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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柳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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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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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

清晨的巫山,是属于白云的。当朝阳的第一缕七色光线穿透薄雾,从峡口涌进来时,黛青色的峰峦仿佛刚睡醒的少女,裹着乳白色的云絮,朦胧着双眼探出头,高高翘起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露珠。我站在神女峰下的石阶上,虔诚地凝视着,看一大片一大片的白云从谷底缓缓浮起,经过山腰,绕过登龙峰的尖顶,漫过圣泉峰的崖壁,顺着山的曲线缓缓流淌,宛如半透明的纱衣。最后一团白云也不停歇,悄悄飞上神女峰的肩头。风从远处轻轻吹来,我甚至感觉不到方向,只看到羽纱般的白云顺着山势飘动,时而露出秀美的侧影,时而又藏进朦胧的薄纱,那若隐若现的秀丽脸庞,惹得长江都忍不住泛起圈圈涟漪,想要留下一个清晰的影像。

巫山的云,不同于平原上的云,铺在地面上薄薄一层,脚趟过去便散开,脚移开后又聚拢;也不同于高原上的云,堆得又厚又重,像一座小山,飞鸟穿过也毫无影响。它们是有灵性的,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在峰峦间穿来穿去,绕着十二峰跑圈,把每一座山峰都当成捉迷藏的伙伴。有时,云朵会停在圣泉峰的泉眼旁,贪婪地吮吸泉水的灵气,吸饱了再慢悠悠地飞向神女峰,撒娇地把泉水的精华洒在她的发髻上;有时,云朵会顺着长江水流向东方,像给江水织了条银白色的丝带,丝带的另一端,系着白帝城的晨钟,系着江陵城的晚笛,也系着千百年间诗人的笔墨。

我沿着石梯一步步往上走,感觉每一步都踩着云的影子,仿佛本身就踩在浮云上。石梯两旁的灌木和低矮的绿植上挂着露水,沾湿了我的裤腿,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香气和江水的咸腥,混合着云的清冽,就像一杯发酵的陈年普洱。转过一个弯,突然看见几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开得正艳,一只蝴蝶停在花瓣上,浅蓝色的翅膀轻轻扇动。也许是我一直盯着它看,它扇动翅膀,竟然飞到我的肩背上,停留片刻,然后顺着云的方向,飞向神女峰。看着蝴蝶飞走的身影,我在想,这会不会是瑶姬派来接引我的精灵呢。

神女,一个美丽与智慧同在,仁德与正义并存的女子,我从小便听着她的传说长大。关于神女的传说有许多版本,但我最喜欢的是以瑶姬为主人公的版本。传说在夏禹治水的年代,瑶池宫里住着西王母的第二十三个女儿,名叫瑶姬。她聪慧美丽,心地善良,活泼开朗。因耐不住宫中的寂寞,在八月十五这天,她邀约了十一位姐妹,腾云驾雾,遨游四方。当她们来到巫山时,只见十二条恶龙兴风作浪,治水的大禹也被洪水围困。瑶姬敬佩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精神,决定助他治水,便送给他一本《上清宝经》的治水天书。然而,瑶姬还没来得及告诉大禹如何破译,就被西王母派来的天兵天将捉拿回宫。十二仙女早已厌倦仙宫生活,她们挣脱神链,重返人间,帮助大禹疏通峡道,解除水患。从此,瑶姬爱上了三峡,成天奔波在巫山群峰之间,为船民除水妖,为樵夫驱虎豹,为农夫布云雨……久而久之,姐妹十二个都忘记了回宫,但因违反天规,不能返回仙宫,便化成十二座奇秀绝美的峰峦耸立在巫峡两岸。瑶姬是十二仙女的杰出代表,所立山峰位置最高,每天第一个迎来朝霞,便赢得了“望霞峰”的美名。后人为了纪念她们的仁德,便称她们为神女峰。至今,我们还能看到神女峰上“神女应无恙”的石刻,虽字迹模糊,但笔锋依然苍劲。

巫峡地形特殊,是长江三峡中的第二峡,全长46公里,以幽深秀丽的景色闻名。巫峡山体高耸陡直,将长江水紧紧束住,形成长江三峡奇特的箱状河谷。因此,长江从西边峡口涌进来时,像一条发怒的巨龙,狠狠撞在山峰上,溅起数丈高的浪花,浪花落回江里,变成无数水珠,顺着水流向东漂去。风和水的碰撞声在这天然音箱里,变得婉转温润,远远听来,像极了瑶姬的歌声。在神女峰的观景台上,还能看到江面上的渔船,像树叶般在浪里起伏,渔民们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熟练地撒网收网。

中午的巫山,空气炎热,但那些漂浮的云朵,常飞过来,像一把伞,遮住山峰。我在圣泉峰下的石凳上坐下,喝着用圣泉水煮的茶。茶棚老板说,圣泉水从峰壁石缝中流出,清冽甘甜,据说能治百病。见我怀疑,他补充道,传说中,圣泉水是瑶姬的眼泪变的,当年瑶姬化作山峰时,心里舍不得百姓,流了许多眼泪,眼泪渗进石缝,就变成了圣泉水。他指着峰壁上的水痕,“你看那泉水,像不像瑶姬的泪痕?”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水痕果然像一道道泪痕,从山顶延伸到山脚,我心中的疑虑早已消散,涌起对这传说的震撼与尊重。茶棚老板接着说,每到农历五月初五,神女峰山顶会有彩云缭绕,那是瑶姬与大禹对话,大禹治水时,瑶姬帮了许多忙,后来大禹成了皇帝,还派人来巫山祭祀瑶姬。

