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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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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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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声不息

成辰依稀记得,从某一年起,周末的早晨再也没被成爸的电话声吵醒,热闹的家中只剩下了成妈忙碌的锅铲碰撞声,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听成妈说:“爸爸回老家开公司了,以后会很忙。”

那年,成辰还在上小学,成爸的侄子在工作上犯下大错,让引荐他的成爸丢掉了城市里的工作,成爸不得已回乡发展,在朋友介绍下,到家乡的一个偏远乡镇开起了物流公司,乡镇亟待建设,市场有前景,成爸试图凭自己的努力闯出一片天地。

然而,现实远比想象残酷。虽然美其名曰“公司”,但实际上不过是总部管理下的乡镇分部,承载着乡镇的部分需求。成爸在几年间不断扩大营业规模,店铺和网点几乎每个圩镇都有普及,可收益还是不见起色。营业成本实在太高了,工人的工资、车辆的油费路费、店铺租金等等几乎能把营业额消耗殆尽,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人加入了物流这一行,竞争也愈发激烈。培训员工、处理客户投诉也需成爸亲力亲为,单单投诉这一点处理不好,就有可能白干一天。

为了降本增效,应对超负荷的任务,成爸往往在物流的旺季需要亲自上阵。成辰还是在城市里读着书,每逢长假归乡,就常常被成爸叫去帮忙,尤其是寒假过年前的那段时间,物流的工作量数倍于平日。

时至今日,成辰也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和成爸“出征”的经历。

那日前已经连下了好几天小雨,天总是灰蒙蒙的一片,冷风吹散了天空中盘旋的飞鸟,逐去了街道上往来的人群。走在前去开货车的路上,空气安静得仿佛只剩下成辰父子两人的心跳声。

年前成辰花压岁钱购置的一双新鞋,现在被成辰一脚踏进了充满烟味、脏兮兮的货车里,成爸叼着根冒烟的万宝路,递给了成辰一双像是在汗水里浸泡过的手套,手套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处破了个大口子,成辰安慰自己,这俩破洞用来给手指透透气倒也不错。

货车加速驶进了一片别墅区——与其说是别墅区,还不如说是货车停放区。与别墅区一条马路相隔的,是清一色的货车。这货车比路牌还好使,不识字的人看到这场面也肯定知道,跟着货车走就有家没有停车位的物流工厂。

工厂内道路狭窄,上下货的地方停不了几辆车,等了有一会儿才等来了一个空位。成辰一下车,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长长的流水线两旁站着一个个分拣工,把传送带上的快件按照地区分堆,在他们身后是堆积成山的快件。地面上均匀地分布着垃圾、污水和黑色斑点,新鞋子每一步踩在地上,成辰的眉头便皱紧几分。

好不容易给货车停好,就要开始干活了。看到其它工人用着一个像千斤顶似的小车来回搬运,成辰也照猫画虎地找来了辆小车,学着工人的样子把货物底盘顶起,运送到自家货车前,要搬的时候一看才发现压根不是自家的货,成辰给自己气笑了,只好悻悻地推回去。

大件车里带,散件塞小袋,一个下午重复如是,成辰感觉腰都不是自己的了。驻足休息时,还会听到流水线那边传来的几句地道方言的粗口。成辰瞥见有一个地区的件堆得比人还要高,像是座贴满白色标签的垃圾山。错分的快件同样不甘落后,数量旗鼓相当。

一旁办公区的台式电脑也很是有趣,电脑桌面用的是写满心灵鸡汤的壁纸,但却下载了各式各样的棋牌游戏、网游和“地下”直播软件,充分说明了网络鸡汤治标不治本。

一辆货车装好货,离开腾出了空位后,马上便有另一辆货车驶来。那辆货车像是刚上路的样子,外表干净的白色和周围发黄的货车形成了鲜明对比。旧货车本都是那样崭新,揣着一肚子货物,在满是风尘的大路上长年累月奔波后,便也成了新货车未来的模样。

那辆货车的司机是一位胖胖的大叔,他不停歇地往车里丢箱子,肌肉记忆让箱子以完美的轨迹飞向安排好的落点上。成辰佩服大叔的同时,注意到旁边有个比人还高的老旧木柜斜靠在墙上,情不自禁地调侃道:“这玩意儿咋跟个棺材似的?”

