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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洪伏(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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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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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纹皱褶里的信

大通湖的浪头把蝉鸣卷上岸时,蝉蜕还粘在老柳树的痂结上,像被湖水泡软的时光鳞片。青石码头的铁皮信箱早已锈成了蟹壳色,裂缝里渗出渔网补丁般的苔藓,和二十年前某封未寄出的信一同发霉。

李瘸子的舢板总在晌午靠岸。船头玻璃瓶叮当撞响,惊飞苇丛里打盹的苍鹭。他戴顶被湖风腌透的竹笠,古铜色面皮上沟壑纵横,比湖底沉船的纹路更深。腰间牛皮鞘里插着剖鱼刀,刃口还粘着银鳞的腥甜。我们数他船舱里的空酒瓶,数到三十七,他便扬起船桨笑骂:“再数就把你们装进网兜喂湖神!”可次日船头麻绳上,总晾着两串菱角,沾着晨雾的涩,像被湖水浸透的省略号。

湖滩的苇荡是偷来的王国。春汛漫过跳板时,水生叔蹲在船尾补网,梭子在他皴裂的指尖翻飞,织出银亮的咒语。我们赤脚蹚进浅滩,裤管卷到膝盖,淤泥从趾缝挤出卍字纹。他突然直起腰,冲着对岸的荷塘吼:“莲妹子!晌午煨菱角粥——”

荷叶婆娑间便晃出个系靛蓝围裙的身影,竹匾里晒着的银鱼干簌簌抖落星子。那网鲫瓜子最后总在我们家的粗陶钵里吐着泡,汤面漂着嫩荷尖,像被揉皱的湖心。

龙王庙的戏台最惧秋风。梁间的蛛网吸饱了香火,垂成泛黄的经幡。

铜锣声起,穿月白衫的婉云姑摇着橹飘出来,水袖扫过供桌上的烛烟,惊醒了打鼾的龟丞相。我们蜷在香案下嗑炒蚕豆,咸香混着艾草味在齿间爆裂。她唱《刘海砍樵》时,鬓角的绒花被湖风吹得乱颤,仿佛随时会化作白鹭掠出庙门。散戏后她蹲在湖边石埠搓戏衫,月光把她的倒影抻得比戏里的刘海还长,长得能缠住整片睡莲。

如今码头的信箱成了鹭鸶巢,智能快递柜在暮色里泛着冷白的磷光。

某个雾晨,柜面反光与李瘸子当年船头的马灯竟在湖面交融,漾出七彩的油晕——像是龙王嫁女泼出的胭脂水。

穿荧光背心的骑手掠过堤岸,保温箱里小龙虾的红壳反着光,与当年菱角的青涩在晨雾中厮磨。

李瘸子的舢板早被压成废铁场的铁饼,锈色渗进码头石缝,像龙王吐出的陈年血痰。

湖滨立起“生态保护区”的界碑,塑胶栈道蛇行在芦苇深处,如缝合伤口的尼龙线。

水生叔的破船和共享单车骨架堆成钢铁坟场,船底螺蛳壳缀成的经文,成了游客镜头里要修掉的噪点。穿防晒衣的网红举着云台,滤镜抹去了湖面漂浮的农药瓶——那些僵死的萤火虫,正啃食着银鱼曾翻涌的粼光。

穿汉服的姑娘在AR投影前摆弄团扇,美颜灯把脸颊晕成粉荷,却照不出当年莲妹子竹匾里抖落的碎星。

龙王庙改成的“非遗展馆”里,全息投影的婉云姑在循环摇橹。电子水袖永不沾腥,却照不亮神龛后霉变的戏箱——那里锁着半截头巾,已长出灰绿的菌斑。

管理员老杨头学会了刷脸入园,虹膜扫描时的抽搐与当年偷供果的狡黠形成荒诞对位,腰间酒葫芦的防伪标签下,藏着道能舀起月光的裂缝。

最喧闹的是新修的观景台。电子鞭炮声吞没了当年的龙舟鼓,LED屏随着《荷塘月色》变换光斑,恍如夜龙王吐出的电子烟圈。

张婆婆的曾孙女踩着平衡车穿梭人群,运动相机记录的酒窝,与她太奶奶晾晒干虾时的笑纹隔着时空对望——一个在云端永生,一个在盐霜里风成标本。

穿橙马甲的保洁员翻找分类垃圾箱,塑料袋的窸窣竟与当年数螺蛳的节奏暗合,只是手指再摸不出三十七颗螺尖的钝锐。

唯有庙前的拴船石愈发沉默。湖水在它周身蚀出的凹槽里,某夜竟映出无人机投下的光影——那些钢铁蜻蜓正把星空编码成条形图。那碗被揉皱的荷尖仍在记忆里浮沉,莲心却变成了外卖盒里的速溶藕粉。包装上“古法手作”的烫金字,比当年陶钵的冰裂纹更锋利地割开岁月,渗出明胶粘合的乡愁。

暮色中的柏油路仍在向湖心生长,沥青下或许凝着李瘸子舢板的龙骨。

无人超市的感应门开合间,玻璃幕墙倒映着被霓虹肢解的月亮,每一块残片都映着不同的潮汛。

有人把吃剩的虾壳掷进芦苇丛,甲壳泛着旧时光的釉彩,恍惚与铁皮信箱的锈蚀共振成逆流的涟漪。晚风裹着不知哪家灶台的剁椒香钻入窗棂,有人在时空褶皱里轻轻系上两串菱角,麻绳上的晨露未晞,像半封被浪头冲回的信:“见字如晤,湖水尚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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