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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枯叶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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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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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双树(中篇小说)

 

双树 

  中篇小说作者某火

01

黄家的生育说来奇妙。黄老大、黄老二、黄老三先前接二连三生下十多个,全是男丁,黄老大年近六十那年,妻子张子花的肚子出奇般地大了出来,黄家人个个伸着眼睛盼,这回能不能生出个意外的意愿来呢?后来哇哇哭出声来时,三家人喜出望外:“这真是老天爷恩赐我黄家的呢!”那天,老村前的绿柳河畔,百鸟汇聚,齐鸣高叫。黄家为此大宴宾客。黄家老祖母拄着拐杖逢人便说:“那河里百鸟朝凤,是仙女下凡到我黄家来的呢。”黄家人为这一珍奇姑娘的到来,想破脑壳,叫她个什么名字的好呢?族人聚集老堂屋,提议纷纷,什么“山花”、“绿水”、“黄鸟”的,皆不尽人意,最后一至通过用河中的“柳叶”来命名的为妙。现如今,黄柳叶已经十五六岁,长成了一个山光水色、摇曳多姿的大姑娘,文雅娴静,痴书好读,本是个读书的好料子,只因性情乖僻,嫌弃山下乘马岗镇中学的校规束人,一气之下拉了学友朱亚萍的手,还叫了同村的王华生,三人一齐辍学回家务了农。

护送老祖母上山到神庙里拜菩萨,这是黄柳叶平生第一次接下大家族交给她的重任。黄柳叶频频应下家人的嘱托后,带上轿夫,抬上祖母,领队走进绿柳河山谷那条登上杨泗寨的山路。路上,她察看地形,指点轿夫;到了山上香姑庙里,她陪同祖母拜了大堂的菩萨后,又搀扶祖母去后院会见祖母年轻时结拜的姐妹老尼姑白云老人;临下山时,她向那位满腹经纶的白云老人借下了一卷古书来读。

回到家中,黄柳叶呆在闺房里着迷地捧着古书看。正当她爱不释手时,房门外忽走进一位花裙卷发的女子来。把古书看迷了的黄柳叶对着来人眼睛直眨:“你是哪个?”卷发女子锐声反击地说:“黄柳叶,你个忘恩负义的,连老同学我也不认得了!”黄柳叶让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弄得释然一笑了:“朱亚萍!你这个妖精,打扮成这样,还怪我忘恩负义呢。”

朱亚萍的家在山下镇里。自从乘马岗中学辍学后,山中山下的距离,黄柳叶与朱亚萍之间,一直隔着三秋。两个老同学打闹了一回,坐到桌边,叽叽呱呱说着别后的废话。朱亚萍津津乐道她老爸最近高升了镇长,前不久她随镇长爸爸春游杨泗寨时,与那庙里的三位老人闲话不少,白云老人特意告诉她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黄柳叶忙推一把桌面上正摆着的古书:“我今天刚护送我奶上山拜菩萨回来的呢。我还跟白云老人借了这本书来看。”朱亚萍翻了翻,见是本古诗集子,不屑地说:“我现在迷上了新体诗。舒婷成了我的最爱,《神女峰》中‘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上痛哭一晚’的句子,已经成为我的人生哲学。也许就是这诗中的人生观吧,这次春游杨泗寨,我对那庙里的香姑神仙,很是不恭,连一柱香也懒得去敬的。”黄柳叶忙摇头摆手:“其实,你根本不晓得香姑神仙的真面目呢。听我姑讲故事,香姑神仙就跟你一个样儿的,也是个反叛上天的角色。”朱亚萍一下惑然了。说实话,她对山上神庙香姑的了解,实在浅如皮毛,就形同五·四时期茫目打倒孔家庙的青年人一样,她只不过是本能地反感着世间所有的陈规陋习罢了。

 

02

早上,柳叶送走了学友,到河里来洗衣时,对岸上一位瘦猴子般的男子河来。柳叶抬头一看:“王华生?”王华生神情沉郁:“柳叶,我来想跟你说件心事的。”柳叶不由脸上一嗔:“有话那还不快说。”王华生难为了片刻:“我俩已经长大成人,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柳叶忙一笑地说:“华生,你不如跟我爹娘他们直接说去。只要我爹娘他们同意,我保证跟你过一生。”王华生眉头一皱:“你爹娘他们……”柳叶说:“我爹娘正坐在堂屋里喝茶的呢。走,我带你跟他们说去。”说着她身子一转,走在了前面。

王华生壮了壮胆,跟着向黄家走去。

黄家宽大的堂屋里,当中搁置着一张深暗的茶桌。黄老大夫妇左右仰坐在茶桌边,漫不经心喝着热茶。柳叶一直将华生带到茶桌边,然后身子一让,静待一边。茶桌边的老夫妇见了突如其来的客人,忙笑脸相迎:“呀,华生来了!”华生神色腼腆,轻轻叫了声说:“黄家伯、张家母,我来是有个重要的话……”茶桌面边的二位不约而同坐直了一下身子。华生紧了下手脸说:“我与柳叶自小长大,现在也该谈婚论嫁了……”黄老大忙扬手打住:“华生,你的来意我清楚了。一个女子家的婚姻大事,那不是信口开河的。这河畔上吧,虽说后生一个接一个的,张家的秋生、余家的贵生还有你王家的华生,也只有那张家的秋生,才入我跟柳叶她娘的眼呢。”华生在这残酷的说话声中低下头去:“黄家伯,我听懂你的话了。”张子花依然一脸客气:“华生,快坐下来喝盅茶吧。”华生摆了摆手,一脸哭丧地转身而去。柳叶忙尾随送客。

柳叶正想顺势穿过门口的人群,到门外去对受了打击的王华生说两句安慰的话,茶桌边的黄老大厉声叫住:“柳叶,回来!”柳叶哭丧着脸地说:“爹,你让我送下华生吧……”张子花吼了:“柳叶,你一个大女家的,还以为像小时那样不成?”柳叶一时呆在了门口处,长这么大个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爹娘凶巴巴的面孔呢,她顿时伤心不已,回转身来,躲到闺房里去痛哭流涕。

为这件伤心气事,柳叶每日夜里跑到后面的三爹家中,伏在祖母的温怀里,哭着怏求祖母给她讲述一个又一个好故事听。老祖母因为耳朵聋,眼睛又忽明忽暗地瞎,很少过问黄家的事了,孙女此时郁闷的心境毫也没搞懂,哭哭啼啼的还以为是往日里痛爱惯了的娇里娇气,于是依然素日的平淡,坐在月亮地里,悠然讲述着一个又一个古老的传说。后来的故事说到一位古时大家闺秀,无知中作出糊涂事情,家中的爹娘一时没能原谅,伤心的姑娘一气之下跳进了河水里……柳叶听到这里不由叹出声来说:“唉,我要是胆敢做出么事糊涂事情,恐怕也只有跳河的一条路呢。”

 

03

黄柳叶与王华生常站在河的左右两岸上对视着,浅浅的河水,简直形同一条深不可测的天河,在他俩的心里有着牛郎织女般的苦恼。奇怪的是,张家秋生也赶热闹地来了。说来也不奇怪,那天黄老大在拒绝王华生的同时,无意间吐露了对张秋生的好感。假语村言,不胫而走,引得张秋生像只嗅觉灵敏的狐狼,寻味而来。

张家后生相貌堂堂,身强力壮,的确是山中人眼里的好儿郎。只是,这道貌岸然者,自小轻浮出了名,早早辍学不说,还喜欢拈花惹草,见个女子就动手动脚,以至落得个“刁摸钻”的坏名声。张秋生一到河岸上,见王华生那副痴态,又想到黄家大人对他的嫌弃,不由好笑了一声,同时向对岸上的黄家姑娘挤眉弄眼。王华生见了,顿时气得调头就走。这一下称了张秋生的心,他看一眼那愤愤离去的背影,更是得意地与对岸上的女子拉起闲话来。

呆立在垂柳枝条间的黄柳叶不由得正眼起与自己无话找话的人,这个绿柳河畔上数一数二的张家少年,正是她爹娘近来常念叨在嘴里的好人。往日里,黄柳叶对这个出了名的“刁摸钻”很有陈见,与他总是弯着路走,但是想到爹娘对他的夸赞,她不由欣赏般地正视起那轻狂少年的一举一动。张秋生对她的眼神很是来劲,直奔主题:“柳叶,不是听你爹娘说到过我的好话吗?”黄柳叶慢慢点着头:“你大概就是为这多心的吧?”张秋生一笑:“那当然,要不我来这里做么事呢!”黄柳叶说:“嗯,看你那样子就像是有话要说的呢。”张秋生说:“对了,的确有一肚子的话想对你说一说。只是,这河畔上,人来人往,有些话不太好说的。不如今夜你我到上河去好好说一回心里话。”黄柳叶呆了许久,点头说:“那好啊!”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上河深谷里,两位踏着月色如期而至。黄柳叶见面就问:“你不是有一肚子的话吗?”张秋生说:“我倒是想先听听你的心里话。”黄柳叶直言不讳:“我今夜来这里赴鸿门宴,全是因为我爹娘他们对你有好感。”张秋生嘿嘿两声:“看来你爹娘他们,我是拿定了你的。”黄柳叶很快一笑:“那也不一定。我这个人有时好像很听我爹娘的话,有时又把父母之言全当耳边风的。”张秋生皱一下眉头:“我担心你忘不了王家的华生。”黄柳叶点头:“我跟王家华生自小青梅竹马,说要一时半刻把他忘记,那是假的。”张秋生质问:“那你今夜来会我只是玩玩的,我就是得到你的身,也难得到你的心了?”黄柳叶不由较劲一句:“也许就让你说对了!”张秋生不由怒从心起,哼了一声,一步冲了过去,将她抓住,强行抱在了怀里,愤愤地说:“那我今夜就得到你的身吧!”说着对她又吻又摸。黄柳叶在强大的攻势面前,虽然挣扎不已,但很快溃不成军,瘫软在他的怀里。激怒的张秋生放荡不羁,狠狠剥去了她层层的衣着。

