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河南一一北京一一天津旅程,从一开始便烙上了“便宜”的印记。每人六百元的团费,吸引着我们这些游客。到北京后又外加一百五十元的导游费,组成的正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局——所谓的“低价旅游购物团”。
从北京的水晶、珍珠博物馆始,一路迤逦,已是第五处购物的所在了。车至天津,便是此行的第六与第七处。我们像被无形的手驱赶的羊群,从一个精心布置的卖场,奔赴下一个更精心布置的卖场。
大巴车缓缓停稳,我们便从京华旧梦跌入了一个奇妙的“异域”。一位女导游一跃而上,便以其特有的津味利落,介绍起本地的风情物产来。她竟毫不讳言“歪门斜道”四字,说起天津的建筑,“歪门斜道”便是天津租界地一些老房子的特色,门是歪的,道是斜的,不循常轨,别有一番来历。这话听着像句闲篇,此刻想来,却成了贯穿这一日的最妙谶语。
美女导游引我们看的,并非津门故里的老玩意儿,倒是一处唤作“意大利风情区”的所在。 这“斜”,大约便从这里开始了。随处可见的罗马柱、拱券与雕花阳台,乃至那座有着高大钟楼的教堂,都极力摹仿着地中海的形貌,连空气中都飘荡着拿波里民谣的旋律。这精心的布景,固然是一派异域情调,行走其间,却总觉像一场过于逼真的戏,与我们方才告别的、沉淀了数百年的京华气象,隔着一层说不清的薄膜。
街外的天津,是浩浩荡荡的,带着渤海湾吹来的、微咸的风;我们一踏入这街,空气却陡然一变,仿佛被那“低价团”的隐形契约滤过了一般,只剩下一种甜腻的、刻意营造的慵懒。
脚下的方石路,磨得过于光滑了,失了真古迹的粗砺;两旁那些明黄、砖红的小楼,檐角与窗棂的线条,也勾勒得太整齐,太簇新,像戏台上刚搭好的布景。
女导游美丽动听的声音在异国风情的背景里显得格外洪亮,她重点推介的,自然是名扬在外的“狗不理”。我们围坐于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旁,服务生端上热气腾腾的包子。那包子十八个褶儿,形似秋菊,皮薄馅大,入口油润。然而,盛名之下的滋味,于我而言,却似乎少了些期待中的惊艳,反倒品出一丝商业时代千篇一律的精细与规整来。
正思忖间,一阵粗犷的香气劈面而来,是路边的烤羊肉串。旅游团里一位年轻小伙,爽快地掏出三十五元买上一串,就那么站在异国风情的街灯下,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嘴角沾着油光和孜然,那酣畅淋漓的劲儿,倒比方才斯文的包子宴,更显出一种鲜活的生命力。这西洋的景、津门的老字号、与市井的烟火气,便如此突兀而又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光怪陆离的现代图景。
我立在一座仿制的喷泉边,看那水珠如何被机关算准了时辰,一丝不苟地溅落,心里恍然:这便是我们此行的缩影了,一切皆为布景,目的只在将人引入那布景之后的“正店”。这第一重“斜”,是风韵的歪斜,是预设的剧本,只待我们这些贪图便宜的游客入彀。
从这浮华的戏场里脱身,旋即被一股更实在的、属于人间的热浪裹挟了去。那是一家天津麻花特产店,也是此行的第六处购物所在。麻花的油香、崩豆张的咸脆气息、混成一股强大的、不容分说的洪流,直往鼻孔里钻。灯光明晃晃的,照着玻璃柜里那些排列得密不透风的吃食,金黄油亮,有一种过于饱满的、不真实的光泽。
店里面尽是被骗的游客,人山人海。伙计的吆喝声倒是极热情的,甚至热情到往游客篮内硬塞麻花,但那热情背后,是熟极而流的台词,是一日要重复百遍的疲惫与机械。
“尝尝,咱这可是老字号,地道!”他塞过来一根硕大的麻花。我接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把所有能想到的油与糖都压实了进去。那甜,竟有些发齁,香也是浮在表面的油香,失了面食本该有的、朴素的麦子气,我只好尴尬地买下两个麻花,不到一斤(0.49Kg),竟要价38元多。
这第二重“斜”,是味道的歪斜,在“购物点”的定位下,连最质朴的物产也被异化为纯粹的商品,失了魂灵,买回家一尝,还不如我们湖南家乡的味道。
若说麻花店的“斜”尚在口腹之间,那接下来的便是台湾水晶珠宝店,此行的第七处,也是最后一处卖场,便将这“斜”字,径直推入了人心的幽暗角落。
然而,这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早在驶向那里的车厢里便已悄然开幕。那位一路相伴的美女导游,此刻忽然换上了一副推心置腹的面孔,用一种近乎恳切的语调向我们剖白:“前面这家店,里面的物件名贵,各位朋友,万请看紧自己的钱包,切莫看在我的情面上冲动。” 这暖心的规劝,像一层薄薄的蜜蜡,暂时封住了我们疑虑的触角。如今回头看去,那蜜蜡之下,包裹的却是一颗早已设下的“祸心”。这先抑后扬的铺垫,比直白的推销更为致命,它先为自己撇清了干系,又在我们心中悄然种下了一份“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好奇与信任。
