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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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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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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

  打我记事起,奶奶便是那样一副模样——似乎从未年轻,也未见衰老。她总是一身黑蓝大襟褂子,黑色大裆裤,裤脚用长长的黑布条扎得紧紧的,走起路来,三寸金莲颤颤巍巍,像风中两片伶仃的秋叶。她的头发永远梳得油光水滑,用一枚三齿银卡子,一丝不苟地拢在脑后。我后来才知道,奶奶有个顶好听的名字:曹美人。

                     一

   奶奶是坐着牛车,脸上抹了锅底黑,在兵荒马乱的夜里逃到爷爷家的。没有花轿,没有鼓乐,就这样成了新娘,也从此开始了围着锅台转的人生旅程。

   这口锅,养活了八个孩子。一个女儿,七个儿子。父亲说,他前头本有个姐姐,三岁上夭折了。奶奶哭了很久,直到父亲出生,眼里才又有了神。她总想多要几个女儿,后来却只得了姑姑一个宝贝疙瘩。六爹出生时,奶奶见又是男孩,心一横,想送人。那时我四爹才十岁,抄起扫帚堵在门口,硬是把来抱孩子的人骂走了。许多年后,六爹穿着绿军装,挺拔又神气,成了全家最有出息的一个。这成了奶奶晚年最爱絮叨的得意事儿,浑浊的眼睛里,会泛起一点亮晶晶的光。

                       二

   奶奶的岁月,是用烧火棍在灶膛里,一日一日划过去的。

   天不亮,她第一个起身。掏灰、生火、烧水。早饭通常是玉米糊糊,热一热前夜的剩饭。等一家人吃完下地,她便开始洗碗、喂猪、喂鸡,还得照看我们这些满炕乱爬的孙子孙女。

   她爱干净。扫地前,必先洒一层清水,怕扬起灰尘。砖地的缝隙,要用扫帚尖细细地剔。锅台四周,每日都要用白土刷出一道雪亮的边。家里唯一的大红柜和水泥粮柜,擦得能照出人影。忙完这些,她才得空,跨在炕沿上,蘸着清水,把头发重新梳得一丝不乱。阳光从窗棂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她花白的发髻和银卡子上,那一刻,忙碌的奶奶,有种说不出的安祥。

                     三

   奶奶的手,能化腐朽为神奇。粮食紧缺的年代,白面金贵,一年到头多是莜面。可奶奶手里的莜面,仿佛有七十二变:顿顿、窝窝、山药鱼鱼、磨擦擦……她搓的莜面鱼鱼,又细又匀,双手开工,在案板上“沙沙”地响,像春蚕食叶。家里人多,一做就是两大笼屉,蒸得满屋白汽缭绕,麦香扑鼻。不到二十分钟,便被全家人风卷残云,吃得精光。

   她最拿手的是烙油饼,我们叫“一窝丝”。只有过年或叔叔们相亲时,才得一见。那是个极费工夫的活儿。烫面、擀开、抹油、撒盐,有时还点缀些翠绿的葱花,再卷起来,切条,扭成团,重新擀成一张大圆饼。爷爷负责烧火,火候要恰到好处。奶奶把饼滑入刷了麻油的锅底,“滋啦”一声,香气猛地炸开,勾得人直咽口水。饼一出锅,金黄酥脆,奶奶左手托起一叠,右手“啪啪”几下,饼便松散开来,千丝万缕,真的像一窝金丝。那味道,外皮焦香,内里软韧,至今还缠在我的舌根上。

  还有那玉米面发糕,黄灿灿、虚腾腾,厚厚的一大块,像云朵落在笼屉里。我总眼巴巴地瞅着,口水咽了又咽。奶奶会掰一小块给我,说:“让你妈拿白面来换,回家做去。”那时不懂过日子的艰难,心里怨奶奶小气。后来才明白,那一块发糕,或许就是他们老两口晚上的口粮。我终究没学会奶奶的“一窝丝”,母亲做的发糕,也总差些火候。有些味道,连同那个克俭的年代,一起锁在了奶奶的灶台边。

                      四

   我对奶奶的小脚,一直充满好奇。直到有一天,她终于要洗脚了。

  她坐在小板凳上,一层层解开那长长的裹脚布。那是条布褪色的黑布,带着一种复杂的、岁月的沉浊气味。布条褪尽,露出的脚,让我心头一颤。那已不能算是一只完整的脚了,更像一件被暴力扭曲的器物。除了脚后跟和大脚趾,其余部分都向脚心蜷缩、挤压,五个脚趾畸形成一团,脚背高高弓起,像一座折断的桥。挤在一起的脚趾上布满厚厚的老茧和暗黄的鸡眼。

   她把脚浸入温水,泡了很久,才开始用一把小剪子,细细地修剪。她掰开那些粘在一起的脚趾缝,挑出里面的鸡眼,动作很慢,嘴里偶尔发出“嘶”的吸气声。

   “奶奶,疼吗?”我问。

   “疼啊,”她头也不抬,声音平静,“夜里上了炕,还得疼好一阵子才能睡着。”

   我望着那双支撑了她一生劳作与行走的脚,心里像被针密密地扎着。我们这代人的脚,鞋瘦一点都要叫苦。而她,就是用这双折断的脚,走完了兵荒马乱的夜路,踩过了生养八个儿女的鬼门关,日复一日,在灶台、水缸、猪圈之间,丈量着无穷无尽的家务。还要在油灯下,纳数不清的鞋底,缝补摞成山的衣服。我终于懂了,为什么父亲当年总偷偷用跑运输的补助,给弟弟们买鞋——他买的不是鞋,是想替奶奶那双小脚,分担一点点不堪重负的重量。

                       五

   后来,孩子们像羽翼丰满的鸟儿,一个个飞出了老屋。日子渐渐好起来,六爹常捎钱回来,奶奶成了村里老太太们羡慕的对象。可她依然穿着那身黑衣裤,小脚一步三晃,在洒扫干净的院子里,缓缓地走。

   她享年七十九岁。走时很安详。她没留下什么钱财,却把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像种子一样撒进了儿孙的骨血里: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勤勉;是把粗茶淡饭做出花来的耐性;是宁可自己疼着,也不对命运吭一声的坚韧。

   今年清明,我又想起她。想起她梳头时,阳光落在银卡子上的反光;想起“一窝丝”出锅时,那席卷一切的香气;想起她掰给我那一小块发糕时,眼里温和的歉意。她的一生,像一本用最朴素的方言写成的书,没有惊心动魄的篇章,每一页却都浸透着生存的厚重与尊严。

   奶奶,曹美人。这个名字真好。她或许从未见过真正的、广阔的世界,但她用一双小脚,在一个锅台大小的方圆里,踩出了一条属于她的,值得我永远回望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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