一阵疯狂过后,尽性的张秋生一头倒在了草坪上。如梦醒来的黄柳叶慌忙爬起,哭哭啼啼:“你这个坏蛋,这下把我的身子全脏了……”草草穿了衣服,就匆忙向下河回家去。

夜里的河道,丛丛密密的柳树,黑黑幽幽的景物。受了伤的黄柳叶有如一头胆小的兽物,顾三怕四,既担心撞到人,又怕一脚踩中草丛的蛇尾,她走得如履薄冰。忽然,前面的柳树下,有团黑影晃晃动动,吓得她差点大声呼喊,但眨眼一看分明是一男一女拥在一起的疯狂样子,并且细听时还嗯嗯说着话的。黄柳叶往身边的柳树背后一躲,当她再伸眼去一细看时,那男的是左村余家的贵生,女的却是她们右村杨家的大女子家桂花。贵生与桂花正在海誓山盟。黄柳叶为不惊动那对痴男善女,轻手轻脚,绕道而行。

黄柳叶刚刚离去,张秋生就紧跟其后地走了过来!

 

04

太阳高在山顶时,右村杨家大女子家桂花才到河里来洗衣。这个一向勤快的人,让不少人奇怪了,怎么今天就懒成了这样呢?可是这个迟到的人到了河里,非但没有急着洗衣,放下衣篮后,卷起裤脚,蹚过河去。

上了左岸,桂花放眼余家的水田,看到贵生的身影,忙提步前去。一到余家田埂边,桂花就叫一声田里的人:“贵生!”贵生见了来人,忙走上田埂来轻声问:“你这时么儿来了,有话不能等夜里再说?”桂花冷着脸说:“以后我跟你再也没冇得夜里的事。”贵生盯着面前的冷脸问:“你的意思是?”桂花低下头去:“你我以后不要往来了,这是昨夜秋生教我的呢。”贵生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随之大吼:“他秋生算么事东西,你就那样听他的话?”桂花扬起脸来正色说:“秋生他家老队长……”贵生一口回绝:“么事他家老队长,我看是你让秋生那张好看的皮迷住了。”桂花嘴硬起来:“我的事你不要再管!”转身往回走了。呆在田埂上的贵生望着那断然离去的背影,哭丧满脸。

路边忽有人走了过来,还跟着问:“贵生,你这是发么事呆呢?”贵生回过神来,见是平日里与自己无话不说的华生,忙长叹一声:“华生啊,这河畔上出了个我的冤家呢!”华生走近一步问:“那这冤家又是哪个呢?”贵生反问:“你说这河畔上爱跟人家过不去的人又能是哪个呢?”华生慢慢点着头说:“这河畔上爱做跟人过不去事的也只有张家那个种。那个种也正在跟我过不去呢。”说着一脸青筋暴起。贵生见面前人那副嫉恶如仇的样子,问:“华生,你我合伙去揍他一顿,敢不敢?”华生立马捏紧双拳:“就怕你不敢呢!”两个心中积愤的人,一拍即合,转身就向张家的水田奔赶了过去。

正在自家水田里忙得的秋生偶一抬头,远远瞥见到贵生华生气势汹汹而来的身影,他脑子里一下想到昨夜做的那点亏心事,本能意识到来者不善。直扑而来的二位在张家水田边重重扎下脚根。贵生见面就说:“姓张的,我们今天有笔账想跟你好好算一下呢。”水田里早有思想准备的人一脚迈上田埂来:“那快把你们的账本拿出来吧。”贵生扫一眼周边:“这里不太方便,到上河谷里算去的才好。”秋生点头:“那麻烦你前面带个路。”贵生转身向上河的深谷里大踏步走去。

上河谷里,一汪清澈的潭水映着一块绿绿的草坪。清潭绿坪,本是他们儿时打闹的好地方,现在这块曾经的乐土,在他们那闪着凶光的眼里,散发着阴森的氛围。急火攻心的三位一到草坪上,三足鼎立。紧握双拳的贵生质问:“秋生,昨夜我离开后,你到底跟桂花说了些么事话?”秋生好笑了一声:“我跟桂花说了些么事话,那是我与她之间的秘密,能跟你这个外人吐露半句?”贵生窝在肚子里的火气一下爆了,他血红起双眼:“好!那我今天就顾不得你张家老队长的硬面子了,好好来教训一下你这个绿柳河畔上半点德性也冇得的人。”话一说完,就怒狮般地冲了过去,拼命置对手于死地而后快。沉默一边的华生毫不怠慢,迅猛冲击,看准秋生的背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秋生毫不示弱,他这个一向人前威猛的壮汉,渺视身材瘦小的二位,挥动鼓鼓的双臂,展开力拔山兮气盖势的意气。让秋生始料不及的是,平日里不起眼的二位,竟然展开狼的契合精神,对他这个雄狮前攻后击,让他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贵生在前面死死揪住秋生的衣襟长发,华生在秋生后面重拳出击。被打得头晕目眩的秋生忽意识到,这是超乎寻常的打斗,二位是在要他性命的。秋生随之心寒了,这深谷打死人,就地一埋,下河老村里谁都不知道的。头脑清醒的人忙大声疾呼:“救命、救命啊——”

谷里打死架的事一下传遍下河。

“么事么事,余家贵生王家华生合伙打了我家秋生?”正在家中忙着杂活的张家夫妇听了村人传言,顿时青筋暴起,双双冲向余家王家要拼命。可是余家王家里只见忙事的大人不见打架的孩子。余家王家大人哪里敢信自己平日乖顺的孩子会惹火烧身,纷纷说等孩子回家来问清再说。

直到午饭时分,惹了大祸的华生才低着头回到家中来。王家老实巴交的老两口一见儿子的面就问:“华生,听说你跟余家贵生打了张家秋生?”头脑清醒下来的华生罪犯般地低下头去。先前还不敢相信的王家夫妇这下彻底明白了。男的王世昌哭着脸质问:“华生呀,你这么大个人就不晓得张家老队长的厉害?”华生痛哭流涕地说:“爹,张家秋生太缺德了,他当着我的面对黄家柳叶动起了歪心思……”王世昌吼了:“秋生动柳叶的歪心思关你卵子事呀,我看你是不知高低心里还打着那柳叶的鬼主意是吧?你就不怕村里人笑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华生在爹的残酷指责面前,呜呜大哭。旁边女的库成凤眼望着儿子的哀嚎,好声相劝:“华生啊,我看你就把黄家柳叶忘了吧,那个女子家今生今世跟你冇得半点缘分呢。前几天,你大舅来时,跟我透了个口音,说山那边河南,有户人家,只养了个女子家,那女子家脚不太方便。你大舅跟我说的意思是,想叫你去做上门女婿……”华生摇头大叫:“娘,你这是想杀了我的呀!”

