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视镜里的冬天,总是比挡风玻璃外的美。那不断倒退的景色,已离我越来越远,仿佛在向我道别。原来那些美,是因为思念从远去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周六的早上,去往首都机场的路上并不拥堵。阳光从右侧已然光秃的树林穿透过来,又被整整齐齐地切开,在高速行驶的车窗上投下了闪烁的光斑。像演奏的琴弦一般,好像是在传递某种信息,不停地撞进我的眼睛。
眼前一阵恍惚,我熟悉这种感觉,似是被一种力量拉扯着,意识像沉进温水里,慢慢和现实脱了轨。我明白这是思维进入后台运行的前兆。
2019年,那年没有创业,没有负债,没有离家,没有送外卖,没有开网约车,也没有儿子布丁,更没有对自己深刻地剖析。
那是一个午后,河北一家客户的手机连锁店内。刚做完培训的我在店内橱窗处的沙发上假寐。也是同样的阳光,从临街的窗户外投射出来,把街道上喧嚣的影像印在了我眼前的墙面上。
光斑闪烁,影影绰绰。空气不只送过来光的密码,也传来了窗外的人声鼎沸,车马喧嚣,一切是那么的热闹,不似这间屋里的落寞。
我看着墙壁上闪烁的光影,还有耳边传递来的声音,整条街道的热闹就这样被复刻在这面墙上,好似一幅经过编译后又解码的清明上河图。
有没有可能墙上的才是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我看到的世界,真的就是我看到的样子吗?
那天,我就这样睡着了。那时的我却不知道,这个困惑已经悄悄地藏在了我心里。
好像是一场臆想,又像是真的回到过去走了一遭。车辆已经返回了东坝的住所,我竟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开回来的。
泡上茶,我拿出了手机。屏幕上的那篇《胡秀玲的枝枝蔓蔓》在昏暗的房间里发着光。那股装在心里36年的重量,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那是在记忆深处的一场漫游,是以往回忆都绕着走的一块禁区。是不应该出现记忆的那天,那个三岁,是母亲选择了与我们诀别的那年。
然后,这个世界多了一对痛苦的老人,还有一双飘零的兄妹。茉莉花茶的蒸汽混着酒气漫上来,我靠在椅背上,疲惫如潮水般裹住了我。
或许是因为这混合着茶与酒气的、疲惫到了极点的朦胧,我竟在椅背上,跌入了一个清晰得骇人的梦。
"孩子。"一个声音,好似回荡在空旷的殿堂之内,回声震荡着我。
我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刺眼的白光又让我立刻闭上了眼睛。短暂的适应之后,我再次睁开眼睛,已是一片柔和的暖光。空荡荡的殿堂里,入眼皆是映着暖光的纯白色墙壁,却又没有一丝缝隙,浑然天成。
我很诧异,我不是应该在睡觉吗?
"孩子,你是如何走进的四维空间?"
房间内柔和的光线随着声音有节奏的波动,像是荡起的涟漪。
四维空间?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四维空间。谁在说话?我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些涟漪,却又荡起了新的一波涟漪。
我不知道说话的人在哪里,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我眼中的困惑。前提是,如果他也是人,如果他也有眼睛!
这到底是哪里?
"原来是这样。孩子,我不是人,人类只是生命体的一种形态而已。我是你暂时理解不了的生命形态,按照你们的思维方式,我来自于更高等级的神级文明。"
神级文明?有多神?
"我可以读取你的思维,就像翻阅一本书一样。你脑中所想的事情我都知道,你们的世界在我的眼中也是一本可以翻阅的书籍。"
我收回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猝不及防的强行停止差点让我岔了气。
"你在骂我?"这声音好像86版西游记里面佛祖的声音。
"啊不,没有。我只是一时有些惊诧。"我已经无心纠结这是哪里了,被看透的感觉让我很不安,好像在闹市里裸奔,我紧紧地攥住衣角,手背微微抖动着。
"你不理解也是正常的,你们的世界也只有少数几个人到过这里。"
"那您可以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吗?"我正揣测着那双眼睛的样子,眼眸的波动会透露出哪种信息?下意识的抛出这个问题,像是回答了他。
"不可以。"
涟漪平缓,没有波澜,紧张也得以缓解。
"那好吧。那您能回答我什么是四维空间吗?"我好奇地重新打量这个空间,像是殿堂,却感觉如旷野一般辽阔。
"这个可以,”声音顿了一下,光线仿佛停滞了一瞬。“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幅印在墙上的画面,你们的世界还有你们的思维在我看来就是那个样子。你们所说的时间让这些以前的和以后的画面叠加了起来,就像一本书籍,每页都如同那面闪烁着光影的墙壁一般,每本书籍的厚度都不一样,就像你们的生命一样。我随时可以翻阅,但我不会去改动什么。”
听到他的最后一句,我如触电一般,浑身的寒毛立马炸了开来:"您的意思是,您可以改动?"涟漪一阵动荡,空间溅起了星芒。
"是的,这需要消耗很大的能量。"
"有多大?"
"改变一个人的生命轨迹,便会牵动无数人的生命轨迹,就像你们的世界有一句佛偈: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牵一发而动全身。"
沉默,像是平静的湖面,像是静谧的夜空。思绪翻涌,终是乱了星辰,涟漪再次荡起,激起了湛蓝的星芒,很美的蓝色,好熟悉。
"这些我能懂!您就告诉我需要消耗多大的能量,什么性质的能量,以什么形式,用什么方式来改变命运轨迹?"