“细哥,你样知得?”(“小哥,你咋晓得?”)大叔笑着用方言问成辰,补充说道:“这玩意又轻又便宜,农村里挺多会买这样的。”成辰这才得知原来这破木柜竟真是一种叫纸棺材的东西——想到自己的调侃成真,成辰不禁喉头一紧,笑声卡在半空。

搬完最后一个大件,成辰舌头已经干的冒烟,左顾右盼发现远处有个自动贩卖机,中间隔着一个停止运作的传送带。成辰拿着硬币,像是练就了逍遥派的独门绝技“凌波微步”,轻盈而又精准地踩在尚未被快件覆盖的空地上,单腿用力一蹬跃上传送带,再快步移动到“救星”前。

成辰按了冰红茶下方的按钮,投了三枚硬币,却始终不见售卖机反应。救星此刻变奸商,成辰恨不得一脚踢爆这台机子,可又担心新鞋会被踢坏。憋着一肚子气的成辰回来时一脚踏上传送带,下来时用一个快递盒子练习射门。此时流水线工人早已下班,厂里仅剩成辰父子俩,因此成辰毫无顾忌。他回到货车上,无奈又气愤地闻着成爸万宝路那呛人的烟味。

天色将暮,一片昏黄笼罩着大地,窗外的风不知是第几次拂过成辰的发梢,成爸开着货车驶进了飞机场旁的一条小路。路上一辆车也没有,但隔几米就有一条减速带,仿佛是要震一震打瞌睡的司机,提醒他们已经到了机场旁的烂路,顺带让摆好的货品陷入狼藉。

货车驶入村庄,划破了乡间的寂静。一座无名桥横跨无声的江水,两边的护栏使这座桥看上去比成辰年纪还大,唯一的光源是两端村道上的路灯。无名桥不远处,是座灯火通明的新式大桥,像一条发光的巨蟒吞下了所有车流。而老桥则蜷缩在阴影里,成为了小情侣私会的佳境,成爸松油门、踩离合、挂一档、补油,货车咆哮着上了桥,引擎的轰鸣声不识趣地灌满了桥上暧昧的空气。

村子里莫名得亮堂,甚至还有锣鼓喧闹之声。

“诶,这破村子大晚上还这么热闹,今天是啥节日吗,搞啥节目?”成辰好奇地望向窗外。

直到看见大大的白花圈,中间一个大写的“奠”字,成辰才苦笑一声,尴尬地回应了自己一句:“哦,原来是死了人啊。”

一路村道颠颠簸簸,成辰揉着右肩问道:“爸,你这一车货能赚多少钱?”

“不管大件小件,一件赚八毛,一车一千五百票,你数学好自己算算。”

“一千二。”成辰很快算了出来。

“嗯,如果司机上班,要扣掉油钱加司机工资,这里就剩下四百块钱了。那还有车辆保养费、租金、工人工资嘞。”

“到手就没剩多少了。”

“所以钱好赚吗?”

“一点也不好赚,累死了。”

“是啊,你妈劝你好好读书是有原因的。”

“我会努力的,而且我已经很努力了……”

走乡道是成爸抄近路的缘故,日复一日,一天又一天,货车就在这条静谧的乡道上烟尘滚滚,每次都照例留下一串悠长的、带着回响的屁。

出了乡村,货车很快又驶入了闹市区。到了一个路口处,货车渐渐减速,穿过一块精致的牌坊。这牌坊气派得让人看不出里面是工业区,倒像是别墅区的大门。工业区内,一条条羊肠小道纵横交错,路旁停满了摩托和电动车,生怕过路的车毫发无损地经过。成辰父子俩就此来到揽收快件的最后一站。

工业区的厂房也是外强中干,同样脏乱的流水线,同样刺眼的白炽灯,唯一不同的就只有分拣工人了。不知搬了多久,分拣工到点下班了,纷纷摘下炭黑色的手套,掏出廉价的纸烟和打火机,厂房片刻间烟雾缭绕。有个工人徒然高声唱起歌来:“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他乡没有烈酒,没有九月九……”唱到后面越唱越跑调,似乎已经缓不过气来。

在扫描仪的一次次提示声中,成辰父子几乎把货车完全装满了,留下了仅两人可以站立的空间,但地上依然还有要揽收的快件。成爸没有停下的意思,还是在尽可能地把快件往车里塞,几个流水线管理员还没下班,走过来搭话,“老板,别塞啦,下一辆车会装的。”成爸笑着和他们聊了起来,叫成辰去厂房前台那取一架梯子过来,成辰此时的新鞋才真正起了作用,跑起来甩掉了一身的燥热。在货车上架好梯子,成爸接过成辰手上的箱子,继续往车里塞。