这言语的蛛网刚刚织就,我们便步入了那家灯光幽邃、冷寂如现代庙宇的店堂。绿色的翡、红色的珊瑚、白色的珍珠,在聚光灯下幽幽地闪着,每一道折光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诱惑。也正是在这里,我们遭遇了此行最为曲折的一重“斜道”。
刚一踏入那灯光幽邃的店堂,便有一位衣着干练的广告小姐迎上前来。她笑语盈盈,言语间却暗藏机锋,三言两语便似不经意地探明了我们“湖南岳阳旅游团”的底细。随即,她面色陡然一正,富有亲和力地说道:“老板有规定,湖南家乡人,不卖!” 这欲擒故纵的一笔,划得突兀,却成功地在我们心中激起了涟漪。
同时,就像触发了某个关键剧情。于是,她转向同事,语气是一种程式化的郑重:“情况特殊,快去请咱们老板下来主持大局——就说是‘老家’来人了。” 一句话,如同拉开了最后一幕舞台剧的帷幕,所有的灯光都准备就绪,只等那位扮演“乡情”的主角登场。
不一会,那位传说中的“老板”便匆匆而至。她约莫三十来岁,妆容精致,未语先有三分情。她声情并茂地为我们讲述了一段“家史”:其父乃岳阳徐家岭人,曾是国民党兵,于历史的风暴中辗转至台湾,直到1993年才携家眷落叶归根。她说得情真意切,眼角似有泪光闪动。然而,一个细微的裂痕却存在于她的叙述之中——她提及她那卧病在床的老父,已年届九十七岁高龄。这其间横亘的岁月鸿沟,本应引人疑窦,可在那一刻,我们多数人都被她那浓得化不开的“乡情”所包围,竟未曾深究这叙事中显而易见的罅隙。
随后,我们便被她单独引入一间更为私密的展厅。门在身后轻轻合上,仿佛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在这方精心营造的空间里,她开始施展浑身解数,将“家乡之谊”编织成一张柔韧的网,每一句话都似在叩击心扉,一步步诱导着消费的冲动。同行的两位老人,终于在这情感与话术的双重攻势下,以三千元的代价,换回了一些真假莫辨、价值成谜的“珠宝”。那交易完成的瞬间,空气中弥漫的乡音乡情,似乎也悄然变了味道,只剩下商业算计冷却后的余烬。
正如我们这趟旅程的本质,被一层名为“便宜”的亮壳紧紧包裹着。那宝石的光,是斜的;那销售的话术,是斜的;连我们这被低廉团费引来、在七个购物点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而疲于奔命的状态,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倾斜”。这是欲望与算计合谋的歪斜。
带着一身被商业的虚火炙烤过的燥热,我们此行的最后一个站点,竟是平津战役纪念馆。
步子刚一迈入那片开阔的广场,人便像从一锅滚沸的、名为利益的浑水里,猛地被捞起,掷入了一片深湛的、冰凉的湖水。风是遒劲的,带着历史的铁腥气,一下子将先前那些甜腻的、浮华的气息扫荡了个净光。广场是那般空旷,那般肃穆,脚下的石板,是沉实的,灰扑扑的,承载过千军万马的重量。那纪念馆的建筑,线条是直的,棱角是分明的,像用尺规画过,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谄媚与圆滑。
我缓缓地走,看那些沉默的炮口,看那些褪了色的军装,磨破了边的皮囊,还有那千百烈士的名。最摄住我魂魄的,是一面弹孔累累的军旗。那暗红的底色,是干涸的血;那黑色的破洞,是牺牲的宣言。它静静地悬在那里,不言不语,却比之前所有巧舌如簧的推销更具力量。它不推销任何东西,不编织任何梦幻,它只是存在着,以其本身的真实,讲述着一段不容修饰的历史。
在这里,却一切都是“正”的。信念是正的,道路是正的,牺牲是正的。这堂堂正正之气,沛乎天地,将我心头积攒的、那些来自“购物点”的尘埃与油腻,冲刷得干干净净。那六百元买来的,原是这片刻的清醒与震撼。
归途上,我蓦地又想起导游那句“歪门斜道”的戏言。我忽然明白了,天津的“斜门”,何止于租界地的老建筑?那风情街的布景是斜的,那麻花店的味道是斜的,那珠宝店的珠光是斜的,而那用低廉团费引人入彀,再将人如牲口般驱赶于七个购物点之间的整个算计,才是这座城市今日最普遍、也最真实的“歪门斜道”。它歪斜地立在那里,像一个问号,一个谶语。它问这浮华的人世,问每一个匆匆走过的行人:当万千种“斜”的诱惑,披着风情、传统与华美的外衣,纷至沓来时,你的心,是否还能找到那扇“正”的门,是否还能记得,来处那血与火锻成的、不容歪曲的真相?
天津的“斜门”,原来不在墙上,而在人心,更在那精于算计的生意经里。而那矫正它的力量,便在这城市沉默的、最深处的地方,如这纪念馆一般,亘古长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