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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洪伏(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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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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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心影

我们旅游团此番进京,与其说是游览,不如说是一场带着心灵尺牍的朝圣。我和胡文俊同学一共四十四人,过洞庭,穿武汉,经河南,一路浩荡。至下午,终于抵达了魂牵梦绕的北京,首站便是那如诗如画的颐和园。

秋日的阳光,失了夏日的毒辣,变得醇厚温润,像一块融化着的、巨大的琥珀,将万寿山、昆明湖以及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游客,一同温柔地包裹其中。

踏入园中,那著名的长廊便如一幅无尽展开的朱红卷轴,引着我们徐徐前行。作为习诗之人,对“移步换景”一词虽有理论上的认知,但身临其境,才觉出它的真意。廊顶的每一幅彩绘,苏东坡的赤壁、林黛玉的荷锄……都在午后斜阳里泛着沉静的光。那光影透过檐角,在脚下的方砖上投下斑驳的、流动的图案,恍然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历史的影子上。我不禁想,当年那拉氏漫步于此,眼中所见,是这画中的江南旧梦,还是那北海之外,铁甲舰沉没的滔天巨浪?

随后踏入慈禧太后晚年颐养天年的寝宫一一乐寿堂。

与佛香阁耀眼的金碧辉煌不同,乐寿堂是一组大型的四合院。步入青砖灰瓦的院门,仿佛一步就从皇家园林的公开壮丽,踏入了权力核心最私密、最真实的日常。我立刻被这院落的格局与意境所吸引。它由水木自亲宫门、乐寿堂正殿、后罩殿、东西配殿及东西跨院等组成,四面房屋围合,以低矮的游廊联接各建筑物,分划庭院空间。这严谨的“四合格局”本身,就如同一首严谨的格律诗,对仗工整,平仄分明,将一片天地收纳于方寸之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围合了无尽的遐思。

院中陈设,处处述说着旧主的故事。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块名为“青芝岫”的北太湖巨石,静默地立于庭前。导游如数家珍:明代米万钟因运此石而耗尽家财,故其又得名“败家石”。乾隆皇帝却对其青睐有加,甚至为让它入院而下令拆门。一块石头,牵连着几代人的命运与心性,其本身的传奇,似乎也暗合了这院落主人一生的跌宕与争议。

我们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正殿。殿前安放有铜鹿、铜鹤和铜花瓶,暗含“六合太平”。虽不能进入,但殿内陈设隐约可见,华美依旧,已然物是人非。站在殿前,我仿佛能触摸到那段历史的肌理:慈禧太后晚年大部分时间在此度过,这里不仅是她的寝宫,也曾是国家的权力中心,慈禧在此垂帘听政,其政治影响甚至超过了当时的紫禁城。

殿宇之外,是生命的柔软。前后院种着很多玉兰,据说是因为乾隆及其母亲特别喜爱玉兰的缘故。院中现在还种植有玉兰、西府海棠,当年还有牡丹,它们共同寓意着“玉堂富贵”的美好祝愿。试想,当年慈禧太后在此,或许也曾于玉兰树下品茗,于海棠花前踱步。这满院的花开花落,曾见证过怎样的心绪起伏,又是否曾安抚过那位晚年权妇内心的波澜?

风过庭院,拂动檐下的花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风,不似长城上的那般猎猎作吼,也不像故宫深巷里的那般阴冷穿堂,它带着一丝温和的寂寥,仿佛是古老灵魂的一声悠长叹息。站在这静谧的院落中,历史的湍流仿佛在墙角石缝间,发出深沉的迴响。

旅游团的乡党们,有的忙着选取角度拍照,有的则低声吟哦,捕捉倏忽的灵感。而我,更愿独处片刻,正因如此,曾两次脱离团队,独自觅幽探静,虽费时费力,却自得其乐。

步出乐寿堂,行至昆明湖畔,湖水在下午的风中泛起细密的涟漪,揉碎了佛香阁与西山倒影,金光粼粼,炫人眼目,却也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凉意。对面十七孔桥如长虹卧波,静默地横跨在昆明湖上。远远望去,宛如一只巨大的灵龟,正悠然探首入昆明湖中饮水。那些拱洞依次排开,像时光的刻度,承载过多少銮驾经行。如今桥身石狮静立,将繁华与落寞都揉进了碧波深处。

回想这满园的富丽堂皇,这极尽工巧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其背后,是何等巨大的耗费与奢靡?心中蓦地涌起杜牧《阿房宫赋》中的句子:“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园中之游,心情是复杂的,既有对精工匠意的叹服,更有一种历史兴衰的沉重,如暮色般,渐渐围拢过来。