气炸了的张家夫妇从王家余家回到家中后,一直呆坐在椅子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院门嗵地一声,让人不知轻重推开了。堂屋里坐得发呆的俩夫妇惊得一弹而起,只见院门处秋生满身血迹东西歪地闯了进来。老夫妇见了儿子的惨相,慌忙跑了过去,双双扶着秋生进到堂屋里。秋生在堂屋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后,往地上狠狠吐了口血沫,咬牙切齿地说:“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旁边的老夫妇心痛不已,一时无心与人计较,双双商量着,尽快把受伤的儿子送到山下镇医院里去救治的才是。张长树说着就扶起秋生下山去。

与张家秋生下山就医的同日,黄家的柳叶清早起床后也向镇里快步而去了。

 

05

山上山中山下……

山上神庙。

山中老村。

山下古镇。

这是鄂东地区的某个地理。

确切之处就是黄冈地区麻城市的乘马岗镇。

古老乡镇,背倚威威杨泗寨山脉。大山那边是河南地域,山这边是鄂东人家。古人云:唯楚的才,鄂东为最。古老的乘马岗镇,地杰人灵,且不说旧时,就在近代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涌现出无数冲锋陷阵的勇士,王树声、许世友、陈再道等等二十六位将军,闻名遐迩,已被“吉尼斯世界纪录”确认为:中国第一将军乡镇。据镇志记载,相传本土曾出了位超凡脱俗的奇美少年,他心意天下,乘着匹骏马沿着山岗,挥刀舞剑,冲向远方,梦想扫除人间妖孽,重整河山……后来,虽然心志非凡的美少年一去不返,杳无音信,但美少年的狂妄之情与理想之光,却久久激励着后人,口口相传,成为佳话,人们不知不觉中用“乘马岗”来标明这块生生不息之地,作为旗杆,引领他们迎风破浪,一往无前。乘马岗就形同当年那位美少年留下的倩影,满是英雄豪气,饱含理想之光,虽然古镇在历史烟云之中步履维艰,但它得天独厚,背倚高高山岗,给身单势微的小镇遮风挡雨,从蹉跎岁月中姗姗走来,在寒凝大地的隆冬时节恭候春天,到阳光明媚的季节里孕育发牙,破土而出,沾风吸露,悠然舒展,伫足一方,抚慰众生,终成一器。

如今,站在历史潮头的新任镇长朱光全,改革开放,把古镇活性得春意盎然。只是眼下,镇里流言蜚语,尽是镇长女儿的风流韵事,街头巷尾风传着朱亚萍与服装城经理汪绍平公而然之在办公室里谈情做爱……古镇毕竟是古镇。镇里的守旧派们蜂拥而起,纷纷破口大骂镇长家中的妖魔女怪。可怜朱亚萍单纯稚嫩,在庞大社会的围攻之前,束手无策,她本能地三十六计走为上,夹上手提包,匆匆走向了镇后杨泗寨高山之巅的那座神庙。此行目的,朱亚萍要好好瞻仰一下那庙里的香姑神像,上次她跟随镇长爸爸时只因思想肤浅,误解了香姑的含意,自从学友黄柳叶点解之后,她在镇上逢人叩问起香姑的来龙去脉,好不容易才从一位老爷爷的口中得到真传,才知道香姑神灵有别于长江三峡的神女。当然,朱亚萍这次上山的主要思想,是要好好求问白云老人一个心中的疑惑。

黄柳叶因为懊悔自己处女的身子在昨夜让张秋生那个“刁摸钻”给污垢得一塌糊涂的,早上打开房门来时,羞于见到爹娘的面,便离开山中老村,到山下古镇,想找她那分隔多时的学友玩一玩。当她来到朱亚萍家中,听了朱亚萍爸妈的说话,黄柳叶心里甚为好笑,真是惊人相似的一幕呢。

晚上饭桌上,朱家一对思女心切的夫妇,不住往柳叶的饭碗里夹着菜。

柳叶盛情之前,吃得汗流满面。

亚萍的妈王春丽一手拿着毛巾,时不时擦拭着柳叶额头上的汗滴,连连地说:“吃吧吃吧,多吃点儿!”宠得柳叶有如在亲爹娘的怀里,嗯嗯直应,大吃大喝,天真烂漫得嘻嘻发笑。如此快活不已的柳叶更加重了桌边二位思女的心情,如果他们的亲生女儿此时能够如此这般,那该多好啊!王春丽忽一手放下筷子,长吁短叹,她估计此时的亚萍大概正与香姑庙里的三位百岁老人厮守一起,那三位修炼有素的百岁老人倒是可信之人,只是这漆黑之夜,山高密林,凶猛的蚊子很有可能咬伤了她千金呢。旁边的朱光全却笑了笑:“我看让蚊子咬她两口倒也冇么事的,难得她离家一回,独自上趟高山,在那山巅上好好静一下发热的脑子。要是那神庙里的百岁老人能跟她说说话,开导开导,肯定会让她对人生茅塞顿开的。”王春丽哪里听得进丈夫的官腔,依旧愁眉不展。

桌边贪吃的柳叶听着身边的唠叨话,不由皱起眉头,亚萍到底是为什么烦心事才去了那高山神庙的呢?她想来想去,觉得要是偷看一下亚萍的日记,定会清楚了然的。朱亚萍喜欢舞文弄墨,在校时黄柳叶就曾偷看过朱亚萍的日记本的,朱亚萍得知后大发脾气,黄柳叶吓得保证再也不敢了。如今,柳叶为弄清好友上山的原因,又不得不做起偷事,在亚萍的房间里翻开了桌面上的日记本。只见飘逸的字里行间,细述着她与服装城经理汪绍平的情长意短,他俩常在人前失态,在办公室里说得没完没了,但她与他之间一直保持着正人君子的距离,并无人们疯传的出格行为呀,镇上的污言秽雨全是空穴来风,子虚乌有……朱亚萍愤世嫉俗,咒骂起多嘴烂舌的人间恶态,她要到高高杨泗寨山岗上的香姑神庙里去,请问一回那位博学多识的白云老人:为什么怏怏人世会是如此这般令人恶心不已的呢?

 

06

山上神庙。

杨泗寨森林的子夜,神秘莫测,鬼哭狼嚎。苍茫的夜海深处,唯有香姑神庙里,烛光微微。此时庙屋深处,那位名扬天下的白云老人正端然盘坐在微弱烛光边,娓娓回答着从山下奔走而来对人世烟火耿耿于怀的少女说:“早在古时,就有了性恶与性善之争,并且时至今日,人性的善恶还无定论。不过,依我高山老人之见,人之初乃善恶并俱的,人生在世只有苦心修炼,方能剪恶兴善,修得金身。山上佛家肩负的正是去恶从善的重任。如今,你所说的山下恶气盈天,就是佛家鞭长莫及的原故。”少女朱亚萍邯郸学步,她依样盘腿坐在白云老人跟前,酷似一只稚气的小兽,凝神谛听着面前百岁老人的谆谆教诲。百岁老人宏观的谈吐,让思想飞扬的朱亚萍一时身浮太空,俯瞰苍穹,深感生灵涂炭,忧虑万千,不由得慷慨激昂地说:“白云老人,我好想削发为尚,改写世态,造福为民!”白云老人让少年意气的说话逗得微微一笑:“心有他人,成佛之兆。不过,有心天下,也不一定就要削发。你看老朽我至今不是还一头长发的吗?”朱亚萍问:“白云老人,您的意思是?”白云老人说:“佛教自汉代传入神州,流派不断翻新,先是玄奘的唯识宗,主张现实虚幻,精神永恒,后来慧能和尚创立了禅宗,实行心明见性,立地成佛。现在,可此依此类推,把山上孤庙变为山下千家万户,每个人心中只要牢记佛家旨意,就可达到佛家宏图,实现人世众善的目的。”朱亚萍在百岁老人深沉的谈吐声中,不住点头,频频会意,她有如穿过一条幽深隧道,来到了开明境地,终于感知到佛家博大精深、含天吐地的恢弘气势,往日里她意想中的佛家,香烟袅袅,神秘莫测,现在她明白到袅袅香烟里隐藏着的是颗天下为善的理想之心。她上山来时,气冲牛肚,恨不能在这高山之巅住上十天半月、甚至终生也懒得下山的才好,现在她全然没了那种逃遁人世的消积,爽口地说:“白云老人,明天一早,我回山下镇里去就是了!”

天刚拂晓,朱亚萍匆匆下山。

活像变戏法一样,转眼之间,朱亚萍出现在山下镇里的家门前,重重敲打着紧闭的院门,对门里呐喊不已:“爸、妈,快快开门,我回家来啦!”那一夜无眠的王春丽还懒睡在床,梦境中山重水复地寻找着宝贝女儿,忽让山响般的敲门声惊醒,当她一手裹着睡衣小跑出来,打开院门一看,瞪眼盯着近在咫尺之处活灵活现的女儿,哪里敢信,一时有如周公梦蝶,不知蝴蝶之梦还是梦之蝴蝶,当她把睡眼眨了又眨,才声音结巴出来:“亚萍,我的好宝贝,你这是真的回家来了吗?”院门外活像只从森林深处飞来的百灵鸟般的朱亚萍嘻嘻不已:“妈,你是不是让我骗怕了,现在连我站在你面前,也不敢信呢?我向你保证,再也不造这孽了!”床上的黄柳叶闻声而起,她边穿着衣服边疾步走到院门口处,见面就欣喜若狂地问:“朱亚萍,你回来这么快,肯定是那神庙的白云老人给了你一句么事好话的吧?”朱亚萍对突现的学友眨眼了:“黄柳叶,你这是几时来的呢?”黄柳叶俏皮一脸:“你几时走的,我就几时来的。”朱亚萍一下叹了:“唉,你来我去的,看来这世间真像是有一定数的,怪不得世人要那样信佛了!”黄柳叶也跟着叹:“你看看,才住了一夜的神庙,说起话来,尽是佛家腔呢。”

