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以前,下庄村就是一口深井,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修路前村委统计:当时下庄全村397人中,150多人从未出过下庄,160多人从未见过公路,360多人从未看过电视。因山路崎岖危险,半个世纪以来,下庄村有23人从悬崖上跌落致死,70多人摔伤摔残……三百多口人,文化最高的就是两个初中生。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下定决心,要修一条路出去。我们那时整个县城都穷,其他村庄条件也很艰苦,所以我们只有集全村之力,靠自己的力量下定决心要修出一条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山路艰苦难以言表,我们历时七年,牺牲了六条鲜活的生命,才得以通车......”
讲台前,下庄村老书记毛相林同志的身影朴实而坚韧,他向我们娓娓讲述着那一场关于生命、奋斗与希望的历史;窗外,是下庄人用血肉之躯在绝壁上开凿出的“天路”,无声诉说着过往的艰辛。
乙巳金秋,重庆市音乐家协会组织的“渝艺同行”,重庆市第六期中青年词曲创作骨干研修班一行七十余位学员,怀揣着对艺术源泉的追寻,踏上了下庄这片凝结着汗水与信念的土地。
老书记的声音沉静而饱含力量。他讲述对这片土地的深情,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温柔,他的眸子里盛满了窗外连绵的山峦和奋斗一生的土地;他诉说那段开山辟路、为改变历史而与命运抗争的岁月,尤其是筑路过程中牺牲的六位英魂时,他的话语变得格外沉重,眼中强忍的悲恸宛如实质:“他们都很年轻......是我把黄会元喊回来修路的,谁能想到……那年国庆节,黄会元在施工过程中被头顶滚落的一方巨石砸下深渊牺牲,年仅36岁。而就在他牺牲的50多天前,村民沈庆富也在差不多的位置坠崖牺牲。我送黄会元遗体回到下庄时,面对黄会元的老父亲黄益坤,我只能长跪在他面前,不敢说出一句话。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黄益坤当时说:“修这么悬的路,不死人是不可能的。我觉得,我儿死得值得、死得光荣......”他低沉的声音瞬间揪紧了每个人的心。这一刻,全场陷入了极致的寂静。之前为英雄壮举的惊叹、为奋斗精神的感动尽数凝固,只听得到学员们难以抑制的、极力压抑的轻轻抽泣声在空间里隐约浮动,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唯有沉默的哀思和对生命逝去的敬畏在空气中弥漫。
然而,悲壮并非下庄故事的全部。当毛书记的思绪转向今天,述说下庄村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的穷山沟蜕变为精神高地,破旧危房被窗明几净的新居取代,世代渴盼的通途也终于实现时,那深藏的自豪之情如旭日般破云而出。他反复动情地谈到,这份来之不易的蜕变和生机,离不开党和国家政策的春风化雨,离不开各级党委政府如磐石般的坚实支持。这份感恩,发自肺腑,也在我们心中激荡起深深的共鸣。
我也在抽泣,泪水就那样止不住的往下流,那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呀!让我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初抵下庄之前,我们的旅程便是一场震撼灵魂的视觉预演。当大巴行至竹贤乡的玻璃栈道时,众人不由得凭栏俯瞰,巨大的天坑赫然闯入眼帘,令人屏息!那是一个垂直落差达1100米、由造物主鬼斧神工雕琢出的巨型陷落。它深嵌在连绵的群山怀抱之中,四壁陡峭如削,从高处望去,其轮廓竟宛如一只竖放的巨大的喇叭:上端开阔,仿佛承接天光云影,底部则深深收束,没入神秘的幽谷阴影。凛冽的山风从谷底呼啸而上,仿佛来自地心的呼吸。当时我心中便涌起难以置信的惊叹:“这深渊之下,竟然还有人类繁衍生息?!”
