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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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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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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视镜里的日子

后视镜里不断倒退的景色,仿佛在向我道别,像是在应和着车内正播放的音乐,那是一部电视剧的插曲,叫《少平的世界》。

我原以为是画面有了边框,美才得以聚焦,所以后视镜里的冬天,要比眼前的美。

可能是刚完成了一部非虚构散文集的缘故吧,那是一场持续了半年的回望、打捞、剖析、憧憬,像是在记忆里面的一场跋涉,是过去和现在的和解与释然。

然后双脚还沾满泥土的我,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些穿透力,就像拿着我那年不慎骨裂时的X光片,我轻易地就看清楚了肿胀和疼痛下面藏着的裂痕,像那片土地上的一道沟壑。

是车内的音乐拉扯着我回到了那片黄土塬,我时常这样回去看看。此刻的后视镜,就像时间的窗口,这首我常播放的音乐,就是过去和现在的开关。

所以我才觉得——原来美,是因为思念从远去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记忆的画面,就像窗外的雪花,开始了星星点点的试探,不消片刻后,已是纷纷扬扬的飘洒。

“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也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而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是我的手机铃声,我没立刻接听,直到听完这段——我知道,对面的人也在听。

是我黄土塬的兄弟,是那个平凡的世界里的人,在这个刚开始飘雪的日子里,传来的问候。

“你干甚去了,这么久才接,我真想捶死你。”

“哈哈,我去石圪节公社找胡德禄给我弄了个时兴的发型。以后你就直接说你想我了,不要掩饰,也不要铺垫,不要装。我告诉你,你对我太好,我也要捶你。”

镜头里两个人相视而笑,我们两个豫西灵宝人,常说着带有鼻音的陕北话互相调侃。我不及他说的好,他在陕建集团工作,时常去陕北,口音自然纯正一些。和北京一样,灵宝也下雪了。

翔子问我今年什么时候回家,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匆匆结束了通话,像关掉了那副画面。

北京的雪越下越大,入夜后骤然降温,道路已然结冰。试探着给油,踩刹车,不出所料,车辆滑行了一段。不敢冒险出车,只好将车辆停在了辅道一处正在修建的空地上,这样能省下一笔停车费。

昨夜身体不适没有出车,今晚大雪又不宜出行。两天没有收入,还倒欠着车租,心里不禁一阵自责,昨晚应该正常出车。

思绪翻涌间,愧疚漫过了自责,雪花扑面,却是异常轻柔,风应该是从家的方向吹来的吧。

北京这三年,一半的时间从外卖电动车的后视镜里溜走了,另一半的时间,隐入了网约车的后视镜中。

日子没有像预料中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推进,问题会被一件又一件的解决好。它不是我当年做的PPT,也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它更像歌里唱的“一团麻”。我意识到,这些丝丝绕绕可能源于我时常纷乱如麻的思绪。

于是我开始尽力打磨自己,像一根光滑的针,游走于团麻之中,试图捋顺这些线条,就像精简那近百页的PPT,又如删掉散文中冗余的句子,一点点磨去针上的锈迹。

我突然想找人聊一聊,看时间江子他们快下班了。不过,这么大的雪骑车送单,收尾这一趟应该会很久。打电话询问之后,果不其然,得十点多结束回家。

我们租住在不同的楼号,同属一个小区,仅隔着一条马路。我在门口买了一瓶酒,安心等着召唤。三年前,这几位家乡的兄弟接住了狼狈离乡的我,外卖配送的后视镜里,是那段风雨路上的散文集。后来我选择开夜班网约车,就不常聚了。

见到江子的时候,他穿着一条秋裤,光着膀子。桌上的碗里是燃烧的散装白酒,他正用手蘸着火焰快速擦拭着左肩膀,龇牙咧嘴又嘶嘶哈哈的。

“今天摔了好几跤,差点破了相,还好戴的是全盔,你自己烧水。”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左脸有一块淤血,好在没破皮。本就柔软的发质,被戴了一天的头盔压制得很服帖,一缕缕头发间,露出发白的头皮,更显得稀疏了。此刻头顶冒着热气,跟地板上正烧着的热水壶似的,看来小区集中供暖的热量很足。我能想象到车辆从左侧倒地滑行,江子用脸丈量滑行距离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老米管着几个配送站点,此刻已经坐在屋里了,提着白酒和饮料。“我就比你早到五分钟,刚才你们打电话时,我才进门。”

我看着白酒奇怪地问他:“你不是总喝啤酒吗,怎么没买?还有,你这好赖也算是慰问吧,不该提点米面油吗?”