早饭后,朱亚萍急忙拉着黄柳叶到服装城上班去。

服装城的经理汪绍平抬头一看风尘仆仆的人,诧异不已:“亚萍,你不是请假十天了吗?”朱亚萍调皮一句:“没心思玩那么长时间了哟!”汪绍平直起腰来叹了:“你呀,有点怪怪的呢。既然请到了假,就好好玩一回。”朱亚萍说:“还是上班的好。”汪绍平忽皱起眉头,拉起长腔来说:“亚萍呀,我想了一夜的。你我之间吧,闹得满镇风雨,这很影响以后的工作呢。”朱亚萍一听这口音,问:“你心里是不是有么事打算了?”汪绍平点一下头:“为不招人闲话,我打算把你从我身边调开一下。”朱亚萍问:“那你又打算把我调到哪里去呢?”汪绍平说:“你打字很快,就去打字室暂且委屈一下吧。”朱亚萍很快嗤了声鼻子:“那让我想想再说吧!”说完转身拉着门口处学友的手,快步走出经理办公室的门去。

出了大楼的门,朱亚萍对身边的学友说:“走吧,我带你到镇上好好玩去。”

“好呢!”黄柳叶重重点头。

 

07

在山下的镇里一玩就是半月之久。

这次山下之行,对于辍学之后一直呆在山中家里的黄柳叶而言,简直就是一次久别了。

久别归来,黄柳叶对山中人家,分外亲切,她一改从前呆在闺房看书的习惯,欢欢喜喜到左邻右舍去串门,与素来要好的杨家姐妹有说不完的心里话。杨家大女子桂花想起老村的事,问:“王家华生到河南那边做上门女婿去了,你听到过冇?”柳叶的笑脸一下没了,反问:“有那么快吗?”桂花说:“他们那是婚姻从简,两家的大人早就说好了的,为了省钱,客都不用,还能不快。”柳叶的心里一下五味杂陈,赶忙回到家中,一屁股坐在房中的窗前,对着窗外的花红柳叶痴痴呆呆,她觉到自己与王华生曾经的千丝万缕,瞬间一刀两断,从此各在东西。但她静心想了想,爹娘那样反对,并且她与张秋生已经在上河约定,如今王华生去山那边做了上门女婿,倒是一件石头落地的好事。好一会,从痴呆中醒过来的人心里又疑云四起,张秋生怎么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个音信呀?她忽又记起娘说秋生一直住在山下镇医院里的话。

张秋生在山下镇医院里,早已经躺得烦躁不安,他时不时在白色床榻上神经质般地吼叫:“爹呀,早些出院回到山中的绿柳河畔去吧,那里有我还冇报的天大仇恨呢!”一直苦苦守候在儿子病床边的张长树听了这撕心破肺般的话,语重心长地说:“儿啊!你急么事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伤要治好,年轻落下病根的话,会苦你一生的呢。”心灵疾痛的张秋生痛哭流涕:“爹,我的伤冇得你想的那么严重,也就一点点皮肉之苦,回家去叫娘做点好吃的,养些日子就自然好了。”张长树让脑子受了刺激的儿子实在逼不过,只好到院方结账,早早办理出院事宜。

在山中家里刚一屁股坐下,张长树就随口问女人:“我们在山下那么久,山中河畔有么事冇的?”正在桌边泡着茶的女人眨了下眼睛:“嗯,就是王家的华生,跟人结婚去了。”张长树忙坐直一下身子:“王家华生那个瘦猴儿,也有女子家要他,还结那么快的婚?”女人鼻子里一笑:“王家那东西是去山那边的河南人家做上门女婿的。听人说,那女家穷,那女子家的脚不太方便呢。”张长树微微点起头来:“这还差不多呢。那个该死的东西,竟敢合伙打起我家的秋生。这下好了,让他去山那边的河南人家里,好好过一生的苦日子吧。”女人哼一声:“只可惜我家冇亲手弄死他!”张长树笑一声:“老天爷帮了我家还不好?”仰坐在椅子上的秋生恶狠狠地说:“我要亲手杀了他俩才痛快呢!”张长树忙轻声教导:“秋生,你不要乱来,现在这世道讲王法的呢。”

张秋生住院期间,脑子里尽是如何报复贵生和华生的事。现在回到山中来,听了娘的话,秋生觉到事情很简单了,他现在的敌人只有贵生一人,这样只要对付好桂花就可大功告成。在家里喘息片刻,秋生就夹着拐棍,到河畔上来寻找桂花,约她夜里到上河去说话。

一连数夜,满心复仇意念的张秋生在上河尽情占有着桂花的身子,像狼一样疯狂发泄着他身上的那股兽性。

正当秋生拿桂花出着心头的那口恶气时,柳叶在河畔上拦路虎般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拄着拐棍的张秋生不由木木地呆在了路上。黄柳叶质问:“张秋生,你是不是把我这个人给忘了?”张秋生顿时从复仇的意识中醒来,这个近来拿着桂花狠狠出了口恶气的人异常沉着,冷静,他先是站直一下身子,甚至还一手抛开半倚半就的拐棍,重重点了点头:“嗯,我记得你的。只是,近来心事特多,这呀那的冇得空跟你说话呢。”柳叶不由细看一眼面前神情异常庄重的人,这个河畔上大大小小女子家无不为之避让着的“刁摸钻”,怎么今天就一改从前,变得这般老成了呢?她嗤之以鼻一声:“我才不管你这那的,你一个心里只有玩的人能有么事特多的心事!”秋生问:“我在上河让王家和余家的人合伙打了还能冇得心事?”柳叶默然了,随之恍然明白到面前轻狂少年老成的原因,她心里不由几分窃喜,这轻狂少年霜打一下真的好呢,老成一点也太可爱了,才很像个可靠的男人呀。柳叶好声安慰起来:“秋生呀,人生在世,受些挫折,是件好事。我劝你把心放宽点,莫跟人斤斤计较。”秋生听了这温柔的话,微微苦了一下自己的面孔,似乎是懊悔近来上河蹂躏桂花复仇的龌龊行为,埋怨自己小心眼,他连连点头:“嗯,我以后好好做人就是了。我知道这河畔上对我张家恶心,我爹当队长得罪不少人。我以后再也不能像我爹那样做人了。”柳叶却摆一下头:“不,你爹虽说要强,却有分寸。做人就要那样,不能太软,也不能过硬。”秋生点头:“那我就向我爹学习吧。”柳叶转口来说:“有些事不能再耽搁。你看王家华生去了河南那边跟人家日子去了。你以前不总是怀疑我跟华生瓜田李下吗?现在应该放下这个心了吧。”秋生点头:“我全明白了。我这回家去就跟爹娘通个气儿,叫他们找老村最会说话的人做媒,尽快去趟你家。”柳叶点头:“那我就在家等你家的消息了。”说完,转身而去。

张家派媒人去黄家求亲一事,在绿柳河畔迅速传开,成为佳话:门当户对,男才女貌。

 

08

时节如流,春去秋来。

秋天刚刚来时,大地依旧翠绿,只有数片叶子从树上脱柯,轻巧落下,不为人知。尤其是雨水充沛的绿柳河畔,青气长存,两岸上植物不惧夏日骄阳,也难让残秋寒风摧枯拉朽,生活在岸畔的老村之民,于郁郁葱葱之中满怀活气,一身自在。然而,横在老村跟前的那条涓涓河水和隐没在上游的远山深谷,在老村人眼里又总是神秘莫测,他们虽然生于斯长于斯,早也看够自然奇观,听惯荒诞传说,但不解之谜,紧系心头,每每在秋风、冷雨、幽夜、冰天、雪地里,面对山川河流的怪象,依旧心惊肉跳,疑神疑鬼。

夜里,窗外飘落起了丝丝细雨。

山中秋夜,分外静谧。

细雨声中,偶尔秋风,从远山深谷,沿河四散,飘枝摇柳,侵袭老村,一下又一下轻轻叩打着那扇扇早早关闭的门窗,向雨夜里深居简出的山民连连传递着秋天萧条的气息。

此情此景中,黄家的柳叶姑娘,伫足窗边,风声雨声,惹得多愁善感的人,触景生情,忧馋畏讥,口里轻轻吟出两句伤感的诗句:“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吟罢,她刚在桌边坐下,房门忽吱地一声,让人推开了。平常的开门声,却引起心虚人的神经过敏,莫名联想到了聊斋故事里的某个响动,惊恐般地坐直身子,回眸看去,见是杨家的大女子家桂花木木站在房门口处。柳叶把眼睛眨了又眨,竟然对熟悉的人有种人陌生感。只见桂花一改从前,呆头呆脑,满脸狐疑。桌边的柳叶蓦然站起,语无伦次:“桂花,你这是么儿的,是不是我哪里不小心得罪了你呀?”桂花慢吞吞走了过来:“柳叶,我是来跟你告个别的。”柳叶问:“你要去哪里?”桂花说:“我准备去死了。”柳叶吓了一跳:“桂花,你不要瞎说!”桂花满脸正色:“柳叶,我跟你说了吧,我怀上了秋生的种呢。”柳叶埋怨不已:“桂花,这种话是能瞎说的吗?!”桂花一五一十地说:“柳叶,我让秋生骗了。他先头跟我好,对我说他心里只有我,要娶我做媳妇儿的,我就把身子给了她。你看现在,他又跟你正式订了亲。”柳叶问:“你不是暗中在跟余家的贵生相好吗,么儿又跟秋生扯上那种关系了呢?”桂花点头:“是的,我以前是在暗中跟余家的贵生相好。那天夜里,秋生撞到我跟贵生相好的事。秋生当面刁难我,不许我再跟贵生往来。我有些糊涂,就答应他。我现在想来,对不起贵生,今生我这个脏身子,也不好意思再去找贵生了,要是真有来生,我一定跟贵生去好好过一生。”柳叶呆呆听着,前因后果,清楚了然,她脑子顿时山穷水尽,千红一枯,有如万绿凋零的冬季。屋外,淅淅沥沥的秋雨声中,先前偶尔的风声,随着夜的深入,变得一阵紧接一阵,在不住叩打着窗门,叩打着她的心灵之扉,连连传递着春去秋来的萧条足迹。