经历昨日颐和园的闲适绮靡,今晨天安门广场却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象。

细雨如麻,天地间织起一张灰蒙蒙的网。纪念堂前,九曲八弯的铁栅栏里,早已汇成一条沉默的河。五颜六色的雨伞高低错落,像河中突然绽放的、流动的花。人群缓缓向前挪移,脚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打湿了肩头,却无人喧哗——在这片被雨水浸润的肃穆里,每一张脸庞都映着同样的虔诚与等待。

我戴着风帽,随着静默的人流,一步一移,三步一停地走向毛主席纪念堂。那队伍,本身就是一首无言的诗,流淌着一种朴素而真挚的情感。堂内光线幽暗,空气清冷,唯有水晶棺周围笼罩着一圈柔和的光晕。一种混合着崇敬、慨叹与历史沧桑感的情绪,在胸中激荡,竟一时语塞,寻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句来承载,我只能迅速淡出人群,手捧鲜花,深深地向他老人家三鞠躬,其意尽在不言中。

我又慢入人流,往那水晶棺深深一瞥,极快,却极重。那位曾以“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豪情改写中国历史的巨人,此刻就安卧于此。

纪念堂出来后,天安门广场又现阳光正好,穿过那一片开阔而庄严的天地,我们一行人,又走向那座闻名遐迩的殿堂——人民大会堂。作为文学爱好者,对于“雄伟壮丽”之类的词藻本不陌生,但当其巍峨的实体矗立于眼前时,才觉出言语的苍白。浅黄色的花岗岩基座敦厚如山,巨大的石柱 巍然耸立,仿佛擎天之柱,撑起民族的脊梁。正门上方,庄严的国徽 在秋日晴空下熠熠生辉,红底镶金,不言自威。我们拾级而上,脚步不觉放缓、放轻,如同走向一部厚重的史册。

步入中央大厅,内部空间之恢弘令人顿生敬畏。脚下是晶光闪耀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依稀映出我们这些访客有些拘谨的身影。抬头望,数盏巨大的水晶玻璃吊灯如倒悬的琼楼,倾泻下温暖而明亮的光辉,将整个大厅映照得如同白昼。我同往的一位年近八旬的老村长不禁低声惊叹,喃喃着“琼楼玉宇,今夕何夕”之类的句子。而我,则更留心于那廊柱间沉稳的线条与空间里回荡的静默,这静默并非空无,它仿佛吸纳了无数关乎国是商讨的余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人不敢哗语。

随后,我们进入了被誉为大会堂核心的万人大礼堂。甫一踏入,视觉与心灵同受震撼。其开阔与恢弘超乎想象,层层叠叠的红色座椅如波涛般向主席台汇聚,整齐划一,形成一种强大的向心力。我的目光,最终被那壮丽的穹顶所俘获。但见天花板上密布着无数的灯饰,宛若灿烂的星河倾泻于头顶;而穹顶中央,一盏巨大的红色五角星灯 犹如太阳般居于核心,周围环绕着镏金的光芒线与葵花瓣纹饰。这“众星拱月”的穹顶设计,不仅给人以“水天一色”的浩瀚之感,更在我们这些文人心中,激荡起关于秩序、核心与凝聚力的无限诗意遐想。那光芒,似乎不仅能照亮这宏伟的殿堂,也能照进人心的幽微之处。此时,我和老村长不约而同地仿效人民代表,端端正正地往座位上一坐,却情不由衷地违反了参观管理规定。

正当我们沉浸于人民代表那共情之时,作为湖南人,心中那份潜藏的乡情被悄然牵动。承蒙工作人员的善意指引,我们竟有幸得以一睹“湖南厅”的风采。甫一入门,一股熟悉的湖湘气象便扑面而来。与大厅的雄浑宽阔不同,湖南厅自有一番“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精雅与深厚。厅内陈设庄重,最引我们注目的,是那幅以 湘绣 技艺织就的巨幅作品《韶山》,朝阳喷薄,峰峦叠翠,其针法之细腻,意境之雄奇,令我们这些湖南子弟无不驻足屏息。四周墙壁或许还装饰着洞庭烟雨或张家界奇峰的画卷,将三湘四水的灵秀尽收于一室之间。我们仿佛能听见,在这乡音缭绕的厅堂里,历代湖南代表们为家国天下慷慨陈词的余响,那声音里,有“ 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 ”的血性,更有“ 实事求是 ”的担当。站在这片属于家乡的精神高地上,我们心中涌起的,不仅是对建筑艺术的赞叹,更是一种找到根系归属的激动与自豪。