“哈哈,江哥脸摔了我不得赶紧来看看。顺手买了点酒。天冷,喝点白的,我就三两,明天得早起。”老米也跟着乐,呲着牙映得脸更黑了。

江子翻着眼睛,没搭理我俩。宁哥进门的时候,隔壁兄弟已经给炒好了两个菜,青椒炒肉和鸡蛋炒菠菜,黄灿灿绿油油的,看起来手艺不错,又端上来好些个热馒头。

宁哥正在“卸甲”,拿掉头盔,摘下面罩,头顶亦是蒸腾的热气。拉开冲锋衣,里面是羽绒服,脱掉后又是薄马甲,再褪去棉皮裤,全身就是一整套的保暖衣了。此刻再将外衣外裤和羽绒服全部翻转过来,搭在了暖气片上,厚重的高帮棉靴子,也紧紧靠着暖气片。湿气,从那些衣物上缓缓地升起,又晕开。

我已经吃过饭了,所以给大家服务。用一次性的透明杯子给众人倒好了茶水,每人一杯白酒,三两一杯。大家没有动筷子,等着宁哥收拾好了一起吃。宁哥洗完手返回时,手里多了一个搪瓷缸造型的小杯子,应该能装一两多白酒,嘴里念叨着大家辛苦,自己喝不了太多,用这个就行。

除了我在听老米絮叨着新站点的发展和人员安排,其他人皆是闷头吃饭。

“天竺那个站点不错,本来准备叫你出山。你知道那个站点……”

我打断了老米:“你也知道我最近跑车间隙在忙着写作,心思不在这,谢谢了。”我听到了喝茶的声音,转头一看,江子他们端起了茶杯。

桌上的馒头还剩下一个,菜也基本见底,不过勉强够下酒。喝茶意味着吃饱了,那接下来就准备开喝了。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话题从国际形势到历史往事,从秦皇汉武到贩夫走卒。期间我用几个准确的历史节点和事件叙述略胜一筹,不过要是再聊下去,我这半瓶水就暴露了。酒酣耳热,意兴阑珊,到最后,屋里就剩下江子和宁哥两位主人家和我。

江子已经躺下了,宁哥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开口说道:“我喜欢古诗,经常背诵学习,就是单纯的喜欢。你刚才总结那段历史中的行事风格时,引用的那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顺了一口茶水,他又接着说:“听到刚才那两句时,我会想不起来前两句,但是我知道是杜甫的诗。之前也常这样,所以我会去手机上查。上次打开手机查询杜甫的草堂之后,系统根据喜好,就开始给我推送你的散文朗读视频,我认真读过了,写得真好。”

我忙举杯回应,喝了一口后才回答:“谢谢你愿意花时间停留。其实我也常想不起来全诗,记忆力不好,可读过背过的文章和诗,总会在某一刻击中自己,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然后又碰巧遇上了合适的情绪,那些文字,自然就浮现出来了,得谢谢这些前辈先贤们的文章。”

“你的文字很细腻,能看出来对生活有很深刻的观察,文章里情感很克制,很敏锐的情感捕捉力。”宁哥抽着烟,又喝了一口酒。

烟雾缭绕,我竟有些晃神。眼前是穿着背心、露着花臂的前“江湖人”,粗犷彪悍的形象下面,竟然藏着如此细腻的感知力,又能这么专业的表述出来,我一时忘了回应。

已经躺下的江子嘟囔着快点喝,得睡觉了。我这才回过了神,郑重地举起酒杯跟宁哥碰了一下:“今天晚上受益匪浅,说刮目相看不合适,这词像我之前轻看了你似的,更多的是宁哥你带给我的震撼,我干了!”

“我这也是兴趣使然,你能写出来现在的成绩,我们挺为你高兴。”宁哥转头看向江子:“一会儿就结束,我们俩最后一杯酒了。”

“我看到了你写的黄土塬、刘家崖,我知道那是你家,能书写家乡,能把咱们灵宝的故事讲出去,这很好。就像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路遥的陕北窑洞。”宁哥举着酒杯。

“还有陈忠实的白鹿原,刘震云的延津。我也是受这些老师的影响,学习着写作。”我举杯跟宁哥碰了一下,内心依然是震撼。

原来并不止我一人如此,我仿佛看到了黄土塬上那些跟我一样年幼的少年,或独行于土坡沟壑之间,或穿行在果园树林之中,或结伴奔跑在尘土飞扬的打麦场上。

“谢谢,真的,我继续努力,今晚的酒,喝得值!”我举杯重重一碰。

宁哥放下酒杯的时候,那个搪瓷缸造型的小杯子上,一行鲜艳的红字撞进了我的眼睛——“在希望的田野上”。

“早点睡,周末单子多,你们也累坏了。今天太晚了,改天咱们再聊。”我干了杯中酒,朝躺着的江子扬了扬下巴。拎起地上的垃圾袋,望着宁哥重重点了一下头,转身便下了楼。

路灯下,雪花仍在飞扬。小区广场的空地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稳住稍显踉跄的步伐,深深吸了一口气,雪花钻入鼻腔,化开了心中的汹涌,凉丝丝的;用力地呼出一大口气,似是被这丝清凉荡开了胸中阴霾。

我拿出手机,就着屏幕上星星点点的雪花痕迹,看着镜头里纷纷扬扬的飘洒,这多像后视镜里远方的那片黄土塬。雪花化在了屏幕上,也模糊了塬上生活着的,还有已经远去的亲人。

那首曲子似乎又响了起来,我在塬上奔跑着,杂乱的思绪被雪花揉散了,脚步踏出了一个圆,就像给两个世界画了一个圈。

于是,这个世界,就有了边框。美,才得以聚焦。

那些远去的思念、疼痛、祝福与希冀,就像那些脚步一般,都已被我书写在了散文集《托举——写给儿子的信》中。

这些当下的困惑与温暖,努力与挣扎,身旁这代同路人的情感枝蔓,还有原本以为无处安放的思绪。此刻,却有了一个稳妥的去处——下一本散文集,就叫做《在希望的田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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