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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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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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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底的星辰

月娥挑水时,辘轳井泛起幽蓝的光。

那年春旱,昭乌达盟的沙地仿若烧透的砖窑,风裹挟着滚烫的尘土呼啸而过。在偏远的小山村里,月娥第三次被婆婆的骂声惊醒,怀中三岁的阿栓正酣然入睡,薄唇微动,如啄食米粒的雏鸟。外屋锅灶上煨着酸菜汤,热气凝成水珠,顺着她的鬓角滑下,打湿碎发。几只“绿豆蝇”在晾晒的咸菜疙瘩上起起落落,嗡嗡声时断时续。

月娥皱了皱眉,这燥热的天气和烦人的苍蝇,让她心情愈发烦躁。她轻轻晃了晃怀中的阿栓,孩子乖巧地动了动,继续沉睡。

辘轳井位于村中央,井口由青石砌成,岁月风霜在其表面爬满青苔。这口祖辈相传的井,滋养着全村数十户人家与牲畜,吃水全靠人力转动辘轳,一桶桶摇上清水再挑回家。石碾房里,孩童们追逐嬉戏,笑声清脆;老人们聚在一起,拉家常、议农事,脸上挂着质朴笑容。石井与石碾默默守望着乡村的烟火日常,成为岁月变迁的无声见证者。

石井总在月圆夜泛起冰晶似的碎芒。起初只是井沿渗出银色液滴,随后整口井仿佛被星河倾注。村里人称其为 “星泪”,那是老辈人传下的迷信说法,声称命苦的妇人能让井水凝结成星辰的眼泪,只是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井水成就了这传说,还是传说赋予了井水那抹神秘的蓝。

月娥生得娇小玲珑,肌肤如凝脂般透着麦色光泽,乌黑的长发随风轻扬,灵动的大眼睛深邃幽黑,不时闪过锐利神秘的光芒。

她眉眼间带着几分坚毅,嘴角常含着浅浅的笑,显得温柔又倔强。月娥精于家务、针线与农活,以勤俭持家将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邻里皆赞她善良勤劳,她浅笑迎人时,总给村民以亲切之感,恰似贫瘠土地上一抹暖阳。

月娥嫁过来时,丈夫懂些泥瓦手艺,却拙于言辞。婆婆那张愁云惨淡的脸,仿若暴风雨前压低的乌云。每次对上眼,月娥心底似有冷蛇游弋——这阴郁并非无端而生。

婆婆本该是五子的命,可最俊俏的那个孩子年少得了急症,硬生生从她指缝里溜走了。孩子走的那天,婆婆跪在村外的荒野里,对着漫天黄沙声嘶力竭地呼喊,可应她的只有山谷的回声和呼啸的风声。打那以后,她看谁都像讨债的,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在跟她争夺那本该圆满的幸福。

婆媳间的矛盾如野地蔓延的蒺藜,越是贫瘠越是疯长。婆婆后脑勺的发髻盘得紧实,活像个陈年的瘤子,走路时脚底带风,活似炸着毛的老母鸡。她总在月娥汲水时蹲守井台,盯着桶底的沙粒发愣,仿佛那几粒黄沙是偷走的米粮。嘴里还叨咕着 “星泪现世,必有灾殃。”

灶台边,小姑子春秀一边拉着破风箱,一边翻炒掺了糠皮的黍米,指甲缝里的黑垢像嵌进皮肉里的诅咒,锅铲刮过铁锅的沙沙声,混着嚼碎砂砾般的饭食声,在屋里来回地磨着人的耳根。

婆婆一边捶打阿栓的尿垫子,一边忽然开口,语气阴沉,眼神中满是忌惮与怨恨:“这孩子,怕是要克死他爹。” 月娥正给阿栓喂奶,听到婆婆的话,手微微一抖,奶皮子沾在孩子嘴角,如未化开的蜡油。

春秀在灶边嗤笑:“瞅瞅这奶水,分明是泔水!怪不得阿栓瘦得像根柴。” 那时春秀未嫁,对月娥这个外来者心存生疏,总用含着排斥与警惕的双眼,反复打量着她。这月娥是外来户,不知她底细,那额头的红痣,村里老人说是克夫之相,春秀自小就听这些言语,对月娥自是多了几分防备。