车最终被塞得满满当当,老鼠进了都有可能会窒息。管理员咧开了嘴:“空间真的是一点也不浪费啊!能多装点就多赚点,为了生活啊。”

“是啊,为了生活。”成爸苦笑答道。

转动钥匙,引擎不知是第多少次被唤醒,货车驶离了这片昏暗压抑的工业区。出了厂区牌坊,成辰感觉连呼吸都畅快了不少,眼见牌坊外早已是万家灯火,热闹非凡。

车窗已经被成辰摇到最低,凉爽的晚风扑面而来,让人很快沉静下心。成辰回想这一天的经历,不禁心想,这才是生活本来的面貌啊,就像工蚁一样,沿着光污染的城市边缘,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搬运着他人的人生。究竟要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才能换来想要的生活呢?

一眼望不到边的生活,如同黑夜没有灯火,只剩下茫茫一片凄然。

“老爸,我明天再跟你跑一趟。”

“好。”

此夜,成辰久久无法入眠。

清晨六点,层层云彩遮蔽了破晓。

成爸几口就嗦完了一份腌面,成辰吃的慢吞吞的,没什么食欲,或许是睡眠不足,心跳异常得快。又或许是昨夜晚饭的缘故,成妈看父子俩累坏了,煮了顿丰盛的晚餐犒劳,反倒衬得成辰碗中腌面“色香味俱无”了。

还没等成辰吃完面,成爸便叫成辰去结账,跟身后的老相识道别,扬长而去。成辰的脸上大写着问号,还是乖乖听话付了父子俩的钱。

回到车上,成辰问起结账一事,成爸反笑成辰阅历浅薄。

“有认识的人在,如果我去买单,是不是把账一起结了才对?换你去买单,我就不用多出他们那份钱了。”成辰这才恍然大悟。

货车穿过的不再是灯红酒绿的城市,而是无边无际的旷野。货车下了高速,进了山区,远处是大片大片的烟草田,覆盖烟叶的白膜漫山遍野,尤为壮观。

一阵拖拉机的呼啸声盖过了货车的噪音,根据多普勒效应,成辰很快确定了拖拉机的方位。只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大爷意气风发地从左边的岔路驶来,把拖拉机开得跟摩托一样快。他前庭的头发全部被风吹得朝天竖了起来,真可谓“怒发冲冠”,看得成辰直呼宝刀未老。

村里的房子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管你白墙红墙,黑瓦都往你头上挂,再给你扣上一口接收信号的“大铁锅”。在这个还在用着卫星电视的聚落中,太阳能路灯已经插满了每个路口。在一些久远的老房子上,还能依稀看到一些社会主义革命时期的标语,比如“人民战争胜利万岁!”稍微新一点的老房子,就可以看见富有改革开放气息的语录:“男孩女孩一样强,长大都能当栋梁。”成辰看到最多的,其实还是“共筑中国梦,永远跟党走”的红色宣言。

圩镇、小村落零零散散地分布在道路两旁,成辰父子每经过一个快递网点,都得停下车把快件从车上转移下来,虽说行车缓慢,但成辰也多了几分时间看看这陌生的乡野景色。

在一个网点卸完货,一旁的宅邸吸引了成辰的目光,既有点像欧洲的中世纪城堡,又有点像岭南民楼,成辰没想到现在竟然流行拼凑的风格。院门上挂着显眼的警示:“内有恶犬,非请勿进”。成辰好奇地透过铁门缝往里看去,只见两条小奶狗依偎在一条温顺的土狗身旁,沐浴着和风煦日。成辰不禁心想,这“恶犬”到底指的是哪一条呢。

继续前进,山路弯弯绕绕,货车又途径一个小镇。成辰发现一个别具一格的公交亭,一个四面透风的破房子,墙角堆着几块碎砖,地上散落着烟头和柚子皮,唯一能证明它功能的,是墙上那块模糊的路线牌。旁边的一片空地上插着块大招牌,四个显眼的大字——“XX—森林公园”——突兀地杵在荒草中。成辰看了半天,觉得这公园二字无论如何都有失偏颇——招牌后是一片光秃秃的荒郊野岭,土丘上立着几个久经沙场的休闲健身器材。成辰连树都没见到几棵,所以觉得顺手把“森林”二字去掉也是很合理的。在成辰看来,挂个广告位招租——都好过在这无人问津的地方挂这块招牌,至少还可以变相地促进乡镇经济发展。成辰心想,之所以没这样做,可能是挂招牌的人有任务在身吧。