说完心里话的桂花,抹了把泪眼,转身离去。

痴痴站在桌边的柳叶眼望着那惆怅的背影,欲哭无泪,呆若木鸡,想张口慰藉几句,双唇又如铁锁一般,且浑身慵懒,便只是眼巴巴望着一步步离去的人。在柳叶茫然的双眼里,那离人步履维艰,失魂落魄,一步步踏向缈无人烟的远山深谷,似是天边地角,她幻听幻觉,耳际里隐隐闻听到那山那谷里有一阵阵的哀歌,袅袅回响——

昨宵庭外悲歌发,

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

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

随花飞到天尽头……

哀歌声中,年少的柳叶心惊胆颤,屋外的秋风冷雨有如狂涛巨浪,向她汹涌而来,狠命般摧残着她孤岛般的心灵之房。直到子夜时分,心如刀割的人才一口吹灭桌面上的灯盏,上床沉沉睡去。可是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黑夜漫漫长长,似是一条无头无尽的泥泞小路,牵引着心乱如麻的姑娘艰难前行,漫无边际的旅途中,她那双单纯的眼睛,让路途上的风霜雨雪清洗得明眸善睐,让她将平日里不明不白的雾丛澄清得淋漓尽致,看到河花朵朵凋零,绿柳枝枝黄去,千红枯绝,万绿皆无,河畔萧声,狂风暴雨,漫漫秋风席卷着无边落叶,满地枯黄随风而去,花落叶枯之中原形毕露,老村芸芸众生别开生面,王华生在枯色里分外鲜红,张秋生在风雨之中狼狈不堪……看着看着,也不知看了多长时候多大风景多少人情世故,先前幽暗的窗外忽现出鱼肚白,一下把她那因过度思虑而衰弱得近乎神经质般的脑子从遥远的风景画中清醒回来,只觉得眼前无限凄清,当她向外张望一眼时,天已经大亮。

天虽然亮了,空中依旧丝丝冷雨,阵阵寒风。

勤快的山中人,无一例外,循规蹈矩,他们照常在寒风冷雨里早早起床,到上河担水,到深谷中打柴。

忙忙碌碌,人来人往。

匆匆往来当中忽有人在上河的谷里大喊大叫:“快来人呀,水潭里像是浮着个人尸的呢!”

声音撕心破肺,人命关天。

上河呐喊声,一下惊天动地,绿柳河畔上的老村顿时沸如开水,引得黑压压人群逆流而上,聚到小潭边,伫足观望着幽幽的潭水。众目之前,只见那碧绿色潭水上赫然浮着一具长发尸首。潭水周边满满的人群哄然唏嘘:“那是哪个的女子家呀?”有年轻壮汉一手扒了衣服,纵身跳进潭水,将那尸首打捞上岸,再分开长发仔细辨认了一番,抬起头来说:“是杨家的大女子家!”消息很快传开,杨老大夫妇闻听到,一下哭天喊地了。

杨家震耳欲聋的哭喊,惊醒了黄家沉睡在床的柳叶。昏昏迷迷的柳叶睁开双眼,隐隐听到撕心破肺地哭喊,她本能地觉到事情不妙,向堂屋里惶恐叫唤着:“爹、娘,那是哪家的人在哭喊呀?”张子花闻声快步进到女儿闺房,一手抚着病态的女儿,痛心疾首地轻声相告:“那呀!是杨家的人在哭喊呢。”柳叶更为惶惑了:“杨家人那是哭么事的呢?”张子花摆着头说:“杨家大女子家桂花,也不晓得有么事想不开的,昨夜跳了上河的水潭,今早上才让挑水的人看到。唉,这女子家也真是的!”有如当头一棍,柳叶不堪其重,顿时晕倒在床。张子花忙拍着叫喊:“柳叶、柳叶!”柳叶半天才呜呜哭出声来:“天啊!”张子花还以为女儿是舍不得平日玩得好的姐妹,安慰不已。不想柳叶喘过气来,大哭大闹:“娘,我也不想活了,我也要跳上河的水潭去。”张子花一下长长拉起脸来:“柳叶,你是不是疯了,你说这种话对得起你的爹、娘、奶吗?”一向温顺的柳叶六亲不认:“我不需要对得起哪个,我只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张子花觉得真是奇了怪了,转身向堂屋里喊:“老大,你快来看看吧。家里真是出了奇事的呢。”坐在堂屋喝茶的黄老大早已经听闻到异样的声音,大踏步走到女儿闺房来,说:“柳叶,别人家死了个人你就哭成这样儿,你就不想去看看你的亲奶吗?你从小就是在你奶怀里长大的,你奶一直讲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哄着你笑,你现在刚长大一点,就把你奶忘到脑后边去了。这秋天里雨一下,天气阴冷,你奶天天躺在床上,饭都不想吃一口,已经是一口气的人了。”

 

09

柳叶像是大病一般,茶饭不思,从早上睡到下午睡到晚上。

半夜时分,柳叶正在幽梦中弯腰俯首拾着朵朵残花败叶,纷纷扬扬的花叶铺天盖地,暮春之景,令人伤叹,哀歌袅袅,不绝于耳:“……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忽有人重重将她摇醒。柳叶从噩梦中睁开眼睛,是娘近近逼在床头边,见她醒来,娘慌忙说:“柳叶,快起来,快去你三爹家里,你奶不行了呢!”柳叶匆匆起身,穿了衣服,拉住娘的一只手,机械般跟着往门外迈着脚步。

外面雨夜,乌乌黑黑,湿湿的泥路。慌慌忙忙的母女在滑滑的泥路上走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在漆黑一团中摸到后面祖母居住的老三家中。当柳叶一脚踏进三爹家中时,只见古暗窄小的房中,浮着盏昏昏油灯,老祖母床边挤满三家男女老少。一见柳叶到来,等候多时的人群纷纷让开一条仄缝,并异口同声告知着那床上弥留之际的老人:“柳叶来了。”木床上冥冥之中的老人神志忽地清醒,抬起一只手来,哀哀唤着:“柳叶、柳叶……”刚到床边的柳叶嗵地跪在了床沿,双手紧紧抓住那枯枝般的手指,眼睛骇然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顿时,柳叶欲哭无泪,脑子里浮云般现出昔日祖母慈爱的光景,在她那些被人委屈的日子里,祖母用了一个又一个好听的故事让她破涕为笑,而眼下她这痛不欲生之时,祖母却要与她彻底分道扬镳了。柳叶柔肠寸断,失声叫喊:“奶、奶,我要、我要啊!”床上安然的老人一下让孙女万般的渴切之声,震撼万分,爱怜不已:“柳叶,奶就要走了,你还想跟奶要点么事呢?”心灵疾痛的柳叶如饥似渴,哽咽难言:“奶,我想要、想要……”老祖母听了孙女犹犹豫豫的声音,说:“柳叶,你不要怕说的,只要奶有,都舍得给你。奶这一生,还是攒了不少。黄家老屋里,埋着上百个老洋头。只要你开个口,那百多个老洋头就全都是你的。”跪在床沿的柳叶静听着祖母真心实意的话,泪如雨下,只是那百多个老洋头,并不是她此时的渴求,她想念曾经与祖母温馨共处的岁月,某个春时夏夜,聆听一个个传说时的欢乐时光,她眨了眨眼睛,说:“奶,我想要个故事。你还给我讲个故事吧,讲个好好的故事。”仰面床上的老人静品良久,微微点头,似有笑意:“要得好,要得妙,我家孙女,比皇帝老爷还会要呀。皇帝老爷只会要钱、要权、要色。钱、权、色都是些身外之物,只有故事才装在心里。”柳叶更是恳求了:“奶,那你快快给我讲个好好的故事吧。”祖母点头:“奶过去给你讲过好多的故事,那些故事其实都不好,张三李四王五的俗事。今夜,奶给你讲个荷花姑娘、得道成仙的好故事吧。”