那晚阿栓突然高烧,滚烫的小身体在她怀里剧烈抽搐。月娥心急如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婆婆从堂屋炕上拖出只黑猫,剁下尾巴尖往门槛下洒血。猫发出凄厉的”喵嗷嗷”惨叫,拖着染血的尾巴,带着愤怒与惊恐的凶光,冲出门外,消失在夜色中。春秀则把黄米面糊糊泼在月娥身上,尖叫道:“让井妖把这克夫精带走!” 月娥愣怔地看着春秀,心中的委屈和无助如潮水般涌来,但她知道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她必须想办法让阿栓好起来。

月娥将阿栓抱到炕头,孩子滚烫的身子像块烧红的炭,在她臂弯里轻轻发颤。她踮脚从腌菜缸沿取下湿布。布头滴着浊水,混着腌菜味。擦脸时,阿栓的皮肤簌簌作响,像晒过头的土豆皮,稍用力就会裂开似的。月娥的眼泪砸在孩子脸上,立刻被高热蒸成一道白痕。月娥望着孩子的脸,那阴郁的日子似无底深谷,让她心生寒意。她目光飘向窗外,西山顶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在诉说着未来的不确定性,就像她现在的心情,一片茫然。

她突然想起上次赶集,张二婶塞给她的那块开了光的青石。当时张二婶的手心汗津津的,把石头按进她掌心时说:“给孩子压枕下,比赤脚医生管用。” 此刻那石头正硌在阿栓后脑勺下,凉意透过三层补丁的枕套,像一尾阴河里游来的鱼。月娥知道该去请大夫,可药钱还埋在灶灰里没攒够。她只能把布巾又浸了遍水,心里默念着张二婶教的那句 “石娘娘保佑”。

月娥看着婆婆与春秀的眼眸,头一次察觉那双眼睛深处藏着与自己同样的恐惧。她们怕这孩子,怕这孩子带来的未知,也怕这未知会打在这艰苦岁月里好不容易建立的那点脆弱的安稳。

石井的蓝光在那夜涨至井口。月娥汲水时,水面浮起无数碎银般的光斑,似被风吹散的星辰。她蹲下身,井水里浮现的女人竟与自己重叠,额心隐藏的红色胎记如第三只张开的眼睛,在波光中冷冷凝视。这胎记是她出生便有的,听母亲说,小时候她哭闹不止,老人说这胎记是妖邪之相,母亲不信邪,硬是把她和同胞妹妹拉扯大。如今,这胎记又在井水中隐隐泛着诡异的光,像是一颗滴血的朱砂痣,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嫂子,井里有东西。”春秀突然从背后攥紧她的衣襟。月娥回头,恍惚间,竟瞧见井中映出的自己:额心的红痣在幽蓝井水里闪烁,似有神秘力量在召唤。春秀的眼里满是惊恐与慌张,手指微微颤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月娥刚想安抚几句,井水突然变得黏稠起来。

立夏那夜,这诡异变化无端降临,阿栓高烧不退,月娥急得手足无措。她抓起水桶,打上来的水里漂浮着水银般的絮状物。她小心地为阿栓擦拭,那滚烫的额头竟奇迹般地渐渐凉了下来。月娥正满心疑惑,婆婆已经对着神龛磕头如捣蒜,嘴里念叨着:“显灵了!我那没福的儿啊……”话音未落,香炉里的三炷香突然齐根折断,香灰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地落在婆婆佝偻的背脊上。

春秀偷藏水桶那晚,梦见井台边站着穿寿衣的少年,青白的脚踝上缠着当年陪葬的羊羔毛。她与那少年本是青梅竹马,那少年早夭后,她总觉着他的魂魄还在村里游荡。醒来时,她发现掌心黏着几缕透明丝线,和梦里羊羔颈间的绒毛一模一样。

黎明时分,怪事传遍了村子。张二婶家瘸腿的老羊饮了井水,一夜之间浑身羊毛结晶成琉璃;李三爷用这水洗眼,昏花多年的老眼竟能数清楼子山的全貌和大庙老榆树的纹路。人们挤在井台边,踩碎了石缝里新长出的青草。

“这是那孩子的念想。” 婆婆舀水的搪瓷盆底还粘着去年祭祖的鸡血。春秀挨家送水时,盆沿冰得她指节发青,却听见井底传来少年带水汽的声音:“别让月娥……” 话音未断,井口突然漫出蓝雾,雾里漂浮着当年没入坟头的长命锁。

“你身上有星尘。” 女人的声音从水底冒出,像枯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月娥将阿栓紧紧搂在怀里。孩子突然指向水面:“娘,星星在喊你。”