成辰父子在途中一个网点下了车,成爸遇见老友,像把成辰忘了似的,慢悠悠地坐下泡茶,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聊天,成辰坐在一旁发呆,实在无聊,便四处晃悠,两只毛茸茸的圆球映入眼帘,不知是谁家的小鸡崽溜进了物流仓库觅食。包装破损撒漏出的谷物、隐居货架的小昆虫,都是它们喜爱的美食。

成辰动了童心,对小鸡施展绝学“九阴白骨爪”,小鸡哪见过这场面,向着货架死角逃跑,不一会儿就被成辰捉住。另一只小鸡崽没跑多远,眼见同伴已入虎口,自己脱离了生命危险,便悠哉悠哉地继续觅食去了。被成辰掐在手上的小鸡崽无力反抗,只能被成辰无情地当作消磨时间的玩物。

“连小鸡都比我自由。”成辰自嘲道。想到自己没完没了的课业,小鸡顿时变得索然无味。玩够了这个圆圆的黄色毛球,成辰将其放下。

小鸡崽重获新生,飞快地穿梭回货架间隙。奈何等了半天,成辰见成爸还是迟迟不愿动身,玩心又起,二度捉拿小鸡崽,小鸡仔片刻间走了两趟鬼门关,像打了自己的血,连美食都不顾了,全速向仓库外飞奔,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传送带的尽头,只留下了惊魂未定的一泡屎。

成辰的笑声在仓库回响,还来不及笑一会儿,他便感到不妙,被该死的小鸡耽误了正事,得赶紧溜回去帮忙。

成辰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了货车旁,余光瞥向车尾,发现货车已被打开,只见一个高瘦的女孩正在手脚麻利地卸着货,修长的双腿走得快步流星,快件被有序地分拣,仿佛她已经在这工作了有一段时间。成辰看得有些出神,直到女孩的目光与他相遇。

“你是老板的儿子吗?”女孩声音清脆。

成辰点头:“今天第一次来帮忙。”

女孩指了指地上的快件:“这些是按地区和物流公司分的。”

成辰蹲下身,开始帮忙装袋。装完两袋时感觉不太对劲:“这家公司的快件要按地区再分两袋吗?”

女孩微笑地点了点头。

成辰拍了拍脑门,尴尬地笑了笑:“得重新分装了。”

女孩安慰道:“没事的。”

“你平时都在这里帮忙吗?”成辰忍不住问道。

女孩点点头:“放假就来,帮妈妈分担点。”

成辰心里一震,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孩,早早便承担起了生活的重量。虽说自己同样是假期来帮忙,却更像是来体验生活的。

两人配合得很默契,快件很快分装完毕,成辰把几麻袋不属于这的快件重新抱上货车,但女孩并没有休息的意思。她搬来了张矮凳子,拿起扫描仪对着堆成山的快件逐一扫描。一晃眼到店已有半个多小时,扫描仪的“滴滴”声接连不断,成辰瞥了几次,女孩没有一刻闲暇,快件小山渐渐坍塌,齐整地转移到了属于它们的货架上。面对这些陌生的东西,成辰觉得无所适从,只好四处张望,在店里打杂,到最后连打杂都没得打,索性捧起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书,消磨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

成辰还没读几页书,就被成爸喊上车,剩下的工作就交付给了店内阿姨和女孩。成爸一手发动引擎,一手掏出打火机,抬手就把嘴上叼的烟点着,没过几秒,狭窄的货车内又从晴朗变成雾霾。成辰早已事先戴上口罩,还是顶不住刺鼻的烟味,便一手捏鼻子,一手摇车窗。车缓缓驶离,成辰最后往店里瞟了一眼,只见女孩正在指引着客人取件,左手拿着一本厚厚的英语单词书。出于好奇,成辰向成爸问起店内的女孩。

“那个女孩是店内阿姨的女儿吧。”

“是啊,店里太忙,她在这帮她妈打下手,干了快有一周了。”

“看上去像是初中生,初一初二的样子。”成辰回忆着那个女孩的外貌,较为保守地猜测。

“哪里?她才读六年级。”成爸对着成辰笑了。

“六年级?就长这么高!”成辰惊讶地看向成爸。

“听她妈讲,她是练长跑的。”

“了不起。”成辰转念一想道,“那你不是在雇佣童工?”

