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孟定的路上,雨一直下。正是雨季时节,车窗外雨雾迷蒙,南汀河水翻滚着,不顾一切地裹挟着岸边的砂砾和泥土向前咆哮奔涌着。在雨水的冲击下,它终于露出了原本的面目。这条源自临翔区博尚镇的河流,曾一路穿过峡谷,绕过丛山,最后在孟定这片坝子上一改狂放,变得温柔多情,河床渐宽,河水缓缓流淌,带来两岸四季的丰饶。雨越下越大,拍打着紧闭的车窗,仿佛一个湿漉漉的灵魂在窗外呐喊。我闭上眼,回家的路总是感觉如此漫长,我的手指随着车轮的颠簸在微微颤抖。
一
孟定是云南省耿马傣族佤族自治县的一个边陲小镇,与缅甸接壤,是国家级一类开放口岸。“孟定”傣语意为“会弹琴的坝子”,源自召武定传说,传说天神赐予召武定 32 根弦琴,武定拨响琴音,召来百鸟朝贺,万物苏醒,繁衍生息,坝子始成。传说毕竟是传说,但南汀河一路奔流而下,在这个一马平川的孟定坝子中间穿流而过,确如一根琴弦弹奏出了孟定坝子发展的最强音。
身处亚热带的孟定坝子,丰沃韵致与生俱来。一年四季如色彩浓烈的油画。这里阳光充沛,如透明芳醇的蜜,肆意洒在每一寸土地,使万物恣意茁壮成长。成片成片的橡胶林、香蕉林和竹林,或平旷到坝子最远的边际,或婉约隐秘于密林之中,抹上浓淡相宜的绿色。从景色秀丽的南汀河畔到高楼林立的繁华闹区,从别有特色的傣家民居到青烟缭绕的佛塔佛洞......这里处处风光旖旎,古迹奇特。自古,孟定便是中国与缅甸边境贸易通道上的重要口岸,它的前世充斥了马帮、牛铃、虫蛇瘴疠的行路艰难,以及沿路撒播下的爱恨情仇故事。而今生,孟定已是连接东南亚与南亚大陆的枢纽,交通便利,从口岸清水河到缅甸重镇户板、滚弄分别为 15公里和 24 公里,到缅北重要商品集散地腊戌 161 公里,到缅甸首都仰光 1136.9公里,是中国通向印度洋陆上距离最近的前沿商埠。尽管,近年来缅北动荡的政局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孟定口岸的交易,但边境经济合作区的建设还是让这里透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息,施工场地上机声隆隆,高架林立,沿边开发开放的热潮正在这片热土上涌动。
孟定境内水资源丰富,共有大小河流 15 条,水资源总量 38.43 亿立方米,南汀河是孟定境内最大的河流,属怒江水系一级支流。它一路蜿蜒而下,夹着两岸浓翠,流向缅甸,过境总流量达 218 立方米每秒。过去,为方便两岸行人过往,当地曾修建了几座铁索桥,铁索串起竹条或木板成路面,人们走在上面,摇晃中咯吱作响。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过铁索桥,我犹疑着迈出前脚,却不敢再迈出第二步。几位胶工担着收割好的乳白色胶水,迈着稳健的步伐,从我身边匆匆而过,朝着桥对岸走去。铁索桥摇来晃去,我站在桥上,透过木板缝隙只见涛涛的河水,霎时间头晕目眩,差点跌倒。我颤抖着手紧紧抓住桥两边的铁索条,一颗心砰砰乱跳。那种无助的感觉,至今让我难忘。如今,随着振清二级公路和南木算大桥的建成使用,铁索桥上也渐渐变得冷清。日益增多的私家车在公路上如潮水般疾驰过往。铁索桥在晨光暮霭中站成了一幅静止的风景,一任桥下时静时喧。
二
清晨,连绵的山峦在云雾中耸立,雾气在山间流淌。仙人山下,情人湖碧波荡漾。孟定的山水孕育出水漾的傣家人。傣族擅长歌舞,杨丽萍就是跳着袅袅婀婀的孔雀舞走上了世界的舞台,一抬手一抖肩一扭腰一媚笑间,惊为天人。
孟定是傣乡,当地傣族信仰南传上座部佛教。每年到了泼水节,这里就成了歌舞的海洋。傣家人跳起孔雀舞、蝴蝶舞、马鹿舞、嘎秧舞,象脚鼓淙淙咚咚,黛色傣寨中的烟火生活,悉数而出。孔雀舞是傣族最具代表性的民间舞蹈,展示了孔雀出林、飞动、亮翅、饮水、嬉水等曼妙风姿。蝴蝶舞、马鹿舞为傣族原生态的拟物道具舞。马鹿舞蹈刚劲有力,模拟马鹿的摆头、翻身、咬花、拾物等技巧性动作,具有很高的观赏性。蝴蝶舞则舞姿优美、轻盈活泼,似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有绕花、闻花、惊飞等动作,惟妙惟肖。有幸生长在孟定,耳濡目染,在这身形流转的色彩中,惊艳被定格在了曼妙舞姿的一瞬间。
