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院外的菜园子里,葱叶子和枯草被白霜裹得瓷实,都是枯黄的一坨坨,粘在黄土上。
雾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看不见十余步外,二姨家门口的苹果园。果园下面就是藏在南北两个土崖下的陇海线,火车那么大的动静,也没搅散这崖上的雾气。
土路也被冻得瓷实,却不是往常那般泛着白,此刻带着丝丝湿气,像是受了潮。坑洼里浅浅的积水已经冻住,一圈泛着白的空心气泡被四周深沉的冻冰围着,用脚后跟狠狠地踩破那些气泡上的薄冰,冰碴子飞溅,却伤不了四周的那层冻冰。
院外的茅房挂着布门帘,硬邦邦,直挺挺的。不敢多待,冻得后腰发紧,像是给屁股打针时的感觉,那股难受劲儿是从骨头缝里漫出来的。
外公说过,这种难过就是痛,是由内向外蔓延出来的,不像疼。“疼”是由表到里的一种感觉,伴着急促、猛烈。“痛”是由内而外的一种感觉,连绵不绝。
我知道,冬天上茅房时,是屁股上的肉在难过。
外婆胡秀玲在菜园子里埋了很多萝卜,又壅了很多大葱。萝卜埋在地下,大葱埋了一半,漏出来枯黄的葱叶,这样存得久,能吃一个冬天。
灶火间正往外冒着烟,我是先闻到了柴火味儿,暖烘烘的味道。大锅头的灶膛连着炕洞,这会儿被窝里还没起来的妹妹,应该热得踢被子了。
大锅头里熬着米汤,篦子上热着馒头,外公坐在一个木墩上正用膝盖劈着苹果树枝。那个小木墩被胡秀玲用一个小破棉褥子裹着,低矮的木墩我坐着都嫌太低,可外公喜欢。
不足百斤的外公,胳膊腿并没有比锯下来的苹果树干粗多少,整个人蜷坐在小木墩上,膝盖支着下巴,一会儿往灶膛里面添柴火,一会儿转过身在蜂窝炉上扒拉炒菜。
蜂窝炉不大,里面只能装四块最小的蜂窝煤。炉子上是外表黝黑的铝制炒锅,内侧也被火烧得黑白相间。萝卜炖粉条,胡秀玲放了一些酱油,黑糊糊的,像是被灶火熏黑的水泥墙壁。案板上的搪瓷盆里面,有前几天炒好的酱肉,也是黑糊糊的。
二姨在集上割了肉回来,常常是先包一顿饺子,不是混着白菜,就是混着萝卜拌馅儿。有肉吃就挺好,饺子就是肉味儿混着萝卜白菜味儿,有时候咸,有时候淡。
剩下的肉,胡秀玲就切成片,用大葱和生姜一起炒成酱肉,还会放一颗八角和几粒花椒。常常炒得黢黑,又咸又苦,她说炒菜时放些肉,就不用再放盐了。
外公用盖子扣上了蜂窝炉下面的通风口,只留下一个小眼儿。胡秀玲用铲子抠了一些酱肉放进炒锅里,加了一点开水的锅里,肉香混着萝卜香,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粉条也被染成了酱油色。
等大锅头里的米汤和馒头好了的时候,炒锅里的汤基本就熬干了,这时候外公就会把蜂窝炉上面用圆铁片封住,把火钳子张开放在上面,然后炒锅才能稳稳当当地停在炉火上面。那圆铁片中间有一个圆孔,炉火还可以给炒锅加热。
往常的时候,我们都会围坐在炉火边,用热馒头接住夹上来的菜,又烫又咸。吃到最后时,锅底滋滋地冒着油气,是最后一点菜汁了,用馒头摁上去,使劲地擦拭着,黄灿灿的、油汪汪的、黑糊糊的菜汁就渗进了馒头里,炒锅都省得洗了。
冬天就是萝卜、白菜和粉条,还有胡秀玲腌制的酸菜和辣椒,总这么吃,难免觉得寡淡。
今天饭还没做好,算算日子后,我就在院里瞎转悠。巷子里的雾气一时半会儿散不了,大锅头里的蒸汽溢满了灶火间,就像外面的雾气一般,院内的我看不清里面的两个人,究竟是谁在忙活着什么。
“豆~腐~”
一声喊叫,穿过了巷子的雾气,一把就将我拉到了院外。
这卖豆腐的可算来了。
一个轮子先进入视线,再就是二八大杠旁的一个臃肿的人影,晃晃悠悠,不紧不慢。车后座的两侧,挂着两个竹篓子,一块木板搭在上面,豆腐就放在木板上,常常是盖着一层白纺布,上面还有一层套着塑料袋的白色棉褥子。
我跑进院子喊胡秀玲的时候,外公拿着搪瓷盆走了出来,许是坐得太久了,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时晃了几晃,走路也有些蹒跚。
我和外公走近了才发现,卖豆腐的那个木板,其实是一个带有边框的木盒,可以折叠的。揭开棉褥子,热气就腾了起来,一股湿润的豆香。
卖豆腐的裹着绿色的军大衣,棉帽子一侧耷拉着,嘴里的旱烟卷儿亮了一下,黑红的光穿过了嘴里吐出的烟雾和哈气。鼻头挂着清鼻涕,手里拿着银白色的铝制豆腐刀,枯黑的手背上布满了泛白的裂纹,指甲里青黑。他接过了外公的搪瓷盆问:
“增彦叔,还是打满?”