带着这份震撼与疑惑,我们的车辆离开栈道,开始沿着盘旋于绝壁的狭窄公路向下穿行。这是怎样一段惊心动魄的旅程啊!路面倾斜窄小而陡峭,嶙峋的山石紧靠一侧车身,另一侧便是深谷。大巴如同跋涉于云端,又似在悬崖刀锋上舞蹈。山路完全是挂在几乎垂直山腰上的一条灰白色带子,被无数急弯硬生生切割成扭曲的几何,每一次发卡弯的锐利转折都考验着司机的胆魄与车技,车身常常以极大的角度倾斜转弯,轮子几乎擦着崖边那道低矮单薄的水泥护墙边缘驶过。
然而,险峻之外,沿途的景致却如同绝境的馈赠,展现出奇异而壮美的画卷,让我想起伟人的诗句:“无限风光在险峰”。车窗外,目光所及,常有浓稠的云雾堆积在半山腰,它们缓缓流动,时而如奔腾的潮汐涌上盘山道,蔽日遮天;时而被山风撕裂成缕缕鹅绒般的薄纱,轻柔地拂过青翠的峰峦,露出下方层叠的翠谷与峥嵘的岩壁。阳光穿透云层,在巨大的落差间肆意挥洒光与影,将深谷映照得如临仙境,恍惚间仿佛我们正穿行于天宫的玉阶回廊。
两个多小时后,当车辆终于平稳地驶入下庄腹地后,驾驶员的一句话才如电光石火般点醒了我们:“我们刚刚盘旋而下的这条‘天路’,正是下庄人用生命和意志凿通出山的唯一命脉‘下庄公路’!”那一刻,来途所有的惊险、壮丽、惊叹、屏息,瞬间都融入了更为宏大的震撼与理解。那不仅仅是一条嵌在绝壁上的公路,它是一道刻写在悬崖上的生命宣言,是一条通往尊严与希望、凝结着无惧无畏精神的精神天路。我们刚刚经过的每一道险弯,都是在 用心体验这个村庄撼天动地的奋斗史诗。
立于下庄村的腹地,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我尝试着缓缓旋转身躯,用目光丈量这片被天地包裹的土地。仰望,成了此时唯一的姿态。视线所及,360度的穹窿被陡峭如削、铁壁合围般的巍巍青山严密封锁,宛如置身于一座由亿万年岩体构筑的、巨大无朋的天然囚笼。那被山峦切割、挤压出的天空,只剩下头顶一小块不规则的蔚蓝碎片,如此局促,又如此遥远。亘古的沉寂与磅礴的压迫感,从每一寸裸露的灰白岩体、每一道狰狞的山脊线上无声地倾泻下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这就是下庄人世世代代仰望的全部世界。想象着通路未开的漫长岁月,先民们如何在这闭塞的“地球深井”里艰难求存?那些从未见过山外世界的祖辈,他们的生命轨迹,或许就如这困于井底的微光,囿于一方,最终也熄灭于一方……一股源自历史深处的悲凉与无奈,悄然弥漫心间。
然而,当目光从逼仄的天空垂落,环顾身处的村庄本身,一种截然相反的、带着生命律动与建设轰鸣的图景,如滚烫的岩浆般瞬间冲散了历史的阴霾与仰观的压抑!映入眼帘的,是整洁亮丽、窗明几净的崭新民居,倔强地依偎在悬崖脚下;是依山就势、层层叠叠如同巨幅山水浮雕的翠绿橘园与金色梯田,那些是果树,更是希望的光芒;一切都井然有序,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和精心规划的烙印。
更令人心潮澎湃的,是毛相林书记描述的那幅关于下庄未来的壮丽蓝图:山脚处,清澈的溪涧将被唤醒,化作激情漂流的水道;群山之巅,一座现代观景台将凌空而起,成为凝视云海、拥抱星辰的“天外飞亭”,让曾经仰望天空的人,终于能俯瞰众山;夜幕降临,精心设计的灯光带将如星河流淌于山脊林间,点亮崖壁上的“天路”,让昔日漆黑的深渊焕发璀璨的生命之光;村中心,开阔的艺术广场将成为精神与活力的交汇点,承载村民的欢歌笑语与八方来客的惊叹;还有特色山货超市,将大山的珍馐与世界连接,让山野的馈赠变成致富的源泉。
听着毛书记充满激情与信心的描绘,看着他眼中那份斩钉截铁的坚毅,尤其当他掷地有声地说出那句凝聚着全体下庄人共同心愿的申请:“请帮助我们下庄人,实现更美好的家园梦想!” 这一刻,一种难以言表的巨大感动与豪情瞬间在胸腔内奔涌。
我终于明白了那种心境: 那是千百年来被山川禁锢的沉重喟叹,与此刻试图挣脱枷锁、欲与天公试比高的万丈豪情,激烈碰撞所产生的灵魂震颤!曾经的“仰望”是无奈地接受枷锁,如今的下庄人再次抬头“仰望”,望向的已是亲手开凿的通途、亲手描绘的蓝图、亲手撑起的广阔未来!这山谷不再隔绝希望,它正在成为一扇面向世界、充满无限可能的窗口。脚下这片热土,曾经是生命的囹圄,此刻却正以其翻天覆地之姿,向苍穹宣告着一个不屈村庄最嘹亮的破壁之声!那盘旋于绝壁的“天路”,不仅通往山外,更通向下庄人心中那个曾经遥不可及、如今触手可及的璀璨星图。
