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5日,春意正浓,细雨如丝。我在互联网上偶然读到一篇题为《上海教授夫妻把三个孩子送出国,自己在养老院孤独离世,无人送葬》的文章,心弦骤然被拨动,仿佛一根沉睡已久的琴弦,在寂静中突然震颤出声。那篇短文不过寥寥千字,却如一面镜子,照见了现代中国家庭最深处的隐痛——当知识改变命运,当成功抵达远方,为何亲情却渐行渐远?为何“孝”这个曾被奉为至德的字眼,竟在时代的洪流中变得如此模糊而沉重?
我继续点开更多类似的话题:北京某高校退休教师病逝家中多日才被发现;深圳一对工程师夫妇在国外工作的独子三年未归,母亲临终前只留下一句“别耽误他工作”;杭州一位空巢老人在社区群里发了三天“今天想吃饺子”,却无人回应……这些故事并非孤例,它们像暗流般在城市角落悄然蔓延。而更令人心酸的是,许多子女并非不孝,而是“太优秀”——他们远赴重洋、跻身名企、肩负要职,被时代的列车裹挟着向前狂奔,以至于忘了回头看看那盏始终为他们亮着的灯。
这让我陷入深深的沉思:我们究竟在追求什么?教育的意义,难道只是让孩子飞得更高、走得更远,却不再回头?社会的进步,是否必须以亲情的疏离为代价?人性深处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是不是正在被效率、竞争与距离一点点磨平?
中国是文明古国,礼仪之邦。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孝”从来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天理,一种根植于血脉的伦理秩序。《孝经》开篇即言:“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孔子曾答曾子问:“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这不是空洞的说教,而是中华文明的精神基石。《诗经·小雅》中有句“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短短八字,道尽天下父母含辛茹苦的深情,也成了千百年来儿女心头最深的愧疚与回响。
小时候读《增广贤文》,读到“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马无欺母之心”,只觉是劝善的格言。长大后才明白,这不只是对动物本能的赞美,更是对人类良知的叩问。连飞禽走兽都懂得回报养育之恩,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又岂能忘本?
每逢周末散步,总能在公园长椅、小区树荫下听到大妈们的闲聊:“我家儿子上个月寄了羽绒服,说是怕我冷。”“我女儿托人带了胃药,还视频教我怎么吃。”她们絮絮叨叨,语气里满是骄傲与满足。起初我以为她们只是攀比炫耀,后来才懂,那不过是孤独中的一丝慰藉,孩子虽远在千里,但那份牵挂仍在传递。她们反复念叨,其实是怕被遗忘,怕自己成了孩子世界里的“背景音”。
元代诗人王冕曾写道:“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甘旨日以疏,音问日以阻。”这诗句穿越六百年,依然鲜活如初。母亲倚门而望的身影,游子跋涉在外的辛酸,饮食日渐清淡,书信愈来愈稀——这是多少中国家庭的真实写照?我们总说“为了将来”,可“将来”真的来了吗?当父母老去,白发苍苍,卧病在床,那个“将来”是否还能赶得及?
记得有一年春节,我坐火车回老家。对面是一位中年汉子,皮肤黝黑,手掌布满老茧,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火车票,屁股下压着一条蛇皮袋,像是护着什么稀世珍宝。我好奇地问:“大哥,您这袋子里装的是啥宝贝啊?”他憨厚一笑,挠了挠头:“没啥贵重东西,就是给娘买的安神补脑液,给爹带的二锅头……还有一包土。”我一愣:“土?”他点点头,眼里泛起光:“去年走的时候,我妈非让我带点家乡的土出去,说‘续点地气’,想家了就闻闻。现在我回来了,当然得把它带回来。”
那一刻,车厢里的喧嚣仿佛静止了。那包泥土,轻如尘埃,却重若千钧。它不是泥土,是乡愁的载体,是根脉的象征,是一个游子对故土最朴素的敬意。列车穿山越岭,载着无数归人,也载着无数思念。它驶向的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家”,更是心灵深处的归处。
