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秋风总是要比北方的稍晚一些,似一位待出阁的姑娘,羞于露脸而姗姗来迟,却又走得匆忙——许是心急见自己的情郎,便趁着夜色偷偷溜走了。
再见面时,她已披上了厚重的棉装,隆起的肚子似乎在宣告她的胜利。于是在邻里街坊的一片惊呼中,春天来了,继而盛夏,忽又秋冬了。
四季的交替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我记得门口那棵说不上名字的常青树,一直长长久久的绿着。上早八抢座位的时候,它绿着;早七点赶地铁的时候,它绿着;晚九点买菜做饭的时候,它绿着;心焦睡不着门口发呆的时候,它依旧自顾自地绿着。仿佛绿着便是它生命的全部,是它杵在我家门口的唯一意义。
我看不到那棵树脸上的表情变化,它一脸木然的观望着我的早出晚归和终年如一日呆板沉寂的生活。
于是,我愤怒了,朝着树狠狠地踢了一脚。它颤抖着身躯,沙沙的叶子似乎在安抚沉睡的婴儿,低声呜咽着。我突然觉得手足无措,红着脸逃了回去,从虚掩着的门缝里小心地往外张望。
看什么呢?看那个只有绿着才是意义的树,会不会愤怒吧。也许,我想看看它涨着脸,把树叶憋红的样子。可它依旧自顾自地绿着。我恨它的不争气,把门摔得砰砰响。
我窝在床头盘算着日子。不敢细算,却已经过去十五个年头了。看着十几年前就站在那里的破旧家具,上面依旧盖着绣花边的白布毯子。我清楚地记得,那里藏着我爱吃的水果罐头,我只需要摆个凳子,踮起脚尖,就能够得到。吃一罐不够,还可以再吃一罐。
突然想吃水果罐头,我从床上爬了下来。去搬凳子,却发现不用凳子我也能够得到了。只是,白布毯子下面没有水果罐头,只有多年未动的光阴透过纱布缝隙留下的一层灰尘。
房门被人推开,父亲看着我没有说话,攥着的老烟杆在门头上磕了磕,烟灰便随着无处不在的秋风抖落去了。我弄不明白,都已经2024年了,怎么会还有人抽着大烟杆。外面世界的香烟都已经粗细有样,口味多变了。
父亲不理会我的埋怨,只是搬过凳子坐到树下,指着上面一圈又一圈的刻痕对我说:“瞅着了吗?你的年龄就刻在这棵树上。我们刚搬来的时候,树就在啦。当时你大概只有一米五,瘦得跟个猴一样。你就站在这棵树下,我比画着你的身高在树上刻下痕迹,每年刻一道,你长得快,树也长得快,等你长定型的时候,树上的痕迹就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啦。你那时还笑我,说怎么会有人拿树来量身高,树会长的嘛。可你看,现在比起来,却是和几年前差不多。树长着长着,就不再攀高,它的心脏不能离地太远,离得太远就是无根之木,也就活不了多久啦……”
树下一圈一圈的烟在升腾,恍惚间带着我的思绪回到了那个色彩缤纷的秋天:我站在瓦屋前的洋槐树下,父亲笑眯眯地拿着烟杆在树干上划拉着,他一边划拉一边说:“又长高了一厘米呢,过了今天你就十二岁啦。”我笑嘻嘻地回应着,似乎长大是一件极其愉悦的事,我盼望着长大。
老烟杆的劣质烟味托举着我的身躯,我有些飘飘然,眼眶也变得湿润朦胧,我朝父亲喊:“我们回家吧。”父亲敲了敲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粗糙的手抚摸着挂满划痕的树干,喃喃道:“好嘛,好嘛。”
于是,我便回家了。和我的老父亲一起,在这个阔别家乡十五年的秋季。
打工已逾十年的经历,让我拥有了十天年休假。只是平日繁忙,临近年末,我的假期还关在严实的罐子里尚未开封。此时,便打开吧。去呼吸北方多彩的空气。
我特意买了高铁票,临窗的两个位置,七个小时就能回到洛阳。不是没钱坐飞机,只是突然觉得既然不是为了工作,便不急那么快地赶回去。暂时摆脱枯燥的日子,靠着车窗晃晃悠悠地看风景成了我此时此刻渴望的事。
父亲想买卧票,因为比高铁便宜,算下来一人能省四百块。我不同意,这个时候又嫌要坐二十多小时的火车慢了。父亲嘟囔着:搁以前,自己一人就随便买张票一路坐回去了。我假装没听见。
