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柳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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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医生，这颗牙，钻心的痛，这个礼拜每晚都没睡好。”我佝偻着身子，手指死死抵着腮帮，感觉稍一松劲，疼痛就能让我瘫坐在地。
穿着白大褂的陈医生头都没抬，指尖在键盘上噼啪作响，屏幕上快速滑过一串代表检查费的数字。“牙疼啊？先去一楼影像科拍个片子，没片子神仙也看不准。拿着单子去交钱吧。”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缴费单，穿过充斥着消毒水和隐隐呻吟声的走廊。影像科的流程比较多一点：排队、核对名字、穿防辐射的衣服，被护士指挥着摆弄头部位置。真正机器启动到结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接着又是等待，等那张被视为最终裁判的电子影像出现在陈医生的电脑屏幕上。
现在的科技其实是真的好。拍完片子，只需对助理护士或者医生说一句“拍好了”，不需要像以前一样还要排队等出片，那些拍好的片子就会安静地躺在医生面前的显示器里。效率奔腾，合情合理，不容置疑。
躺进诊椅，灯光从脸上移到口腔，陈医生套着手套的手熟练地拿起一根锃亮的金属口镜和一个类似小锤子的工具。
“张大嘴。”
冰冷的器具探入口腔，精准地落在我痛彻心扉的那颗磨牙上，轻轻敲击。
“痛吗？”
“不……不痛？”我自己也疑惑了，明明是它在疯狂作祟。
陈医生手腕微移，又在牙齿侧边敲了两下。
“这里呢？”
“也不痛。”
“那你是怎么痛的呢？”
“就是喝冷热水的时候就特别痛，其它时候一阵一阵的痛，没有固定的时间。”
陈医生皱起了眉头，目光从我的脸移开，重新落回那块发光的屏幕。他放大、再放大那块区域，鼠标划过某个亮点处。“这就怪了……”他低声自语，屏幕冷光映在他困惑却不愿动摇的镜片上，“片子显示得很清楚，牙根下面都烂了，牙髓肯定坏死了，怎么会不痛呢？”他像是反驳着我的否定。
“来，再张大点，我再确认下。”他重新拿起工具。
同样的敲击探询，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询问。
“痛吗？”
“不痛。”
“侧面呢？”
“还是不痛……但医生，我确实是这里、这颗牙齿剧烈地痛，痛的时候牵扯到半个脑袋都疼！是不是里面的牙神经在作怪？如果把牙神经杀死会不会就好了。这样也不用拔掉牙齿。”
“症状和影像学检查不符是个别现象，”陈医生的语气变得果断，仿佛我的主观感受只是对精密数据的噪音干扰。“但是片子不会骗人。你看这里，”他指着屏幕上那个清晰的黑色“病灶”，那么大的一个黑洞在我眼中显得无比狰狞。“这已经是深龋侵及牙髓，根尖周阴影都出来了！你再看看这牙周骨壁的厚度和形态…情况很不好了！现在不处理，等它彻底烂在牙根深部，骨质吸收，那就不仅仅是拔牙这么简单了，手术可能都困难！到时遭罪、花钱更多！”
我被屏幕上那直观的黑洞和图例标记震慑住了。在一堆完全不懂的专业术语和“未来剧痛”的恐吓预言面前，我只有选择了屈服信任：“医生，您专业，您定就好。现在就是实在痛得受不了了……”我把决定权交给了机器和专业解读它的权威。
“这就对了。趁早拔掉，一了百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你就解脱了。”陈医生的语调变得轻快，带着一种达成共识的满意。
接下来是注射器冰冷的针头从牙龈和腮的位置刺入，推注麻药，陈医生手法娴熟，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麻药生效后，口腔成了无痛感的世界。我只能大张着嘴，看着各种型号、闪烁着寒光的钳子、骨凿在视线里交替进出，在我的口腔里施展着杠杆原理。虽然毫无痛觉，但那金属撞击声、牙齿被强力摇撼带来的下颌骨的震动感，依然传递着一种原始而机械的暴力。
“嘿！你这牙…还真够顽固的！”陈医生鼻息渐重，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片子看明明是烂根松动的样子，怎么实际长得这么结实？扎根这么深？”他像是在抱怨机器数据的“失职”，又像是在阐述他工作的艰辛。
我躺在那里，张着大嘴巴，说不出话来，硬是在喉咙里发出了几声含糊不清的咕哝声附和他。
“嘴巴再张大点！坚持下，我换个大家伙！”陈医生果断地扔掉手里那把“小”钳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助理迅速递上一把更大一号的金属怪物。在这决定性的时刻，我只能选择全然的信任和配合。又是一阵憋足了劲的撬动、撕裂般的扭拉，伴随着骨头“嘎巴”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颗困扰我多日，被视为万恶之源的牙齿，终于脱离了它赖以生存的牙床。陈医生长舒一口气，用镊子夹着那颗刚刚经历了暴力拆迁的“病灶”，在灯光下检阅战果。