“查到了就说她是来送饭的,睁只眼闭只眼的事儿。”

成辰也试着回忆自己的六年级假期,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被重点初中录取,没有太多的烦恼,心里也饱含着对未来的期待。女孩是否也是如此呢?成辰有一丝好奇。也许乡镇没有书盈四壁、冷气充足的图书馆,但清晨六点的露水能够记住每一圈跑道的喘息,以及那永远擦不干的汗迹。

车里呛人的烟味被沁人的山风淡去,成辰望向远方的田垄,任由回忆在脑海中一帧一帧地闪过,在货车引擎的轰鸣声中等待着下一站的到来。远处,模糊的山峦在云层下显得格外苍凉,成辰忽然觉得,自己曾经的那些烦恼,在这片土地上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铛铛”几声,货车侧门和后门接连打开,成爸手下的几个工人熟练地排成阵列,将车上的货物有条不紊地取下来分类好。这便是终点站,也是成爸经营的总店面,成辰下了车,也开始帮忙传递一些重货和大件货,等到货物全部卸完分堆好,已过去了半小时有余。

看到成爸已在茶水间抽起了香烟,和一个消瘦的老阿姨貌似在讲工作安排,成辰知道一时间没有什么工作了,便擦了擦汗,把乌黑的双手洗净。

“现在你也没事干了,去附近走访一下,看看跟以前比有什么变化。”成爸对成辰说道。成辰正有此意,便快跑到货车上拿上带好的书,踏上了探索这座乡镇的旅程。

摘下湿透的口罩,凉风拂过成辰的面颊,留下了乡野圩镇特有的气息,那是一种混杂了泥土、青草以及尾气的味道。

成辰小时候,成爸成妈忙着出差和工作,长假时的成辰便托付给姨丈夫妻照顾,在这片乡镇待过一段时间。正因如此,成辰一眼就认出了大河对岸的镇政府。那座建筑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斑驳的外墙、褪色但依旧显眼的标语。此时此刻,自己就像是站在时间的缝隙里,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现在。

过了石桥,就到了镇政府旁边的休闲公园。成辰在漫步机上慢悠悠地晃着,手里捧着的书名为《他的国》。他本不爱看书,此时却看得入迷,时不时还望向大河与这座安静的城镇,纵情遐想。韩寒笔下的亭林镇在成辰的脑海中倒带,与眼前景色渐渐重合。

“真像啊。”成辰喃喃自语道。

即使上海亭林镇与这座小镇遥隔千里,成辰仍觉得它们有着跨越时空的相似之处。大河贯穿城镇,水位低到无法行船,在堤坝的衬托下倒像个小溪,连片的沙洲上长起了丛丛芦苇,远处的排污渠源源不断地淌出黑水,两岸的围墙已是断壁残垣,石桥也满是岁月的痕迹。除了货车和摩托引擎的轰响,似乎不会再有什么声音打扰到这座安静的城镇。就好像是被文字记录在了小说里一样,穷乡僻壤的城镇没有什么所谓的沧海桑田。

小说中的亭林镇青年,在家乡看不清属于他们的未来,纷纷远走他乡,于是在那片狭小的静谧中,只有一小部分青年留了下来。成辰心想,这大概是眼前这座城镇如此安静的原因之一吧。

堤坝旁的芦苇丛中,几只白鹭惊飞而起。此时的成辰还不知道,两年后,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暴雨将这里浸了个透,触目惊心的泥石流把这片乡镇摧毁得面目全非。

成辰合上书,慢悠悠地晃到一座灰扑扑的雕像前,只见石碑上刻着“南宋进士某某某”——底座遍布黄泥,想是许久未曾打扫。雕像后头是片水泥地广场和一座凉亭。亭子里热闹非凡,八成是下象棋的老头们今天休息,几个大妈在象棋桌上甩着扑克牌骂骂咧咧:“三条A带个2,压死你!”旁边观战席又是一圈大妈手拿着蒲扇围观。