屋外雨夜分外静寂。双膝跪地的柳叶听了祖母的许诺,欣喜若狂,先前狼藉不堪的心景,一下风扫残云,变得晴空万里,她一把把抹干着湿湿的眼睛,更紧地握住祖母枯枝的手掌,惊耳聆听起来。与此同时,柳叶身后庞大的黄家族群,屏气凝神,纷纷拥动,向老人的床边靠紧着。子夜时分,风停雨歇,万籁俱寂。木床上仰卧的老人,在满地儿孙当中,安然若素,缓缓睁大枯暗的双眼,定定仰视房中高悬的油灯。昏昏的光泽隐隐照亮着老人幽幽的心房,让她思绪悠长。许久,沉寂的老人聚足一口气,慢慢讲述着——

在古时候,有个心善貌美的女子,名叫荷花姑娘,她就是今天传说满世的何仙姑。仙姑凡人时,会画朵水中动着的荷花,村里人都好叫她荷花姑娘。荷花姑娘天天画荷花,天天卖荷花,赚了一把一把的钱,都送给一个叫方生的书生好好读书去。

方生十年寒窗,用的全是荷花姑娘卖画赚的苦钱。

十年后一天,方生要去京赶考了。

方生一走就是三春三秋。

荷花姑娘在家望穿双眼,逢人就问方生的事:“中了冇呢?”三春三秋过后的一天,有个从京城走来的人说:“方生一考就状元了,现在正是皇亲国戚的附马爷呢。”荷花姑娘听了,抹着眼泪走进一座神庙,跪在庙堂泥菩萨脚下,拜了又拜,说尽心中的辛酸苦楚。泥菩萨旁边站着个百岁方丈,听着荷花姑娘的苦楚话,摇头直叹:“好一个苦命的人啊!”荷花姑娘听了,站起身来,走老方丈面前问:“方丈老人,你能给我这苦命人指条道儿吗?”老方丈一手指着远方说:“在西方菩堤河边,有棵宝树,名叫婆娑,此树四方各二株双生,故又称婆娑双树。那婆娑双树上,结着长生不老的果子,你若能吃到那仙果,就能忘烦去恼。只是此去西方菩堤河边,十万八千里,难恐你有恒心走到。再个,你就是有恒心走到,站在那婆娑双树脚下,一个人也摘不到那高高神树上的仙桃硕果。”荷花姑娘听了,转身就走,心想能走到就能摘到。她回家打点包裹,决心去西方菩堤河边,跪求那婆娑双树上的长生果。

荷花姑娘背着包,苦苦走了十年十月,一天来到了一个方圆百里的坪地上,那地上团团生着数株大树。那树粗得百人难抱,直得像竹竿,中间一株大树,王样立着,东南西北,各有两株。再仰头一看,那树顶高高高高在云天上头,云天上闪闪发光,全是熟透的仙果。天上跟着刮风打雷,哈哈哈哈……有人大笑:“姑娘,你好生听着:我乃佛家始祖,释迦牟尼,专管此地的仙果之神也!此树名为婆娑双树,树上结着长生不老之果。这长生果子,人人可求,人人难求,世间虽有万种心性之人,唯心善命苦者,才可求到也。你远道而来,来意尽知,生平事迹,心性之情,了了在掌,苦命善心,配吃此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树上佛祖说着笑着,挥一下手掌,把树梢上闪闪的果子,往下抛来。那仙桃果子一下从高高高高的树顶上,一颗接一颗落下,又轻又巧堆放在荷花姑娘的鼻子跟前,叠成一座小小果山。又渴又饿的荷花姑娘双手抓果,一口一个,一个一口,一口口把小小果山,吞了个精光。仙桃果子,饱得荷花姑娘直打响嗝,伸起腰肢,身子飘飘的。

   佛祖又哈哈大笑,吼叫一声:“姑娘,给我上来!”

   荷花姑娘应声一跳,飞上那高高高高的婆娑双树上去了……

随着佛家始祖的大笑召唤之声,床上老祖母的回光返照,到此结束,缓缓合着双眼,似乎悠悠的灵魂正随着得道成仙的荷花姑娘一道,步入极乐世界。老祖母床沿边黄家满地儿孙们,个个眼睁睁着家中老人离去的安然神态,他们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老人虽然远走高飞了,但是老人流光溢彩的故事,在他们心中温馨无限,让人深信不惑阴阳两界,宽广无边,个个伸展开悠长的思绪,似乎远眺到老人正乘着一只黄鹤,翩翩而去……一时间,静谧的房间里,拥挤的木床边,个个默然,久久呆立,他们的耳际里只是清晰滴落着窗外沥沥的秋雨声。

 

10

一层秋雨一层凉。

山中绿柳河畔的翠柳在随风飘落,山下乘马岗镇街道旁的梧桐绿叶也在风雨中霉烂。秋风秋雨里,古老乡镇,色泽凝重,过往的镇民一脚脚走过,把那片片残叶贱踏。就在枯桐树,半倚半站着一位神情异样女子,引起了路人注目。那异样女子,蓬头垢面,口里吟吟唱唱,似傻如狂。不少路人看了又看,谁家的女子呀?可因那长发飘飘,半掩半遮,让人不清不楚。后来有人走近,借着风撩开长发瞬间露出的面孔,让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不是别人,竟然是前任镇长的千金!

只见朱亚萍一身倦意,心态消沉,时倚时坐,游走在街道梧桐树底,她面对着秋风冷雨里的枯叶,口里痴人一般诵着舒婷的《神女峰》: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手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而去,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

近来,朱亚萍的个人生活与家庭变故,有如春去秋来,汪绍平为逃避镇上的流言蜚语,居然把她这个本来做管理的人,调离到打字员的工作岗位上,让她这个先前还是一镇之长的千金哪里受用得了这等委屈,愤然离开了服装城,一心企盼大权在握的镇长爸爸给她另行分配理想工作,可是雪上加霜,她的镇长爸爸恰在此时因为开发杨泗寨的旅游事业受挫,被镇上的守旧派们推下了镇长的高位……啊,秋风秋雨里,心乱如麻的朱亚萍有如丧家之犬,虽然外面风寒雨冷,她却不想回到家中,因为那家里正呆坐着失意的爸爸时不时发出让她心悸的唉声叹气。风雨里的朱亚萍让一阵阵的寒流摧残着,她的脑子慢慢清醒,思谋着去哪里躲避一下面前的风雨呢?她思来想去,觉得去山中学友家中暂住的为好。

秋雨里的山中河畔阴气沉沉。

黄家老祖母和杨家大女子家,双双埋在了右村后山的岗上,黄土高耸,白缟长飘。

与右村黄家杨家丧事的同时,左村张家也突然奇事出来了!张家独生子秋生,做贼心虚,变得疯疯癫癫,整天躺在床上,蒙在被子里,神情一惊一乍,口里还时不时大呼小叫着:“哎呀呀,有鬼……”

张家的怪事一下传遍了绿柳河畔,多事之秋笼罩了左右两岸上的老村,村民形同热锅上的蚂蚁。老村城俯深沉的长者心中有数:“风水坏了!”老村人哪里敢马虎面前的阴影呢?张老队长因为家中鬼事,但是黄老大头脑清醒,他与几位长者在老堂屋里开起了村会。村会上长者们提议纷纷,众口一词:解决山中风水坏了的最好法子,就是去山上杨泗寨,请神庙里的老僧人下山,念经除邪。黄老大当即派人上山恳请神庙里的老僧人下山。

第二天一早,道去和飞来两位老人一身黄服,背个装着念经法宝的布袋,一前一后走下曲曲弯弯的山路,来到山中老村。老僧人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察看了一遍地形,随即吩咐,在上河桂花跳水的潭边,燃一堆巨火。顿时,河中火光冲天,有如烈日,形同利剑,似在残酷赶杀着笼罩在两岸老村中的阴气,清正着本地不朴的风水。全村人围跪在熊熊火堆之边,个个双手合一,顶礼膜拜。两位老僧人口里念念有词:“山上山下,天地一家……”

从山下远道而来的朱亚萍,刚踏上绿柳河畔,喘息未定,跃眼看到上河冲天火光,忙加快步子,赶了过去。当朱亚萍走到上河,看到水潭边跪得满地的村民,还有山上神庙里念经的老僧人,她眼睛直眨:山中老村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当她偶一回头,忽见后山那两堆新坟,本能地觉得山中老村一定是经过了一场生死的洗礼。朱亚萍一时忘了自身苦痛,也虔诚跪在了村民的背后。

 

11

老村人虽然按照惯例解决了一下风水坏了的大问题,但是村里许多小的阴影,依旧挥之不去,扑之为灭。

杨家桂花跳潭之后,不仅黄家柳叶卧床不起,张家秋生也莫名其妙地怪气了起来,还有余家的贵生也病态一身了!自从桂花对张秋生投怀送抱之后,余贵生一直对桂花耿耿于怀,恨不能杀了这个见异思迁的女子,直到桂花跳河自尽之后,他心里那种硬硬的东西,才软软了下来,常独自一人蹲在墙角落里,呆呆发痴,怀念着与桂花曾经的那段恋情。贵生就在这沉思默想之中,心里慢慢明白到,桂花不明不白的死,肯定与张秋生大有关系,他不由常常满腔愤怒地走到张家大门口前,用一双阴暗的眼睛怼着那扇近来一直紧紧关闭着的大门。

