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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洪伏(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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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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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剪影

自南而北,大巴车将中原的沃土一帧帧铺展在窗前。这趟穿越华北平原的旅程,始于河南,途经京华烟云与津门浮光,最终又回到这片中原厚土。当千里的风尘落定,回望来路,才发现最深的印记,不是京城的恢弘,也不是津门的洋场,而是这起点与终点——开封的夜色与嵩山的晨光。它们像两幅不同色调的画卷,一幅是墨色淋漓的写意,一幅是金碧交辉的工笔,共同勾勒出我心中的河南印象。

抵达开封时,正值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刚刚收尽,天空由暖橘渐变为深邃的绀蓝,最后凝固成一种近乎墨色的宝蓝。我们就在这片沉静的天幕下,站在了开封府前。

未曾入内,便已感受到那股森然的官威。巨大的照壁如同一面历史的屏风,上面的獬豸图腾在射灯的映照下,轮廓分明,森然欲搏。这传说中的神兽,能辨曲直,识忠奸,它沉默地屹立于此,仿佛守护着某种跨越千年的司法尊严。夜色是最好的化妆师,它隐去了现代修复的痕迹,只将朱红的大门、黝黑的匾额、石雕的鼓座这些最庄重的元素推出,构成一幅凝重而深沉的剪影。

我们沿着府衙外围的高墙缓步而行。墙内是权力的核心,是秩序与纲常的象征;墙外是寻常的街巷,是百姓与烟火的世界。指尖划过冰凉粗糙的墙砖,触感真实而冷峻。墙内,建筑的飞檐翘角如巨兽的脊背,在深蓝色的夜空中划出沉默的轮廓;偶尔从缝隙中瞥见院内高悬的灯笼,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那光却穿不透这厚重的夜色与高墙,只在自己的方寸之地营造出一圈朦胧的光域。我猜想,那应是正厅,是“正气”匾额高悬之处,是包龙图拍下惊堂木、断下千古奇案的地方。然而,在无边的夜色里,这一切都退为背景,具体的史实与人物变得模糊,留下的是关于“权力”、“公正”与“秩序”的抽象思考。

开封府的庄严,在夜色中更像一种观念的存在,一种精神的象征。它不曾被白日的喧嚣与游客的解说所打扰,只是以其最本真的姿态,存在于时间的长河里。

离开府衙,我们信步至不远处的包公湖。此湖因包公而得名,夜色中,湖面幽深如墨,像一块巨大的、未经打磨的墨玉,静静地镶嵌在府衙之侧。仿佛沉淀了无数未曾言说的讼词与冤屈。

我倚着在情人桥的石栏,任思绪飘远。恍惚间,似乎能看见那位黑面长髯的官员,正踏着月色沿湖漫步,他的眉头紧锁,心中思量着白日里一桩桩悬而未决的案卷。这湖光水色,曾映照过他多少不眠的夜晚?

而脚下这片土地,是著名的“城摞城”奇观。战国的大梁、唐代的汴州、五代及北宋的东京、金代的汴京……一代代的繁华与悲欢,都被黄河那无情的泥沙层层掩埋。眼前的湖水之下,是否也沉淀着汴梁夜市上的笑语喧哗,沉淀着李师师琴弦上的余音,更沉淀着靖康之变时,那倾覆的王朝与流离的百姓的血泪?湖水无言,只是静静地承载着这一切。夜的静谧,反而让历史的回响变得更加清晰,那是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源于地层深处,诉说着辉煌与劫难的轮回。

开封的夜,给我的印象并非具体的景观,而是一种氛围,一种情绪。它是厚重的,带着历史的包浆;它又是疏离的,将最真实的内核隐藏于夜色与黄土之下,只留给你无尽的遥想。

与开封的深沉夜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少室山的清朗晨光。作为旅程的终点,我们奔赴嵩山少林。从开封那充满人世纠葛的官衙,到嵩山这追求出世解脱的丛林,仿佛完成了一次从尘世到山门的过渡。

车至少室山脚下,空气陡然变得清冽,带着草木与泥土的芬芳。山门的形制与开封府迥异,斗拱层叠,匾额高悬,“少林”二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自有一种方外之地的威严与超然。

踏入寺内,最初的感受却与预想中的清静禅林有些距离。时值上午,游人如织,各色旅行团的旗帜飘扬,导游的喇叭声、商贩的吆喝声、游客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俨然一个热闹的旅游集市。这景象,几乎让我以为又将遭遇一场在喧嚣中的浮光掠影,心头掠过一丝无奈与失望。