高铁确实要快得多,眼看着过了广东边界,外面一直绿着的树便慢慢变黄,变得枯黄,转而全部凋敝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叉在灰色的天空里。稻田成了麦田,金黄色转而变绿了。流动的秋将绿的执念带到了秦岭淮河以北,然后在一片湛蓝和橙黄中落幕。夕阳余晖攀上金顶,越过黄土高原的厚重,将最后一抹秋意洒满山涧时,我便回到了家乡。
家乡是贫穷的,年轻力壮的青年都纷纷外出打工,出不得远门的老头老太便拄着拐杖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坐在门口,或相聚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夜将黑时各自回家,月上梢头便又出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情景,一眼便可望到,与我十几年前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两样。似乎,山坳坳里的时间总是会过得慢些,慢的像村口无数的张望。
北方的秋不似岭南的娇羞含蓄,倒像是解了裹脚布的农村妇女,迈起步子来大大咧咧,又深又远,从村口的老槐树一脚踩到里角的院子。院子飞舞着落叶,满地都是秋风的嘲弄。中间那棵硕大的洋槐树挂满了“豆荚”,豆荚里没有豆子,剥开了都是浓稠的黏液,粘在衣服上,一整个秋天便黏住了。还有一些叶子倔强地挂着,遮住的鹊巢叽叽喳喳。若是我小上几岁,便是要忍不住爬上树掏了下来。
打扫完已经是深夜。一入夜,天就忽地冷了起来,躲进棉被,窗外沙沙作响的树叶让我昏昏欲睡。闭上眼,看到母亲和邻居大娘在院子里弹棉花,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我捧着西瓜和小妹晃荡着秋千,喜鹊叽叽喳喳的飞来飞去,一只飞上屋顶,一只落在肩膀。多久没做梦了。
邻居的公鸡叫声洪亮,负责喊我起床;不下蛋的母鸡没什么用处,就负责洗脱干净躺进锅里。邻居大娘已经年近九十,老眼昏花,十数年未见,可依旧能一眼认出我来,摸索着走上前笑眯眯嚷道:“跟你爹一个样儿,又高又瘦。你看这眼睛、鼻子。哎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只顾着傻笑。父亲早早地迎了上去,扶着大娘,贴近她的耳朵大声喊:“一模一样!您身子骨也好,还是那么硬朗。”大娘笑呵呵地招呼我进屋,说锅上炖着鸡汤。我闻得到,那是和秋天一样的金色味道。
吃罢饭,我想要四处走走,父亲便留下来陪大娘和邻居唠嗑。以前的土路成了水泥路,路两旁也学着城市种起了行道树。城市里的树叶子还绿着,这里的早已掉光了。不说农村的时光过得慢些么?人慢些,其他的便要快着;大自然给予的时间,总量是平衡的。
老家的院子在山脚的一处洼地,我是不放心房子建在凹地里的,若是进了大雨,便要毁了。但这么多年过去,反倒没什么事,我的记忆里也没遇着几次大雨。反倒是在广州的几年,台风天里总能把窗户拍得啪啪响。此刻我倒是不担心广州的房子,广州的秋风忙着谈恋爱呢。
院子后面是一片林地,再往上就是野山了。说是野山,就是没人打理的荒山野地,花儿、鸟儿都自由的、粗鲁地生长着。有时牵牛花的藤蔓就扎根在老杨树上,远远望去,杨树开满了白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喇叭。现在看不着。直愣愣的杨树干野蛮地捅上天空,在遥远的深蓝汇聚成一点。我仰着脸,张着嘴,在那一点深蓝的尽头张望。似乎看到了三五成群的自己在捡地上掉落的杨树根儿,寻找粗壮的落叶根茎,然后交叉着往自己方向用力拽,谁把对方的“根儿”拽断了,谁就获胜。掌握着“沤根儿”科技的我,往往是最终的胜利者。我低下头会心一笑,捡起掉落的树叶,揣进怀里。