“医生…我能看看…那牙吗？”我咬着拔掉牙齿后压在创口上的纱布，口齿不清地说。
陈医生略一犹豫，还是把牙齿丢进了一个小金属托盘，推了过来。“喏，看看吧，早点处理是对的。”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在电脑上点开种植牙的图文介绍。
我拿起那颗还带着血丝和肉的牙齿，凑到眼前仔细端详、摩挲。我突然惊讶的发现，这哪里是一颗烂牙？牙冠洁白坚硬，形态完整无缺，无论是咬合面还是邻接面，都光滑如初，甚至连个明显的龋洞都没有！我在漱口盆上方用力冲洗掉血迹，那颗牙齿在灯光下愈发显得完美无瑕，釉质光泽温润！只是牙齿一侧的部分看起来有些黑色的痕迹，像是曾经牙龈退缩过。
“医生！”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将那颗完美得如同模型一样的健康牙齿举到陈医生眼前，“您看！这牙看起来…很好啊？没有烂啊！这颗其实…可能不用拔的吧？是不是发炎了？甚至可能就是牙周炎闹的？”
“拔都拔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陈医生挥手打断我的话，仿佛在扫开一只微不足道的苍蝇，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不耐烦和早有准备的淡然，“拍片才是硬标准！片子上清清楚楚就是病灶！你也亲眼看到了！我们做医生的，肯定是以影像学检查为诊疗核心依据！临床体征偶尔有干扰很正常！再说，”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回电脑屏幕上那个刚才被定义为“严重病灶”的黑点位置，“现在看，嗯…也可能是个成像小误差？角度问题？或者是你说的…根尖吸收造成的假象？但拔除总是最安全和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避免后患！”
陈医生的指尖再次敲击键盘，没有给我更多思考和质疑的空间，屏幕上瞬间切换到了制作精良的种植牙宣传页面。
“这个呢，你也不用太担心。现在技术成熟得很！”他的语气陡然变得热情而有规划性，“等牙槽骨恢复三个月到半年，一般建议做种植牙最好。美观，结实，跟真牙一样用！”
“种…种植牙得多少钱？”我捂着麻木的半边脸，下意识地问。
“哦，这个给你看看！”陈医生立刻精神起来，熟练地调出一个价格表，“原来是挺贵的，要好点的瑞士体系，起步都得一万多一颗。不过呢，我们最近和新材料厂商签了战略合作，搞大促回馈患者！”他指着屏幕上一个刺眼的“限时钜惠”，“现在有性价比很高的国产高端品牌，韩系精工种植体加顶级全瓷冠，原价8880，现在活动价只要6888！”
“啊？这么贵……”我感觉刚拔掉的牙槽骨都在抽筋。
“嫌贵？”陈医生立刻善解人意地滑动鼠标，“那这个！也有基础经济版的，德国技术国产化骨融合种植体加进口树脂冠，坚固耐用，关键是实惠！原价5999，现在活动最后几天，只要4899！四千多就能让你恢复咀嚼功能！想想看，用几十年，一天才几毛钱！多值！一次性投资，解决之后几十年的烦恼。要不今天先交个定金？活动名额可紧俏了。对了，刚才拔牙后护理费+特效漱口水+消炎药套餐，总共是1250，你看是扫码还是刷卡？”
我看着滔滔不绝的陈医生，又低头看看掌心那颗在灯光下呈现出完美弧度、毫无瑕疵、此刻却已被宣判死亡的牙齿。一阵强烈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淹没了创口一丝丝涌上的麻木酸胀感。喉咙里堵了千言万语，最后却只挤出干涩的几个字：“谢…谢医生。我…回去考虑下种植牙的事。”
我踉跄起身，把那袋药品塞进提包。走到诊室门口时，隐隐听见陈医生对护士说：“……片子里那条根尖阴影位置调清晰点，下次病历描述补充牙齿根周炎显影描述，这种情况拔牙是完全合理的…对了，小王护士，待会还有预约拔牙的没？下午那个根管治疗后，你再沟通强调下套冠的必要性，让他看看隔壁的种植案例……”
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打在光滑的瓷砖上，映着两旁海报上笑容完美的牙齿模特和“科技引领精准口腔健康”的炫目标语。只让我感到一阵眩晕，摊开手掌，那颗无辜被宣判死刑、看起来健康得堪称“美牙”的牙齿静静躺在手心，温润的釉质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光。我默默地将它塞进裤兜，融入了同样茫然无措穿过这片洁白过道的人流里，只觉得口中那个新鲜的血洞，和口袋里被当作废物的健康牙齿一样，成了一个巨大而无声的讽刺。
远处的垃圾桶里，那本精美的种植牙宣传册的封面，还露着半张闪烁着科技光泽的假牙图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