当我和毛相林书记近距离交谈的时候,我忍不住告诉他,听他讲述下庄村历史的时候,我哭了,我的同学们也都哭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眼眶红红的,然后拼命的眨呀眨。就是这样一个1959年出生只有初中文化的普通小老头,硬是凭着对家乡的热爱、对乡亲的深情、对未来的渴望,用40多年的坚守和热血改写了下庄村的历史。2020年度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的颁奖辞是这样写的:绝壁上打响了抗争命运的第一炮,山坡上种下了向往美好的第一棵苗。不信天,不认命,你这硬实的汉子,终于带着乡亲们爬出这口井。山到高处你是峰,路的尽头是家园。
在经历了对“天路”的震撼洗礼与对下庄巨变的切身感受后,一个更加本源、更加沉重的问题,在我心头翻涌不息。站在村中这片来之不易的平地上,环顾着这一方被千米绝壁合围的天地,我望向眼前这位带领村民凿穿群山的领路人——毛相林书记,忍不住将心底最深的叩问抛了出来:
“毛书记,这地方,真的就像一口深埋在大地腹心的巨井。抬头,只能望见巴掌大的天空;四周,是密不透风、冰冷坚硬的石壁。祖祖辈辈困守于此,挑水得爬悬崖,生病如赴鬼门,娃娃们上学……更是难如登天。明明搬离是最‘理性’的选择,为什么……为什么下庄人当年宁可豁出性命,也要在这不可能之处,硬生生凿出一条血路?古时候愚公移山,人们只当作神话传说;而您,是真的带着乡亲们,用血肉之躯,在这绝壁上创造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愚公’传奇啊!”
毛书记听罢,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我,望向远处那如刀劈斧削、仿佛亘古不变的巍巍山峦。时间似乎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山风拂过他花白的鬓角,吹动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远处,是梯田里劳作的稀疏人影,是孩子们在新学校操场上的隐约欢笑,也是记忆中,当年放炮凿岩、人抬肩扛的号子声在深谷里的回荡……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座与山岩融为一体的雕像,沉默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转回身来。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着岁月的沧桑,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澈,像两口映着下庄天空的古井。他迎着我急切探寻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
“没有路——
我们,——
就是最后的下庄人。”
这十三个字,每一个都沉甸甸的,仿佛带着岩石的重量和生命的余温,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瞬间,一股夹杂着悲壮与彻悟的激流席卷了我。
“最后的下庄人”—— 这不仅仅是地理的禁锢,更是血脉传承的绝响! 我终于透彻地懂了:下庄人如此决绝的选择,其根源就是深扎在中国人灵魂最深处那份“安土重迁”的永恒眷恋! 这不是简单的“不方便”,而是关乎一个族群,一个扎根于此、繁衍生息了数百年的村落的生死存续。每一座祖先的坟茔,每一块亲手开垦的梯田,每一缕飘散在灶台上方的炊烟,甚至脚下这方埋葬着六位开路英雄的土地本身……这一切,都融入了一代代下庄人的骨血。家园,早已超越了物理上的居所,它成了铭刻在生命基因里的精神图腾! 下庄人的坚守,不是愚公移山神话的简单再现,而是为了留住“下庄”这个名号,为了不让生于斯、长于斯、眠于斯的血脉根脉就此断绝于这口“大地之井”的悲壮抗争!