下午的巫山,温柔如行走在民间的瑶姬和十一位仙女。云像喝醉了酒,无目的地在峰峦间飘荡,白的云与黛青色的山,宛如水墨山水画。我沿着江边小路前行,柳树柔软的枝条被风吹起,轻轻拂上我的脸颊。江面上远远传来游客的笑声,和着江水一路向东,像欢快的长江水。岸边石头上坐着垂钓的老人,戴着墨镜,手持鱼竿,鱼线垂入江中,纹丝不动,像一尊雕塑。我轻轻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小伙子,要不要钓两杆?”我摇了摇头,问:“大爷,您常来这儿钓鱼吗?”他说:“是啊,我从小在这儿长大,退休后每天都来。”他指着江对面的山峰,“你看那座峰,像不像个老人?”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山峰果然像个弯腰的老人,头上还戴着顶帽子。“那是老人峰,”大爷说,“传说中他是个老渔民,因救了瑶姬的侍女,被变成了山峰,从此永远守护着神女峰。”

傍晚的巫山,玄幻莫测。西下的太阳像红色的气球,在洁白云朵中极速穿行,与之碰撞的云朵变得红中透亮,很快,整个天边的白云都被点燃,随着云朵飘逸,红色图案变幻多端。有的像马,高高飘起马尾,向前飞奔;有的像兔子,立着尖尖的耳朵,警惕聆听;有的像蹲在门口迎接主人的小狗。神女峰的影子倒映在江里,活脱脱一个美丽的红衣少女,俏生生站在水中梳洗头发。江面上的渔船归来,渔民们唱着渔歌,收起渔网,网里的鱼蹦跳着,溅起的水花把夕阳的影子打碎,碎成一江碎金。岸边的炊烟慢慢升起,娉娉婷婷飘向天空,与云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烟,哪是云。

太阳把最后一缕红色揉碎在江波里时,巫山便沉进了温凉的寂静。云像浸了水的棉絮,软趴趴地覆在山峰肩头,将所有声响都裹成一个个轻飘飘的小包袱:江水拍着岸的碎响,风卷松针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那声像小石子般丢进寂静里的狗吠,都被裹得轻轻的,像飘在空气里的棉絮,没有重量。

我坐在江边的青石头上,手掌在凉丝丝的江水里划动,突然听见一缕笛声,从江对岸飘过来。轻得像婴儿熟睡时的呼吸,细得像情侣凑在耳边说的悄悄话,裹着江风的清寒,顺着耳朵就往脑海里流淌。

顺着笛声望过去,对岸白石头上坐着个年轻人。正横着支竹笛在嘴上吹奏,身体随着音律轻轻晃动。手指翻飞间,笛声便从孔里流淌出来,像浸了江水的丝绸,先穿过头顶的云,再绕过高高的神女峰,最后贴着江面飘过来。是《神女峰》的调子!想起奶奶说过,瑶姬站在云端唱的歌就是这样:清澈得像江里的水,能看见游鱼的影子;忧伤得像未散的雾,能裹住山峰的孤寂。笛声里带着江风的味道,带着山峰的千年等待,顺着江水一路飘啊飘,飘进每一个路过巫山的人的耳朵里。

夜风吹来,带着笛声的余韵,我望着江对岸的年轻人,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神女峰,望着江里揉碎的月光,突然觉得这夜不再孤单。笛声像一根线,把我和远处的吹笛人,和千年的瑶姬,和整个巫山的夜,都连在了一起。

我看着天上的星星,看着江里的影子,看着远处的山峰。天上的星星,最亮的那颗,应是瑶姬的眸光吧。她俯瞰着三峡的烟火,凝视着长江的流水,注视着每一个踏访巫山的旅人——像在看一场跨越千年的戏:戏里有李白“朝辞白帝”的彩云,有杜甫“无边落木”的秋意,有刘禹锡“东边日出”的晴雨。这些诗句像撒在巫山的种子,落进云的褶皱里,嵌进峰的肌理里,沉进江的浪纹里。慢慢发了芽,开成满川的诗意——连笛声都染了几分诗香,飘向更远的峰影里。

巫山的美,是云与峰的缠绵私语,是江与山的幽幽对话,是历史与光阴的悄然交融。它不似黄山之奇绝,亦无泰山之雄伟,更别于西湖之秀雅。巫山独酿一坛岁月温醇,愈品愈觉其香浓;它自成一首生命老歌,愈听愈感其深沉。纵他日年华老去,忆起巫山的云踪、峰影、江流与传说,心底依然温存那份美好与神秘:宛如一个星斗铺陈、永不落幕的梦,朦胧地搁浅在时光岸边,令人沉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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