您吗?”

“那是我的荣幸,我一般发表后会制作成朗读视频发在短视频平台,这是我的账号。”我告诉了姑娘我的账号。

“谢谢师傅,我已经关注了。前面右转就到了,您给我放那里就行。”

我稳稳地停在了小区楼下,姑娘下车后站在窗口向我挥手,像是风中摇曳的那朵山茶花。

“谢谢您,今天真的很开心,祝您顺利。”

“再见,姑娘。也谢谢你。”

车子碾过小区出口的减速带,一番颠簸似是让我激荡的心情平复了一些。

灵宝的冬天是炉火间的温暖和辣椒酱的味道。我努力地回想,北京的这三年,冬天好像并没有什么味道。

也许,以后的某天,我再次进入记忆里面翻找的时候——北京的冬天,漫出来的应该是暖光下的明媚笑容还有若隐若现的橙子味。

北京,2025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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