这份由乡情熨帖过的激动尚未平复,我们便进入了接下来的宴会厅。其富丽堂皇又是一种气象。描金彩绘遍布柱梁之间,璀璨的灯盏将大厅妆点得金碧辉煌。遥想在此举行盛大国宴的场景,五千宾客齐聚一堂,该是何等的气派与荣光。然而,作为一名诗词爱好者,穿行于这层层叠叠的厅堂之间,我更为感慨的,是这殿堂所蕴含的“大雅”之气。它不像故宫那般诉说着古老的帝王家事,也不似颐和园那般沉浸于个人的山水之娱,它所承载的,是现代中国的脉搏,是“人民”二字被赋予的全新内涵与重量。这里的一砖一石,一灯一画,似乎都在参与书写着一部崭新的、充满生命力的史诗。

步出人民大会堂,回望那庄严的门楣,心中那份由历史深处带来的沉郁,似乎被注入了一股开阔而昂扬的力量。这殿堂,不仅是一座建筑,更是一个象征,它让古老的诗心,触摸到了时代的宏大声律。

怀着这份未平的心绪,我们迈向紫禁城。可以想象我们这些旅游“大臣”,正紧随玉驾穿过深邃的端门和午门,如同穿越一条时间的隧道。当太和殿广场豁然出现在眼前时,那股扑面而来的帝王威仪,几乎令人窒息。三层汉白玉须弥座台基,如同巨大的玉玺之基,稳稳地托起那座金銮宝殿。那耀眼的明黄琉璃瓦,在秋日高远的蓝天下,展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辩的权力叙事。我们平日总以“气凌霄汉”自诩,此刻站在这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建筑面前,才真切地感到自身的渺小,宛如一粒尘埃。

我们沿着中轴线缓缓前行,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的雄浑依次领略。

我的脚步,离开摩肩接踵的主道,拐进西路的永巷,世界霎时安静下来。两旁是高耸的、褪了色的朱红宫墙,将天空切割成一条狭长的、蓝色的带子。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亮,映着清冷的天光。这里,曾有多少宫女的倩影飘过,曾有多少太监的低语回响?那被囚禁于“天下中枢”的青春、欲望与阴谋,都消散在了这一阵又一阵穿堂而过的、寂寞的风里。我抚着冰凉的墙壁,心中默念着纳兰性德的词:“深巷卖花将客唤,候虫先报秋来信。”只是这深巷,卖花声早已听不见,唯有那历史的“秋虫”,仍在墙角石缝间,幽幽地吟唱着永恒的悲凉。

第三日上午进入居庸关长城。车行山间,愈走愈觉地势奇崛。待到关下仰首,才真正理解了何为“天下第一雄关”。那长城全然不似画册上的平缓舒展,而是如一条灰黄色的巨龙,凭借着山脊的险峻,奋鬣扬爪,腾挪跌宕,直冲云霄。

攀登是艰辛的。脚下的台阶,陡峭而磨损,需手足并用,方觉稳妥。几位年长的妇女,虽气喘吁吁,却无一人言退。或许,我们心中都憋着一股劲儿,要向这民族的脊梁,献上我们最虔诚的步履。及至登上一个高大的敌楼,凭垛口远眺,群山如海,峰峦叠浪,长城便在这浪尖上起伏蜿蜒,消失在雾霭深处。

风在山谷间呼啸,带着塞外的寒凉,吹动我们的衣袂,也吹散了连日来积郁在胸中的一些纷杂思绪。与故宫那精心构建的、秩序井然的威权之美不同,长城的美,是一种野性的、悲壮的、与天地抗争的力量之美。它不言语,却仿佛有金戈铁马之声从砖石中渗出。我抚着一块斑驳的城砖,那上面深深的刻痕,是箭镞所伤,还是风雨的齿印?它见证过“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烟”的紧急,也承载过“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的哀伤。

立于这苍茫天地之间,前两日所见的皇家园林的浮华、政治中心的肃穆、深宫禁苑的沉郁,似乎都在这长城猎猎的风中,得到了净化和升华。它们共同构成了我们这个民族复杂而坚韧的面貌:有追求逸乐的精致,有构建秩序的雄心,更有抵御外侮的铮铮铁骨。而我和同学胡文俊都是文弱书生,一起沿着上下不齐的石阶攀登。但所能做的,便是用我们微弱的声音,去应和这历史的回响,将这砖石间的筋骨,化作纸墨上的诗魂。

三日京华一瞥,匆匆又匆匆。去天津的大巴车离京,渐行渐远,我闭目凝神,那些景象——颐和园的波光、纪念堂的静默、太和殿的金顶、长城的风啸——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轮转。这是一次身体的行走,更是一次精神的溯源。京华一瞥,留下的不仅是照片与记忆,更是一页页亟待整理的、沾满了历史尘埃与时代感慨的诗稿。这其中的滋味,足以让我们,在往后的无数个清谈之夜,细细品咂,反复吟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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