春秀端着水桶跑来,正撞见这一幕。她脸在月光下煞白如纸,仿佛刚从棺材里爬出。她想起那少年在梦中对自己的呢喃,想起月娥额头那似曾相识的红痣,想起村里关于井神的种种传闻,一股无名的恐惧与嫉妒在心中蔓延。

“你这克夫精!” 春秀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挥起水桶,猛砸向月娥后背。月娥毫无防备,踉跄跌向井口,阿栓从怀中滑落。她惊恐地看着春秀,眼中满是不解和绝望。她只是想好好照顾阿栓,为了更好的把这个大家庭过好。

月娥的身体在坠落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故乡辘轳的“嘎吱”声在耳边回响,那熟悉的节奏仿佛能驱散恐惧。她想起阿栓,那个她拼尽全力呵护的孩子,想象他长大后在村子里奔跑、在学堂里读书的模样。月娥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试图抓住什么。那一刻,她仿佛在与世界作最后的诀别。她的眼前闪过婆婆阴沉的脸,闪过春秀的嘲讽,闪过阿栓稚嫩的笑容,闪过对丈夫失望无语的面孔……这些画面让她的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突然,井水剧烈翻涌,无数银色触手从水中伸出,将阿栓稳稳托住。婆婆的尖叫声划破夜空,比风中的寒号鸟还要凄厉。月娥跃入井中的刹那,山谷震动。身体坠入井水的瞬间,她感到一阵冰凉刺骨。然而,她的心中却无比坚定。远处山上的野花簌簌作响,宛如为这场盛大而悲壮的仪式奏响的挽歌。这井水,这传说,这命运,她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这漫长岁月里,被选中的一个,去守护这村庄,守护那点微弱却珍贵的希望。

月娥的意识在星辉中渐渐涣散。井水卷带她的身躯缓缓下沉,发丝如黑藻般散开,与蓝光交融的刹那,肌肤寸寸碎裂,化作漫天星辰的尘埃。

月娥的失踪,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水塘,在村庄掀起波澜。

鸡鸣声中,小山村从慌乱里醒来。山峦被薄雾笼罩,影影绰绰;低矮房屋,炊烟袅袅,带着柴火气。牛羊走出圈舍,懒洋洋地,对变故一无所知。村民们交头接耳,惶恐不安,行走匆忙,有的人家铲起灶灰撒在门口,又紧紧插上了大门。

大九像往常一样,早起去打水,辘轳刚摇过半圈,觉得重重的,低头向井里瞥了一眼,顿时惊得“妈呀”一声,慌忙丢下辘轳,边跑边喊。

当村民们赶至井边时,只见辘轳井腾起的热气中浮着团团雾气。婆婆跪在井边号啕大哭,春秀盯着雾气发呆,嘴里反复念叨:“她进去了,她进去了……”

就在众人悲恸之时,孩童们却好奇地趴在井沿,瞪大眼睛凝视着井口。他们看见井水里泛起的水花卷着湿黑的长辫,随着井底暗涌上下翻滚。那油黑的长发如蛛网般飘荡,在幽蓝井水中不断舒展收缩,恰似从冥界深处探出的阴森触手,悄然窥视着人间。

这一幕,如利刃划破孩子们的童年记忆。此后,孩子们常在课堂上走神,盯着黑板却满脑都是月娥黑发飘忽的画面。恐惧化作梦魇,深深刻进心底。

村里人皆言,月娥被井神带走了。那晚井底的女人额心红痣亮如鲜血,她临前与村民常提及马上住新房时话语神秘。月娥跃入井中的瞬间,背后竟拖着条透明的尾巴,极像当地传说中守护山林的灵兽。

那之后,辘轳井的水恢复了平静,再无之前的神奇变化。然而,每逢月圆,井底总浮起星辉般的涟漪,似被封印的星河在低语。村里的老人说,这是月娥的灵魂在守护着村庄。有时,孩童路经此地,脚步会不自觉地停驻,眼神空洞地凝视着井口,任凭夜风呼啸,浑然不觉,仿佛被井中幽邃的力量摄走魂魄。大人们见状,总是急忙拉着孩子,轻声安慰,惶恐之余,眼中闪过一丝对过去的怀念。

多年后,阿栓在城市安了家,过得平淡而本分。每到满月,他总会凝视井口的方向,好像能从中望见母亲穿越时空的目光,在幽蓝井水中闪烁。风掠过西山坡的孤茔,野草轻摇,一缕蓝光悄然没入地底,像月娥未散的执念,仍在守护这人世间的牵挂。

村庄枕着群山,在年复一年的风烟里沉默,却将所有的悲欢都酿进了井底的星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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