近来张家一直关门闭户。可张家紧闭的门户里时不时传出秋生怪异的叫声。一向好面子的张家老夫妇本能关紧大门之余,就是四处寻医问药,时不时带回一个乡间医生,为家中的儿子把脉问诊。提着包走来的民间医生,走到床边,摸摸脉相,听听心脏,开了一包包的中草药。

秋生服下许多草药后,神情慢慢变得安然,口里忽说句清楚的话来:爹、娘,我现在要去趟右村的黄家,跟那柳叶说个话好呢。”老夫妇见儿子清醒,欢喜得二话不说,忙扶儿子起床。

秋生匆匆出了家门,裹紧身上的衣服向着右村黄家迈步子。柳叶正坐在床上低头抹泪,旁边有亚萍好声相劝一脚踏进房门里的秋生急火攻心对床上的说:“柳叶,你千万莫急呀,我会叫我爹娘做好准备,尽快上门来迎你做新娘我对你才是真心真意的……”坐在床上的柳叶一听这话,抬头注视起撞进房门来的不速之客,双眼里渗出一层愤怒的光,她没等秋生把话说完,就起身下床,怒怼着他说:“好一个张秋生啊,你真心真意的人多着呢,不仅有活着的,还有死了的……”秋生让柳叶的话吓得倒退一步:“柳叶,你这是说么事话呢?”柳叶怒火中烧:“我的话你清楚得很,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说着随手抓了身边的东西,信手狠命向砸了过去。被打的秋生痛得“哎哟哟”直叫。呆立一边的亚萍再也看不下去了,拉住猛兽一样的学友。秋生忍着痛问:“柳叶,你为么事要这样对待我呀?”被亚萍缚着的柳叶一针见血地说张秋生,你不要以为桂花一死,村里就是再聪明的人也猜不到了。你也太小看世人了。”秋生顿时吓得双腿一软,跪在了地“柳叶,你不要乱说……”柳叶哼一声,就拼命挣扎被缚得紧紧的双手,要打面前那装糊涂的人了。

地上跪着的秋生见柳叶那般疯狂,吓得赶忙爬起,向房门外怆惶逃去。坐在堂屋里喝着茶的黄老大夫妇,听女儿房中非同凡响的打闹声,双双赶了过,恰与慌张门的秋生撞了个正着。秋生逃后,柳叶还在挣扎着让亚萍缚住的手,叫着嚷着要追打远去的人。走进房门来的黄大夫皱着眉头打量着女儿的疯态,叹个不已:“这女子家有不一般的心事呢!

本来心事沉沉的朱亚萍有点受之不了学友这反常的举动,她很累地慨叹一声,收拾起随身的东西,要回山下的家中去了。

亚萍走后,柳叶一手闩了房门,走到窗边,迷茫地眺望着窗外林子里缕缕雾般的山岚,眉头紧锁,她心里忽生出一种渴望想去杨泗寨山上的神庙里会一下那位曾经谋过面的白云老人,问点什么心中难题才好。

 

12

杨泗寨虽然就在绿柳河源头上,山高路陡,丛林野兽,娇生惯养的黄柳叶很少上得山去,只是自小从祖母的口中听到过许多关于山上神庙里的传说。

相传许久以前,天宫有位名叫香姑的仙子,厌倦了宫中寂寞,向往人世自由,便带了众姐妹,飘落到高高杨泗寨山巅,化作丛丛逢春便绿的柳。那柳繁衍不绝,由山而下,顺溪而生,一直蔓延到了山中老村的河畔。也许就是那传说,四围山下的居民在杨泗寨山巅上,集资盖了一座香姑神庙。香姑庙始建于何年何月,无从考证,从那古建筑群风貌上,今人粗略估算,最少也有千百年历史。千百年来,山上神庙与山下世间烟火,息息相关,过去兵荒马乱年代,山上僧人多得住满前庭后院,如今和平盛世,古老神庙里只剩下三位年迈古稀的百岁老人。这三位百岁老僧人,在四围山下世人眼里,个个都是活菩萨,山下人依三位老僧人法号,纷纷尊称他们为:白云老人、飞来老人、道去老人。山下人逢有解不开的心头结,习惯于爬上高山,到神庙里叩问一下他们为之仰慕的三位百岁老僧人。今天,年少的黄柳叶延续了这一古老思维习俗,也爬上了高高杨泗寨,她将要向神庙的百岁老人,问点心中的什么疑难问题呢?

黄柳叶在山中家里一直读着白云老人借给她的那本老书,似乎一年时间里她无时不刻与白云老人神交在一起。白云老人留着一头长发,是位破例带发修行的僧人。此时,长发飘飘的白云老人独立寒秋,她那百岁身躯,酷似枯木,站在山间,任秋风拍打。黄柳叶踏着深林的枯枝烂叶,走近形单影只的白云老人,先是鞠上一躬,然后将那本借了近一年之久的古书双手奉还地说:“白云老人,这书我都看完了。”白云老人将书袖了,定眼看着面前虔诚的女孩,张口来问:“你奶她还健在吧?”黄柳叶一下大哭:“我奶她、前不久已经离开人世……”白云老人忙双手合一:“阿弥陀佛!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去;山林好客,更从石化飞来……”说着,老人转身,将哭泣的女孩引回山庙里,到后院她的卧室里歇息。

在山上神庙里,不觉一住就是数日。数日里黄柳叶忐忑不安,上山来时,跟爹娘没有半句招呼,她是从后窗口处偷偷溜出来的,现在山中家里会是怎么样的,爹娘会不会对她这个宝贝女儿的失踪急破脑壳呢?她为此站在神庙一隅陷入沉思之中。

一天午后,黄柳叶吃了些素食,走到大堂来时,忽让庙堂里一位跪拜的香客吸住了眼球。那香客的背影略加细看,就辨别出是她久违了的王华生。黄柳叶一下奇了怪了,王华生怎么上山拜菩萨来了呢?山下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呀!她忙躲到庙堂一根大木柱背后。那低头跪拜的王华生口里喃喃诉说:“香姑神仙呀,我王华生的命么儿就这样苦呢?在山中老家,娶不到心中的女子家,到了山那边河南,又保不住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的媳妇儿……”木柱后面偷听的黄柳叶一下眉头深陷,心想难道是他那媳妇儿出事了不成?

王华生真可谓苦命,他在山中的老村对心爱的柳叶绝望之余,就随了父母安排,可自从去了山那边河南人家做了上门女婿,本想与善良的河南残疾女子安心过好小日子,不想天有不测不风云,他那跛脚媳妇在一场突发的疾病中离世,如今只剩下他一人来。绝望的王华生首先想到的就是到山上神庙里,拜一拜菩萨,渴望香姑神仙能改救一下他的苦命。在神庙大堂前虔诚跪拜了香姑神灵,王华生起身,走出庙门去。在庙门前,王华生站在十字路口犹豫不决,现在是回河南那个家,还是去山中绿柳河畔老村那个家呢?好久没见过爹娘弟妹们一面的人,鼻子不由一酸,让他很快决定先回趟山中老村吧,双脚便选定下山中绿柳河那条路了。

王华生背后的黄柳叶也来到了去绿柳河的那条山路上。静寂森林中的弯弯道上,花香扑鼻,乌语依依。紧跟其后的黄柳叶不由失口喊叫起来:“王华生……”可是声音刚一吐出,她又自己一个遁世之人,便赶忙掩口,并轻巧躲藏到一株大树背后。前面心事沉沉的王华生忽听到有叫自己的名字,还很像黄柳叶的声呢他忙回过头去,看了又看,背后只是一条空空的山路,哪里有什么他渴望的黄柳叶呀。王华生不由得自嘲一声,幻听幻觉,认为是把黄柳叶想疯了的原因。王华生很快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转身依旧走自己的路,一步步下到山中绿柳河畔的老村来。

近来山中绿柳河畔,真可谓是个多事之秋,黄家的千金突然失踪!急疯了脑壳的黄家人四处寻找失踪的女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哭天喊地,惊得老村两岸上的家家户户六神无主。山中人家一时人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农活,帮黄家四处寻找着不明去向的姑娘。王华生从山上走来,一脚踏进久违的家中,与家人痛哭流泪了一回后,随口问起山中老村的近况时,身为娘的库成凤好声向儿子说起秋天里的奇奇怪怪:黄家老人已经过世,杨家的大女子家跳上河的水潭,张家的独生子疯疯癫癫特别是眼下黄家千金突然失踪了……王华生睁着双泪汪汪的眼睛听到这里,一下惊张起来:“你说么事呢娘,黄家的柳叶失踪了?”库成凤点头:“是啊。这几天左右两岸上,个个焦头烂额,百事不干,全都帮黄家找柳叶呢。到处都找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柳叶就像是让么事野兽活活了,骨头都冇留一根。黄家人都把脑壳急破了。”王华生在娘的说话声中,慢慢起身,走到院门外,站在门口处痴迷眺望起深谷远山密集的林海,心里默默琢磨着:黄柳叶是不是就藏在那山上的神庙里了?看来他刚才在山上庙门前听到的那声喊叫,并幻听幻觉,而是真真切切。王华生同时又在心里推断,许是张秋生伤了黄柳叶的心,她才逃遁到山上神庙里去的。想到这里,王华生没再犹豫,立马行动,要上山去,到神庙寻找躲藏在那里的黄柳叶。