时光如南汀河水匆匆流逝,一去不返。一张柔韧洁白的芒团白棉纸,却让人惊觉时空的错位。芒团白棉纸,顾名思义,产自芒团村,素有“中华傣家造纸第一村”美誉,这里傣族群众世代相传构皮手工造纸工艺,其取材用料、工艺流程与东汉蔡伦造纸术大致相同,这在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今天,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它成为见证我国“四大发明”之一造纸术的“活化石”,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近年来,在耿马县有关部门和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下,这项手工造纸得以传承发展,成为芒团村傣族群众发展致富的技艺,生产的芒团白棉纸不仅在周边地区十分畅销,还远销缅甸、泰国等东南亚国家。我曾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循着潺潺的溪水,走进这个被阳光和构树皮气息覆盖的芒团村。午后的阳光如醇酒熏人欲醉,各家院落里不时传出木槌碰在石头上“噔咯”“噔咯”捣纸的声音。一帘一帘的白纸搭在晒纸的架子上,静静述说着时光的故事。
三
南方多雨而潮湿。雨季来时,雨水缠绵而多情,连续几月都难得见到晴朗的天空,整个孟定坝子笼罩在茫茫的雨雾中,山隐水迢,显得隐约而深邃。
每逢要下雨,母亲的风湿关节炎就会发作,疼痛难忍。这个年轻时劳作留下的病根如影随形了几十年,成了母亲判断是否下雨的“天气预报”。母亲是个有着传统美德的中国式妇女,善良贤惠,勤俭持家,然一生命运多舛,少年丧母,青年丧父,中年丧子,老年丧偶。人一生要经历的苦难,她都早早承受,不仅有精神上的伤痕,还伴着肉体上的痛楚。那些艰难的岁月,母亲是如何走过,我难以想象,她始终默默地承受着,用坚强乐观鼓舞着我,在我年少迷茫、中年困惑的时期,她如一团火炬温暖着我的心灵,照亮我人生前进的方向。
我出生在孟定农场。父亲是名支援边疆建设的退伍老兵。在那个上山下乡的特殊年代,与父亲一样满怀着建设边疆热情、踏上孟定这片热土的 7022 名知青,在当时物质匮乏的艰苦条件下,与当地群众一起奋力开拓了农垦事业的辉煌。1978 年底,知青陆续返城,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怀着对家乡亲人的无限思念,匆匆如返归之雁。如今,还有 30 多名知青坚持留在了孟定。无论是离开的还是留下的,都源于一份执着的感情。
为纪念知青所作出的贡献,当地于2009 年在孟定镇东北城郊的景信村建成知青园。它属三合院式建筑,三面环屋,东面建有栏杆式围墙,园内繁花似锦。在知青实物展览室内,铸有手拿锄头铁锹的一男一女两个知青铜像,四周陈列着知青们当年用过的实物和生产生活照片。一件件实物,一张张发黄的黑白相片,让人们的心灵在不经意中感触到那蹉跎的岁月。我时常在想,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的背景紧密相连。父母和那一代知青人就如这南汀河水,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中,他们用自己平凡却特殊的人生演绎了那个时代的悲欢。
四
我是个恋家的人。我想,所谓的思乡情结就如那植物的根系,在每一个人的精神家园热土里蜿蜒着、盘亘着,热乎乎地伸展着。
我从未真正远离于家乡,即使后来读书、工作和成家,都以孟定为轴心在或长或短的半径上反复。南汀河水养育了我,这座河畔的边陲小城,也让我紧紧跟随着她日新月异发展的节奏一起呼吸。改革开放的春风让这个现代边境小城焕发勃勃生机。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我们,无疑是幸运的。只要有梦想,有机会,有奋斗,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能创造出来。当然,改革发展的道路上,也并不总是阳光灿烂、和风细雨,也有激流险滩、惊涛骇浪。时间顺流而下之时,只有逆流而上,以蓬勃的生活,才能尽享时代的馈赠。
雨季终于结束。在一个雨过天晴的黄昏,我漫步来到南汀河边,河水静静地流淌,与两岸浓绿相映,显得那么娴静、安谧。我弯下腰,捧起一捧南汀河水,没有沉淀千年的绿色,只有一把阳光的碎粒在十指间滑落,滴破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