“嘿嘿,嗯,屋里娃多。”外公笑着。
银色的豆腐刀切下去几块豆腐,淡黄色的豆腐汁冒着热气,顺着木板下面的油纸袋滴了下来。卖豆腐的熟练地把豆腐翻进秤盘里,秤杆子高高翘起,喊了一声“高高的嗷”,然后又将豆腐翻进了搪瓷盆。
外公付钱的时候,卖豆腐的抬手蹭了下鼻尖,刚才这只手拿着豆腐刀,左手拖着豆腐。
还好他没有用右手摸豆腐,比起青黑的指甲缝,我更在意他蹭过鼻尖的手。
胡秀玲铲出了锅里的酱肉萝卜粉条,盛在了一个搪瓷盆里。然后用铲子“滋滋啦啦”地刮着锅底烧糊的粉条,接着用热水冲洗一下,锅内便是泛着一层油光的水了,拿过案板上的抹布擦拭后,放在蜂窝炉上倒了一些油。
外公已经将豆腐切成了片,刚从外边菜园里拔出来几根蒜苗。那些蒜苗和大葱壅在一块,此刻外公正剥去外面枯黄的一层,也掐掉了尾端的枯黄。这时的蒜苗格外辛辣,外公将切成段后的绿色蒜叶和白色的蒜白分开,一会儿要先放蒜白,最后才放蒜叶。
炒锅内含有水分的油“滋滋啦啦”叫着,胡秀玲下入了蒜白和生姜末,又放了几粒花椒,翻炒几下后,从案板上的架子上拿下来一个黑陶罐子,里面是之前烫好的秦椒面,她用勺子挖了好大几勺放进了炒锅里,外公及时地倒入了开水。
这时候的炒锅里,油汪汪红彤彤的一层秦椒面翻涌着,不时漏出来白色的蒜白,烫秦椒面的香气混着辛辣的蒜苗味已经冲了出来,香得很。
切好的豆腐下入锅里,放了一些盐后就盖上了盖子,封上炉盖,用小火慢慢炖着。
等待的过程中,胡秀玲搬来了一个高板凳,我看出来了,那是我之前在学校弄坏的凳子,后来外公给修好了。胡秀玲将热馒头和那盆酱肉萝卜粉条放在了凳子上,舀出来的几碗米汤放在了案板上。
揭开炒锅的锅盖,火红的秦椒面裹着豆腐,“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胡秀玲把切好的蒜苗叶下入了锅里,用铲子翻了几下,然后掰了一块馒头擦拭着铲子。
“吃吧,美得很。”
就是这口裹着秦椒的豆腐,后来走到哪想到哪。
我常在北京炖豆腐,每次买菜都少不了一块豆腐,总感觉吃不够。
初到北京时,跟着几位兄弟一起送外卖,我们送的是生鲜和百货,硕大的配送箱嵌在电动车后面。
北京冷,比黄土塬冷。送一趟回来,就得去站点后面的卫生间钻一钻,倒不是身子虚,实在是被寒风激得,冻得受不住。
那会儿还住在皮村,收工回家骑车还得半个小时。赶在系统关闭前,在站点下单买点菜,豆腐自然少不得,被风吹了一天,就惦记着回家吃一口热乎乎的豆腐炖菜。
皮村的出租屋内,地方有限,摆了两张床,中间夹着一张桌子,兄弟们勉强坐得下。厨房里一张桌子,一个抽油烟机,一个洗碗池,我只有一口双层电锅和菜刀砧板。
地方逼仄,只得见缝插针地安排:先烧上汤,热上馒头,然后再准备炒菜的配料,切好了猪肉、豆腐和白菜,先放在一旁。等汤熬好后,腾出了电锅,我再炒菜。
等我端上汤和馒头的时候,几位兄弟已经洗漱好了,杯中的白酒也下去了几口。
比胡秀玲的调料多,做法也更讲究,却是没有秦椒面。少了那股子黄土塬上醇厚的辣,总觉得差了点灶火间的柴火味。
起锅烧油,下入猪肉片,煸炒出猪油后,老抽上色,然后再下入葱姜蒜、八角、花椒,翻炒后加入火锅料,倒入开水后再加点生抽。
豆腐下锅,白菜下锅,粉条下锅,端上桌子后,给电锅插上了电源。豆腐在红汤里翻滚着,白菜被浸染了一层红油,酱油色的粉条已经软烂。
一人一个碗,一人一个馒头,一人一杯酒。馒头泡着菜汤,像是吸满了汁水般膨胀了起来,热气蒸红了众人的脸颊,屋里只有“呼呼哧哧”的吃饭声。
窗外面纷纷扬扬,锅里面红汤翻涌;屋里面热气腾腾,嘴里面嘶嘶哈哈;额头上星星点点,眼眸里潮润润的。
兄弟们举杯一碰,就着这口热豆腐,能化开窗外的雪。这满身的疲惫,也就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