从山中绿柳河畔到山上杨泗寨香姑庙,其间不过里,对于路熟脚快的人并非遥远,尤其是在王华生这样位心急如焚年轻汉子脚下更是咫尺之处了。王华生几乎用小跑的速度,一口气攀爬到了香姑庙大门口前。当他望着庭院深深的庙门,听着参天古木上的鸟叫,抹了把额头大汗,发起呆来,想在这神秘大的庙宇里找到一位有意躲避他的人,不亚于海底捞针。但他略作思考,就计上心来,用身边的草腾编了顶帽子,反穿衣服,把自己扮成个打柴的破老汉。这个“破老汉”躬起腰,沿着神庙四围走上一趟,忽发现到庙后面人经常出入的小路。“破老汉”一下心有灵犀,蹲在小路边,守株待兔,他相信在这个流动的路上会有结果的。果不其然,日落西山,一位白发老尼姑牵扯着一位芳龄女子,从后山游玩归来,一老一少边走边之乎者也。久候多时的“破老汉”在她们必经之路慢慢直起身来,一手摘了草帽,拦路虎那般盯视着走近的二位。二位正是从后山林里游玩归来的白云老人和黄柳叶。走在后面的黄柳叶眨着眼睛走到前面打量着面前的拦路虎“王华生?”王华生点头:“对,是我!”黄柳叶莫名其妙了“王华生,你这是么儿的呢?”王华生笑了笑:“黄柳叶,我是特意来找你的。”黄柳叶惊疑之余,对身边的白云老人轻声交待了一句。白云老人点头慢慢走了。

王华生对面前人开门见山地说“你知道不,你这样做对你的家人还有山中村民,是么儿的折磨呢?现在山中个个都在为你急破了脑壳!”黄柳叶哭了:“对不起爹娘,对不起村人,我看破红尘,真不想再回到山中去了呢。”王华生问:“是秋生伤了你的心吧?”黄柳叶点头:“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太错了一步,爱了不该爱的人,又冷了我应该爱的你。王华生,对不起,请你原谅我这个无知女子的误入歧途吧。如果真有来生,我再也不会张秋生那个衣冠禽兽的当,一定好好跟你去一生一世。”王华生“我山那边的媳妇儿,前不久得病……”黄柳叶摆头“桂花死前,她找过我,对我说尽了心里话。她说她太对不起贵生,自家一个脏身子也不好意思再去找贵生了,要是有来生,她就好好跟贵生过日子。我现在也想学桂花的样儿,去跳上河潭才好。只是,我奶走时,给我说了个故事,西方菩提河边,有婆娑双树,那树上结着长生不老的果子,凡是心善命苦的人都能吃到的……”王华生静静听着面前痴人说梦的话,久久沉默,半天微微点起头来:嗯!黄柳叶,看来你脑子受了不小刺激,很需要在山上神庙这样个佛家静好好调养一下的。那你既来之,就安之吧。你心里也莫急了,我回山中去,会向你家里人说好的。还有,请你记住一点,我也不再回山那边的河南去了,会在绿柳河畔等着你的归期。”说完,他打恭作揖,全然一副佛家的虔诚,告辞而去。呆站黄柳叶默默目送着远去的背影,好久她才从痴呆中醒过神来,转身踏着暮色,一步步回到神庙里。

 

13

座落在森林深处的神庙,让黑黑的暮色慢慢吞噬。心事沉沉的黄柳叶一脚踏进神庙,只见道去和飞来两位老僧人双双动手,燃起一支支光泽昏暗的蜡烛。

微微烛光将神庙轮廓隐隐浮现在山林夜海之中。

夜里,黄柳叶独自仰卧在白云老人床榻上,想着傍晚时分见到王华生,心里伤感不已,不知不觉沉沉睡去了。睡梦之中,黄柳叶恍恍惚惚,似乎还跟随白云老人游走在神庙后面的森林深处,且行且远,慢慢她离开了白云老人,独自走向了遥远的西方,来到了一处清明境地,眼前顿时无限开阔,似菩提河边,置身于祖母故事里硕大无朋的婆娑双树脚下了。伤心的黄柳叶欲哭无泪,种渴饿涌上心头,让她想吃想渴,想纵身一跃,飞上万丈树梢,将那能解脱尘烦的长生之果,饱餐一顿可是顶天立地的婆娑双树,高不可攀,把既渴又饿的给急得嚎啕大哭,一下从梦中惊醒了。

黄柳叶从梦中醒来,只见古暗的房中,隐隐浮着微光。她斜视过去,看到白云老人孤坐在一张点着豆油灯的宽大桌前,静读古卷。疑云满腹的人起了床,走近桌边,站在静心夜读的老人跟前,开口轻叫一声:“白云老人……”桌前静读的老人抬起头,看着面前痴态的女孩问:“不想睡了?”黄柳叶点头:“嗯,做了个梦。”白云老人问:“好梦还是噩梦呢?”黄柳叶呆呆半天才说:“我梦到高高的神树,就像是我奶故事里的婆娑双树呢。”白云老人你奶故事里的婆娑双树?”黄柳叶点头“我奶临终时,给我讲了个故事,说西方菩提河边,有棵宝树,名叫婆娑,此树四方各二株双生,故称婆娑双树。这婆娑双树上结着长生不老的果子,凡是心善命苦的人,都有缘吃到的。”白云老人微微点头哦,你一定是爱上那树上长生不老的果子,才来到这山庙,不肯回家的吧?”黄柳叶走近一步反问:“白云老人,您博古通今,能不能告诉我,那西方菩提河边,真有结着长生不老果子的婆娑双树吗?”白云老人深暗的眼神着面前郁郁寡欢的女孩,好一会抽出桌上笔筒里的毛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再将字纸递给女孩手里:“好好品味一下”黄柳叶接过纸一看,只见上面浓墨隶书着:“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读罢,脸上一下乌云遮月,先前的无限渴望瞬时消失殆尽,长虹隐去,她的心灵世界陷入不毛之地。失望的人一下失声痛哭转身披衣,房门外走去。白云老人一脸忧虑:“这么晚了,还想去那呀?”黄柳叶随口回一句:“我想走走去。”白云老人说:“小心山林野兽。”黄柳叶说:“我又不去外面。”说着双脚已经走出房门,漫步在庙宇的回廊里。

曲曲折折的回廊,着支支烛

沉沉的黄柳叶踏着光,一步步来到了神庙堂前。

大堂之上,青灯佛。

香姑神像,在朦胧烛光中,慈眉善目,栩栩如生,翘首以盼地俯瞰着大千世界,那副大慈大悲意气,似乎要把一腔深情厚爱尽情舒展给广袤的天地人间,普度众生。

迷茫的黄柳叶不由嗵地跪在了香姑神像前,双手合一旁边的门道里,忽响脚步声,道去老人和飞来老人双双走来。走在前面的道去老人,瞪眼看着深更半夜苦苦跪在大堂前的女子,爱怜不已地问:“孩子,这么晚了,还要那样拜香姑?”黄柳叶在慈祥的声音里站起身来,对着眼前善颜的僧人问:“两位百岁老人,请你们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我奶临终时,给我留下了一个故事,说是在西方菩提河边,有婆娑双树,树上结有长生不老的果子,凡是心善命苦的人,都有缘吃到解脱尘烦的仙果。可是刚才,白云老人回答我的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那么,二位老人,你们说呢?

两位百岁老人眉头深陷地听了,半天微微点头。正面的道去老人清了下嗓子,厚重声音回答说:“孩子啊,你这可是千百年来一直悬浮在人世心头的疑难大问,唯心唯物,众说纷纭。到底谁是谁非,取决于一个人自己的。如果一个人在求知的路上,只想道听途说,那么他终生将会让别人的成见所左右,而不能得到属于自己东西。我们的古人,就为弄清心中的要物,他们毕生千辛万苦,医家李时珍为找到心中的良方妙药,终生尝尽百草;旅行家徐霞客为得到山川风貌,多年踏遍万水千山。孩子,你在人生路上,决不能偷工减料一定要脚踏实地,只有如此,才能得到心中真知的。

黄柳叶痴听着面前百岁老人深沉的回答,有种电闪雷鸣般的刺激,昏昏的脑子一下耳聪目明,她似乎看到天地人间,有条漫漫古道,无数前人就为得到心中的真理,不屈不挠,攀爬前行,在古道上留下斑斑血印。她年轻的心房随之让前人的苦旅震颤,懊悔自己儒怯的行为,决心回到山下满是烟火的世间里去走向沧桑,验明证身地寻求到自己为之渴望万分的那个千古不解之谜。   (全文完电脑计字24110)       

  

——初稿1985年改毕20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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