"你的问题很多,但是我可以回答你两个问题。关于改变的形式,我搜索了你们的语言库,你们的汉字可以准确表述出来我们这个系统的运行逻辑和方式,但是所组合出来的语言是你们现在的知识体系所了解不到的。第二个问题,我翻阅了你的思维,你想要改变的事情,最少需要消耗一颗恒星的能量。"
我不太明白,追问:"既然您能够用我们的汉语将你们的系统逻辑和运行方式表达出来,那我为什么会听不懂呢?还有,消耗一颗恒星的能量意味着什么?"
"这个很容易理解,就像你刚才在脑海里边想到的明朝朱祁钰,他应该也弄不懂你现在所用的电脑操作系统和运行逻辑。另外,消耗一颗恒星的能量,就意味着这颗恒星就此暗淡下去,变成一颗死星。"
我就在脑海里边闪现了一下景泰蓝——景泰八年,国泰民安,他竟然都能知道!那我前面想到的另一种命运轨迹里,母亲或许真的能够安然无恙。
"恒星变成死星,变就变呗,只要不是我们的太阳就行,我不在乎。我又不是程心。"
这次回答的语速很快,我像是怕被大人发现犯错的小孩,掩饰着内心的惶恐——明知耗一颗恒星换一个念想有多荒唐,可我舍不得放。那一刻的纠结,被孩子气的嘴硬掩盖住了,掩盖得很拙劣。
"好吧,我读懂了你的意思。还有,”声音顿了一下,涟漪再次荡起。“你所说的程心,是你们那里一本书里边的人物,他们的作者也来过我这里。"
我猛地睁大眼睛:"您是说大刘?"
"是的。"
我心头一震,又是一阵毛骨悚然的颤栗。这意味着什么?那一瞬间,无数的可能性如错乱的画面一般闪过脑海,书里的一切有可能正在发生吗?我忍不住想开口询问,丝毫没有注意空间内的星芒也随着我的思维迸溅着。
"那您告诉我,啊不,请问,您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吗?"
"我不会为你规划和设计这些繁琐的事情,你自己去做。等你做好了这一切,我可以调用一颗恒星的能量,用我们的方式来助你完成你想改变的轨迹。"
"谢谢您,那我们的世界就变了吗?"我松了一口气,却又立刻紧绷了起来。
"不,不会的。存在的痕迹是抹不掉的。我们的系统会将恒星的能量转移,在你们的世界形成一个折叠的空间,你所改变的'书籍内容'会呈现在那个空间里边——用你们的话来说,叫做平行宇宙。"
"原来是这样。那请问您,我该怎么做?"我确定了自己刚才的设想,虽不知他为何会答应我,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你的思维太混乱了。我看到你的桌上有纸和笔,把它们记录下来,你可以随时开始,之后我自会知道。"
声音隐去了,耳膜嗡嗡作响,眼前的世界是不真实的模糊,就像失焦的镜头。我使劲闭上眼睛,用力甩了甩头,再次睁眼才看清楚,我在东坝的出租屋内。
揉了揉枕得酸痛的手臂,茶水还冒着热气,看来睡得并不久。刚才那一切是梦,还是我过度思念催生的内心戏剧?
手机屏幕上的非虚构散文集已完结,这是离乡赴京后才决定书写的,是对过往和当下的如实记录,也是对儿子的一份托举。最后的那两万字《胡秀玲的枝枝蔓蔓》也已经登在了严肃文学网站的首页。
它是这部散文集的核心,是埋在黄土塬上的根。写的是已然苍老的外婆胡秀玲,是委屈无助的妹妹;是早逝的母亲,是离世的外公;是刻进骨血的家族记忆,也是这片沟壑丛生的黄土地上长出的生命藤蔓。
它是那样坚韧,像当年外婆和外公的生命托举。心头那些过往的重量,就像当年胡秀玲的菜园里那株被石头压住的藤蔓,我亲眼看着它努力攀上了竹竿,结出了大捧的线豆角。
我回想着梦境里的对话——存在的痕迹是抹不去的,也不该被抹去。我要不要改变这一切?我或许可以做到!
也许1992年,年轻的母亲做出了别的选择;也许年轻的胡秀玲和外公,就不必经历那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也许,妹妹能够放下心中的重量;也许下次在我梦里,外公听我朗读散文集的时候,母亲就不会再躲在她的父亲身后了。
也许在另一个宇宙里面,他们会好好的。
我该怎么改?我已用十万字的非虚构散文集如实地记录了过往与当下。我并没有一颗恒星的能量,也无法弥补那些家族遗憾。
外公和外婆总说:“我俩就是替你妈活着,把你们兄妹照看好。”
我得回去一趟,我得去记忆里找寻,找寻藏在外婆胡秀玲身后的,我母亲的影子,我要找到那份坚韧。
我要去问外婆,母亲小时候最喜欢的花;要去翻找老照片,看看她没来得及长皱纹的脸;要把那些藏在藤蔓缝隙里的、关于母亲的碎片,一一写下来——这不是篡改,是让她在文字里,好好活一次。
我要让外公那些没来得及对母亲说出的牵挂,都变成文字里的温柔,不在临终前留下半分遗憾;要让苍老孤独的外婆胡秀玲,卸下替女儿照护我们的半生重担,在回忆里多笑一笑;要让妹妹放下童年飘零的委屈,让那些藏在心底的重量,都在文字里轻轻落地。
用一大口泡得浓酽的茉莉花茶顺下去了一口白酒。
我摸向了那支笔,这一次,我仍会如实记录,只为让我生命里最亲的‘你们’,都能在文字里好好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