再远些便是起起伏伏的黄色,近处有些点缀的绿意,远些便是橙红,再远些就又是金黄了。红色、黄色、绿色交织在一起,就像是不经意间打翻的色盘,被秋风吹皱的山峦,一层层的跌宕起来。我的喊叫声也随着山峰向深处蔓延,我听得见远处的回应,它在说:来吧,来吧,再走近些,再走近些。
我躺在裸露的土地上,贪婪地呼吸着弥漫的乡土气味。瞧!墨绿的小麦在打瞌睡,灰色的蟋蟀在田间跳跃,青色的蚂蚱越过田埂扎进了池塘,池塘翠绿的、土黄的蛙鸣争吵起来,黑色的麦穗鱼便蛄蛹着朝远方游去……这气味是有颜色的,闭上眼便瞧得到。
似乎整个身体都融化在土里,恍惚间长出了躯干,直直地向上攀延。就像心里的种子萌了芽,一扇巨大的,厚重的城门被推开,光照了进来。于是乎,开始冲破地面,抽条攒叶,在一个个轮回的四季悄悄地拔尖。僵硬的身躯松弛下来,我便融进这土地,沉沉地睡去吧。
父亲来找我时,已是傍晚。望着跟在他身后嗷嗷叫唤的大黄,我似乎在做一个漫长的梦,又似乎梦刚刚醒来。
吃罢饭,聊了一天的大娘许是困了,已早早睡去。我和睡不着的父亲,在院子里点起了炉子。扑腾的火苗熏得旁边卧着的大黄一通乱叫,树上的喜鹊便叽叽喳喳起来,扑腾着四散飞去。我期待着能有一只落下来。
父亲没抽烟,而是从怀里摸出一盒黄桃罐头,摇了摇递给我:“吃吧。”我愣了一下,接过来,顺手放在了炉子边。
“干嘛不吃?”
“年纪大了,天凉,烤一烤再吃。”
“小屁孩儿,你才多大年纪。快吃。”
“你也吃。”
“我年纪大,烤一烤再吃。”
“哈哈哈,还说我呢?你瞅你。”
“兔崽子,找打不是?”老烟杆飞了过来,刚回窝的喜鹊便又匆匆忙忙地四下飞走了。
说来也奇怪。回到老家的父亲似乎比往日更苍老了些,在秋风的叨扰下,鬓角由灰白变成了雪白,但他的声音却是愈加明朗,连带着敲打我的老烟杆也更有劲儿了。
我第一次见父亲睡得那么安稳。不忍心打搅,便一个人走去了村头的大槐树。月亮高高地挂着,将它专属于秋夜的温柔静静地撒铺在青石板上。我触摸着浸入皮骨的凉意坐了下来。却是不怕呢,白日里被大地温润的心此刻还火热着。
许久没响的手机此时此刻闹腾起来,尖锐刺耳的声音让天空的云都皱起了眉。广州的朋友打来了问候电话,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加班,一边让我讲一讲家乡的风景。问我下雪了吗?在雪地里打滚是什么样子?我有模有样地一一介绍,还开着视频给他们看。他们以为满地银光正是下雪的样子,没人觉得哪里的月色能如此透亮。我拗不过,只得当场表演起打滚来,惹得一串串的笑声从远方传来。
从没觉得我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讲,一直到承诺给他们每人带一份土特产,话题才停了下来。我回头望去,天空已经鱼肚白。
此后的几天里,我带着父亲走遍了村里大大小小的路,去看望了许多留守的旧识亲戚。有些早已故去,无人居住的院子落满了灰尘,落了灰尘的院子,不多时便倒塌了,连带着记忆消失在风尘里。我倒要感谢邻居大娘,时不时地帮我们打扫院子。沾了人气的屋子,便不会轻易倒塌。房屋和人维持着一种信仰关系,看不到人时,它便失去信任,骨子里没了支撑,风一吹,便容易倒下了。
回到广州时,正赶上风起。娇羞的姑娘也有发脾气的时候,门口的树叶拍打着门窗,似乎在埋怨我的不辞而别;我关上门窗,它又生气地撇过脸朝外走去,撞上疾驰而过的汽车,带着司机和行人的骂骂咧咧消失了。
我掏出从北方带过来的“杨叶根儿”,钉在了门口的常青树上。瞧!是一模一样的绿呢。我抱着这棵观望我生活的“不知名”,闭上了眼睛:瞧!它白色的血液在缓缓流动,热烈而又沸腾;蓬勃的身姿正有力地向上、向外延伸着。它的根深埋泥土,从黑色的幽暗里汲取营养,将希望泵送至枝顶,在一片蔚蓝中绽放萌发。它不是一成不变的绿着,它的生命同样多姿多彩。我感受着它来自大地的心跳,在刻画着身高刻度的位置和着我的节拍。
是呢,它哼着歌,在等待春天里的姑娘呢。我又想起初来广州时的壮志豪言;是呢,远方的春天也在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