一阵强风吹过,几块用过的止痛贴被卷起而后又落地,广场上的小孩们开着投币式碰碰车,尽情地碾压着散布在地上的垃圾。碰碰车被撞得漆都快掉完了,到现在还没散架也是个奇迹。成辰心想,这大抵便是“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了。

成辰信步前行,走到了镇上唯一的一座小学,学生们都放了寒假,小学也随之进入了冬眠。成辰站在乡镇小学的高墙外,踮起脚尖也看不清里面。他把手机高高举过头顶,按下快门。

照片里的校园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锈迹斑斑的篮球架、斑驳的墙壁,却透着一股朴实的气息。他盯着照片看了许久,像是想起了什么,仰头望天,只有天边飞鸟的叫声,像是某种遥远的呼唤。

成辰循着小学旁的一条小路向前走,路上有许多骑着单车的小朋友,成群结伴,笑声清脆。有的骑着成辰曾经心心念念的山地越野车,成辰望着他们出神,眼神中有些许艳羡。他想,如果当初选择回家乡读书,或许自己也会拥有这样一辆车,放学路上,也能像这样和要好的朋友一道,骑着车、聊着天,悠哉游哉地回到家中。那条未曾走过的路,在他的想象中,总是镀着一层金色的光。自行车车铃叮当作响,轻轻敲打着成辰童年的梦。

一边想一边走,小孩们的欢声笑语也渐渐休止,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缓缓地进入视线。一望无际的金黄中矗立着几幢显眼的独栋别墅,远处是连绵不绝的苍翠丘陵;柔和的日光下,成辰在田间小路上漫步,他的新鞋早已蒙上了黄泥与尘土,不过他并未在意。成辰就这么沉浸在乡野的氛围中,有那么几个瞬间,似乎忘却了课业带来的烦恼。

回过神来,成辰原路返回,向着乡镇上的集市走去,卸货的大卡车使本就窄小的村道拥挤了起来,摩托的鸣笛声此起彼落,街上的店铺挂着清一色的老旧招牌,一眼望去,几乎全是百货商店和肉菜市场。狭小的道路上,成辰左右横跳,避让一辆辆急躁的摩托车和一个个臭烘烘的污水坑。

成辰选择不看地图,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不觉间到了一所中学的开放体育场。

四个篮球框、一片足球场、一个升旗台,简单甚至简陋的组合,却充斥着学生的汗水与呐喊,热闹非凡。

成辰站在场边,看着几个初中生在球场上奔跑、传球、投篮,他搓了搓自己的手掌,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成辰没有会打篮球的双手,但有想打篮球的一颗心。这时,一个篮球弹出框外,滚到了他脚边。成辰弯腰捡起球,犹豫了一下,朝场上的初中生挥了挥手。

“能借我投几个吗?”他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

“随便打!”一个高个子男生爽快答应。

成辰尝试投了几次,右肩因为搬重物拉伤隐隐作痛,一直投不出一个像样的球。他调整心态,站在三分线外,深吸一口气,用变形的动作抬手投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成功打板进筐。成辰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但很快,几个初中生的同学走了过来,开始商量分组比赛。他把球物归原主,像放下了某种不合时宜的野心。成辰有自知之明,想着打起比赛来自己大概率拖后腿,别人要不要他这个队友还说不定呢,便识趣地先行离开。

走到体育场门口,成辰清楚自己不属于这里,但还是忍不住回首再望几眼,像是在做最后的道别。那些初中生已经开始了激烈的比赛。他们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仿佛一幅充满活力的剪影。这一片小小的天地,暗暗承载着一整个小镇数代青年的青春,单是想想也觉得很美好。

出来没一会儿,成爸就打电话过来催成辰回去,成辰没注意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一晃眼一下午就过去了。匆忙赶回店内,只见老阿姨吃力地把几件货搬上了货车,成辰意识到自己尚有任务,手忙脚乱地跟着搬,时不时还能听见阿姨的几声咳嗽。成爸挂掉了这个下午的不知道是第几通的电话,让成辰上副驾驶,准备驱车回城里。

晚归的风景不输来时路,晕黄的晚霞在天幕上留下了她的翩翩裙摆,群山连绵,摇下车窗,似乎便可望尽天涯路。

路上经过的网点依然有订单,在某个网点停车时碰上了成爸手下的司机,司机叔叔正巧带着他那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一同走车。成辰透过车窗望去,只见小朋友很乖地待在车上,手里拿着一个玩具车,时不时地望向车下面正在谈工作的父亲。他的眼神中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懂事。成辰心里涌出一丝同情,但很快又感到愧疚,也许小朋友只是跟父亲待在一块就已经很开心了。