在西安碑林博物馆,我驻足于唐玄宗李隆基亲书的《石台孝经》碑前。那一笔一画,丰腴华美,庄严恢弘,仿佛仍流淌着盛唐的气象。据史书记载,唐玄宗不仅亲自注解《孝经》,更命人将其刻于石碑,立于太学之前,昭示天下:“以孝治天下。”这不是帝王一时兴起的文治装饰,而是一个文明对伦理秩序的庄严承诺。敦煌壁画中的“啮指痛心”、故宫匾额上的“以孝治天下”、徽州祠堂里的祖训家规……无不昭示着:在中国传统中,孝不仅是家庭伦理,更是国家治理的根基。
“二十四孝”的故事,至今仍镌刻在许多古镇的砖雕、园林的窗棂、祠堂的梁柱之上。我在苏州园林游廊的转角处,看见一幅“晨昏定省”的砖雕:少年清晨捧茶侍奉双亲,傍晚问安于榻前。那被岁月磨得温润的石栏上,凹陷的纹路仿佛还留存着指尖的温度。宋代大儒程颐在《孝悌章》中写道:“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一个“本”字,道尽中华文明的深层逻辑——仁爱始于家庭,始于对父母的敬与养。
在歙县许村,我见过一排石牌坊,从明代万历年间的“双寿承恩坊”,到清代嘉庆年的“五世同堂”匾,每一道风化斑驳的纹路,都是时间刻下的孝道年轮。那些被香火熏黑的斗拱之间,仍悬挂着“二十四孝”的浮雕。它们不是古董,而是活着的记忆,提醒我们:孝,曾是一个民族最深的信仰。
前不久,母亲因病住院,我在医院陪护。隔壁床是一位年近九旬的老奶奶,陪伴她的是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孙女。小姑娘性情温婉,每日都会抽出时间给奶奶读书。她读《红楼梦》,读《诗经》,也读《孝经》。老奶奶听得极专注,眼神随着文字起伏,时而微笑,时而落泪。一次读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旁边一位正在整理床铺的护工阿姨忽然停下动作,悄悄抹了抹眼角。那一刻,阳光透过病房的玻璃洒进来,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像镀了一层金光。那不是佛光,却是人间最真实的温暖——那是血脉在低语,是孝心在呼吸。
时代在变,科技在进步。短视频平台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直播“陪父母吃饭”“教爷爷奶奶用手机”“带爸妈旅行打卡”。这些看似平凡的日常,却让“孝”以全新的方式回归大众视野。曾经“车马慢,书信远”的年代,一句“我想你了”要等上半个月才能抵达;如今,一个视频通话,便能让千里之外的父母看见孩子的笑脸,听见孙辈的童音。
今天的老人,早已不再是只会守着收音机的“老古董”。他们学会了发微信、刷抖音、看直播,把“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牵挂,化作一条条语音、一张张照片、一段段视频。他们不再只是等待被探望,而是主动参与子女的生活。当“常回家看看”写入法律,我们看到的不是强制,而是一种文明的自觉——古老的《孝经》没有死去,它正在新时代的土壤里,抽出新的枝桠。
有人说,中国人的孝道像榫卯结构,不用一颗铁钉,却能历经千年风雨而不散。也有人说,孝道是一棵参天大树,根须深扎于远古的土壤,枝叶却始终迎向未来的阳光。当我们用基因检测寻找祖先的迁徙路线,当我们在云端备份父母的老照片,当我们在元宇宙中重建故乡的祠堂——我们其实是在用新的方式,延续那份古老的情感。
清明细雨中,我们擦拭墓碑,轻声诉说一年来的悲欢;除夕夜的饭桌上,我们为父母敬上一杯酒,说一声“新年安康”;视频通话里,我们静静听着父亲讲他年轻时的故事,哪怕重复了十遍……这些瞬间,都是对生命源头的致敬,是对伦理秩序的守护,是对文明延续的无声承诺。
然而,回望那些在养老院孤独离世、无人送葬的父母,我们不禁要问:那些飞黄腾达的子女,真的成功了吗?如果一个人走遍世界,却失去了回家的路;如果他拥有财富与地位,却无法握住母亲颤抖的手,那所谓的“成功”,是否太过苍白?
追溯源头,我们或许该反思:是不是从孩子牙牙学语起,我们就只教他们“好好学习,考名校,出人头地”,却忘了告诉他们“百善孝为先”?是不是在追逐分数与排名的过程中,我们忽略了情感的培养、文化的传承、心灵的连接?家庭与社会,是否在教育的天平上,过分倾斜于“才”而轻视了“德”?
孝道,从来不是单向的义务,而是一种双向的滋养。父母给予我们生命与爱,我们回馈以陪伴与敬重。它不需要惊天动地的壮举,只需要日常的倾听、一句温暖的问候、一次归家的脚步。
愿我们每个人,都能在奔忙的生活中,留一盏灯给父母;在追逐梦想的路上,不忘回头看看那条来时的路。因为,真正的文明,不在于高楼有多高,科技有多先进,而在于,是否还有人愿意带着一包泥土回家,是否还有人记得,在世界的尽头,有一扇门,永远为你敞开。
孝,是根。根深,方能叶茂;根断,则树亡。
愿华夏儿女,不忘根本,不负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