这一刻,著名诗人艾青那句滚烫的诗行,如烈焰般在我心底燃起: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泪水,溢满了老书记望向家园时深如渊海的目光;这深沉的爱,凝铸在下庄人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的开山之志里!这份对故土深入骨髓的挚爱,才是驱动他们化身“活愚公”、向绝望深渊发起惊天冲刺的那股不畏生死、不悔不弃的 灵魂伟力!毛相林书记那句如金石掷地的“最后的下庄人”,是绝望边缘的觉醒,更是对家园最深沉的宣誓——他们用血肉之躯与悬崖对话,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让“下庄”这个名字,生生不息,永远回响在群山之间!正是在这份看似“固执”的眷恋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搏斗中,闪耀着人性最朴实、也最磅礴的光芒。
车轮缓缓转动,载着我们驶离下庄这片浸透着汗水、泪水与史诗般豪情的土地。车辆在蜿蜒的“天路”上逐渐爬升,如同在巨大的岩壁上描绘一条渐行渐远的灰白线条。我久久地注视着车窗外,直至那镶嵌在万丈绝壁怀抱之中的小小村落,一点点在我们的视野里缩小、模糊。
翻滚的思绪如车窗外急速倒退的层峦叠嶂,呼啸而过:是初来时玻璃栈道上俯瞰天坑时的震撼巨渊;是盘山公路上紧贴崖壁、屏息心惊的惊魂体验;是老书记讲述牺牲的工友时,全场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压抑的抽泣;是他描绘未来蓝图时,眼中那灼灼燃烧、仿佛能融化山岩的希望之光;更是那句砸在心坎、重若千钧的誓言——“没有路,我们就是最后的下庄人”……
下庄村的身影,终于在视线尽头收缩成一个难以辨识的点,深深嵌入这亿万年形成的、曾被视为牢不可破的古井深处。然而,就在这一刻,一种更清晰、更磅礴的景象却在我心中蓦然升腾、豁然开朗——那不是物理距离上的消逝,而是精神坐标上的永恒锚定!
曾经,这里是千仞深井,是与世隔绝的代名词,是“最后一代人”的悲壮预言。
如今,透过车窗回望:我看到那曾经“巴掌大的天空”下,崭新的屋舍如同破土而出的新笋,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我听到机器轰鸣与溪水潺潺交织的新生交响,取代了昔日沉寂山谷的叹息;我嗅到漫山遍野柑橘林蓬勃生长的气息,那是丰饶与甜蜜的承诺正弥漫山野;我更真切地感受到,那悬挂于绝壁之上的,不仅仅是一条石质公路,它是一条燃烧着不屈意志的精神火链,从历史的幽暗深处倔强攀升,终于照耀在今天这一方翻天覆地的热土之上,并执着地、不可阻挡地通往那灯火璀璨的未来蓝图!
纵然身影远去,但心已扎根。我收回目光,胸中翻涌的不是离愁,而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信念所充盈。喉咙有些发哽,眼前不由自主地蒙上了一层薄雾。那光影模糊的远方深处,仿佛浮现出毛相林书记坚毅的侧影,浮现出所有下庄奋斗者的面容——他们沉默如群山,却用行动改写了命运!
在心中,我一遍又一遍,无比虔诚地默念着这份穿越山风与云霭的祝福:
下庄,愿你如这绝壁上新生的绿意,日益繁茂!
愿你规划的灯火,早日在这深渊之上,缀连成一片令人惊叹的星河!愿你多声部的壮丽乐音(那开山的号子、溪流的欢歌、孩子的笑语、游客的惊叹),终将汇成响彻云端的时代宏章!
愿你这条用生命与热爱凿通的“天路”,永远成为后来者仰望的精神巅峰!
愿你这口曾经吞噬希望的“深井”,破茧化蝶,成为镶嵌在壮丽山河中那颗最坚韧、也最耀眼的明珠!
下庄,请你一定要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车辆转过最后一个山坳,将那片让人心灵震颤的土地完全藏于身后。但我知道,下庄已不会消失。它已从地图上的一处偏僻坐标,升华为一个刻写着尊严、奋斗与无限可能的精神图腾。那盘旋于绝壁的“天路”,那在“深井”里倔强点燃的万家灯火,早已成为照亮我前行之路的永恒灯塔。有一种精神,叫做下庄精神;有一种风景,是在硬骨头里开凿出的春天。下庄,再会!未来已来,你定当万丈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