幸而我们并无导游,也无需遵循固定的路线。于是,我和胡文俊几个人果断地避开中轴线上的汹涌人潮,择一条僻静的侧径,向寺院的深处走去。转折,就从这里开始。

随着脚步深入,周遭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我们来到了立雪亭。这是一座看似朴素的亭子,却承载着禅宗史上最决绝、最动人的求法故事:神光为求达摩祖师真传,立于风雪之中,至雪没双膝,犹自不动,最终断臂明志。站在亭前,阳光透过古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我试图想象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想象那种摒弃一切、孤注一掷的虔诚。故事的真伪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传递的精神力量——那种对真理的渴望,足以超越肉体的痛苦与极限。此刻,亭子安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将千年前的那场风雪,凝固成了一种永恒的寂静。周遭游客的声浪,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耳边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自己内心的回响。

继续前行,在一片相对僻静的石板地院落后,我们偶遇了一群年轻的武僧正在练武。这不是表演,而是他们日复一日的常规训练。没有华丽的服饰,没有配合音乐的招式,只有最本真的修炼。他们大多十分年轻,面容还带着些许稚嫩,但眼神却沉静如水,超越年龄。汗水浸透了灰色的僧衣,紧贴在瘦削而精干的身体上。他们的动作,刚猛凌厉,拳脚带风,跃起时如鹞子冲天,落地时如古树盘根,每一式都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然而,与这极致的力量感形成奇妙对比的,是他们脸上那近乎漠然的平静。那是一种将全部精神贯注于一点的神情,外界的纷扰、身体的疲惫,似乎都已与他们无关。

我静静地站在廊下,不敢打扰。那一刻,我忽然对“禅武合一”有了更真切的理解。武,是动的极致,是生命力量的奔流与爆发;禅,是静的极致,是内心世界的收束与观照。在这一动一静、一放一收之间,在力量与心灵的反复角力与最终融合中,他们锤炼的不仅是肉身,更是精神。这远比任何编排好的演出,都更能触动人心。这是修行,是生活本身。

此行的最后一处,是那棵著名的千年银杏。它矗立在那里,如同一位沉默的智者,见证着少林寺的千年兴衰。树干之粗壮,需数人合抱,树皮皴裂如龙鳞,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时值深秋,银杏叶已染上最灿烂的金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将整棵树映照得如同一个燃烧的金色华盖。秋风拂过,树叶发出海浪般的沙沙声,无数金黄的叶片随之翩跹而下,如同一场永不终止的、温柔的黄金雨。落叶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柔软而无声。

我背靠着这棵千年古树,仰头望向那一片辉煌的金色天空。来时路上的浮躁,开封府夜色带来的沉重历史感,都在这一刻被这慈悲而浩大的自然景象所抚平、所涤荡。这里没有说教,没有表演,只有生命本身在时间中的坚韧与从容。这份安宁,是自行寻访所得的馈赠,不假外求,直叩心扉。

十时半,我们依计划观看了一场少林武术表演。方才的静谧犹在心头,眼前的场景已切换至声光交织的舞台。少年武僧们列阵整齐,动作刚劲划一,吼声震天。钢枪刺喉、头断钢板、二指禅功……一幕幕硬桥硬马的绝技,在激昂的音乐与满堂喝彩中,将少林功夫刚猛凌厉的外在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奇妙的是,见识过立雪亭前的决绝、石板地上的汗水与千年树下的安宁,我已无法再将这表演仅仅看作一场技艺的炫示。那舞台上的每一式、每一吼,此刻在我眼中,都仿佛有了来处与归处——它们源于那条僻静小径深处的精神道场,源于那种将肉身与心灵皆锤炼到极致的修行。表演,是“武”的华章;而修行,才是“禅”的内核。这尾声的喧嚣,非但没有颠覆之前的领悟,反而像一面镜子,让我更清晰地照见了何为本质,何为表象。

离开武术馆,也即踏上了归途。车行渐远,少室山的轮廓在车窗外慢慢模糊、消失。我闭上眼,开封的夜色与嵩山的晨光在脑海中交替浮现,最终融为一体。

开封府,代表着一种“入世”的秩序。它宏伟、正直,是儒家理想的殿堂,是士大夫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所在。但它也充满了历史的张力与人世的纠葛,如同那潜藏于地表之下的“城摞城”奇观,复杂难言,需要人们去深思、去辨析。而少林寺,则展现了一种“出世”的修行。它并非完全的避世,而是在极致的动与静中,在禅与武的淬炼里,寻求内心的秩序与安宁。那棵千年银杏,便是这种超越时间的安宁的化身。

这一始一终,一入世一出世,一夜色一晨光,恰如中国文化精神的两极,也是人生可能性的两种向度。我们大多数人,便是在这两极之间奔波、求索,寻找自己的位置与内心的“安处”。

河南,这片中原厚土,以其浩如烟海的历史积淀与深沉博大的文化底蕴,为我上了生动的一课。它告诉我,真正的“印象”,不只是眼睛看到的景观,更是心灵在古老与现代、秩序与自由、喧嚣与宁静之间感受到的那份永恒的叩问与回响。车窗外,中原大地在暮色中再次铺展成无边的沃野,而我的心中,却仿佛有了一条更为清晰的路,路的尽头,是来处,亦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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