在最后一个网点取货后,货车再次发动,成爸开得很快,因为车已无需停下。

田野中芳草甘饴的气味被晚风拂入车内,和风轻轻掠过成辰的耳畔,车外的引擎声、蛙叫声、犬吠声,此起彼伏。成辰渐渐有了一丝倦意,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成爸打破了沉默:“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乖的小孩,太少见了。”

成辰侧过头,知道他在说司机叔叔的儿子。

“他年纪小,那些大件货他搬不动,他就拿蛇皮袋跟在他爸屁股后面,帮忙装小件,特别懂事乖巧。”

停顿片刻,成爸接着说:“他都不会说想着玩,每个周末就跟着他爸走车,像刚才那样坐在副驾驶,一坐就是一天,别的小孩有几个能做得到。”

成辰联想到先前店内女孩忙碌的身影,不由得自惭形秽,他托着脸,对着窗外苦笑一声。

“我看店里这么多件要扫描,营收应该还不错吧?”成辰问道。

“其实没有多少的。”

成爸撮了一口烟,烟头红光在黑暗中忽明忽灭。

“像店里面员工要给收件人代签收,不及时签收就一件罚十块,有些人看到自己的件被代签收就会打电话过来问,解释半天他们都听不进去,还有好多会打电话投诉的,一个投诉啊,上面的公司就罚款二十到五十。如果是投诉员工态度不好,上级公司还要罚款两百。你想想看,我寄件费才多少,罚来罚去,又还剩多少。”

成辰听完后放弃了思考,感觉连呼出的空气都带着些无能为力的味道,他明白,为了利益,有些规则的制定者会无所不用其极。

“最后搬货的那个阿姨你看到了吧,店里员工中午的饭就是她做的,你去玩的时候想叫你来搬货,打你电话又不接,还是那个阿姨来帮我搬的。”

“啊,那时候我可能在打球,得谢谢阿姨了。”成辰尴尬地笑了。

“对了,阿姨她做饭应该挺好吃的,否则你店里的员工也不会个个都胖胖的。”

成辰少见地在成爸面前开起玩笑,成爸没有接话,只是望着前方的路。眼见暮色渐浓,车内的空气也识趣地陷入静默。

“阿姨她啊,得了鼻咽癌,不知道还有几年命。”成爸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成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起刚才阿姨搬货时佝偻的背影,想起她时不时传来的咳嗽声。那些画面像一根根细针,刺痛着成辰的神经。

“身体都这样了,还来工作啊……”成辰脸部肌肉逐渐变得僵硬。

“没办法的事,退休金都不够治病的,她还要养家糊口呢。”

成爸把手里的烟掐灭,甩手丢出窗外。

车内再度安静下来,成辰郁闷地望向窗外,对着无边的夜幕出神,乡村的夜空清澈得能让人看见很多星星,它们安静地悬在天幕之上,默默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的悲欢离合。

夜色中,路灯一盏盏地亮起,远处的山影模糊不清,像是被一层薄纱笼罩,只依稀看见几束昏暗的车灯,在山路上快速地平移着,如流萤般划过,又很快被黑暗吞没。这夜色正像极了生活,看似平静,却藏着无数看不见的苦涩。

成辰在颠簸中昏昏欲睡,回过神来,月亮已高悬夜空,货车也驶至家的路口。简单的晚饭、沐浴后,父子俩早早便回房睡觉了。

看着漆黑中的天花板,成辰回想起了这两天遇见的人和事,突然有种想把它们记录成文字的冲动。就在这安静时分,他听见了成爸房间里传来的沉重呼噜声,与引擎的轰鸣声竟有几分相似,成辰不由得笑出了声。

与成辰一路相伴的,就是这些轰鸣声。除此之外,还有扫描仪的“滴滴”声、快件的落地的闷响,以及推车的车轮声等等。细想这些声音,似乎与心脏的搏动声没有什么太大分别,因为它们本就是“生存的脉搏”。就是在这些声音中,一个个家庭得以撑起,得以维系,得以拥有一个“家”的样貌。在这样一个混沌的世界里,这些此起彼伏的“心跳声”,是如此的细微,又是如此的有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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