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秋,我第一次真正读懂了枫叶。
山城的秋天总是轻轻的来,悄悄的走。清晨推开窗,凉风拂面,远处南山上的林子已悄然换了颜色。橙红、酒红、赭褐,层层叠叠,像打翻的颜料泼洒在山坡上,又似晚霞坠入人间。而就在那片绚烂之中,她站在石阶尽头,背着光,长发被风轻轻撩起,肩头落着一片完整的红色的枫叶,那抹红,比整座山都更灼热地烙进了我的记忆。
她的名字叫林晚,晚秋的晚。
初见是在高二开学后的第一个午后。她转学而来,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裙,抱着一摞书走进教室。阳光从窗户斜斜的照了进来,落在她的睫毛上,颤动如蝶翼。她低头找座位时,一片小小的枫叶从她的课本里滑出,打着旋儿落在我的脚边。我弯腰拾起,递还给她,她抬头一笑:“谢谢你……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相遇,是命运早有预谋的伏笔。
春天的枫叶,是林晚眼里的光。
那时南山脚下的枫树刚抽新芽,嫩绿中泛着鹅黄,在晨雾里若隐若现。我们常在放学后绕道去那条种满枫树的小径。她说:“你知道吗?枫叶最怕春风,可偏偏要在风里长大。”
我说:“那你呢?”
她笑而不答,只是把一片新生的叶子夹进诗集里,封存了整个春天。
那时的她,像一枚未展开的叶芽,安静、羞怯,却又藏着不可言说的倔强。我们在图书馆并肩读书,她在纸上写下的字迹清秀如柳枝;体育课后,她会悄悄塞给我一瓶冰水,指尖微凉,却烫得我心跳失序。有一次下雨,我们共撑一把伞,她走得极慢,肩膀几乎贴着我的手臂,我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
那年的春雨格外绵长,而我的心事,也如新叶般在暗处悄然生长舒展。
夏天的枫叶,是我们并肩走过的盛绿。
夏日的南山郁郁葱葱,枫树撑开浓密的冠盖,为我们遮住炎阳。林晚喜欢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画画,我则躺在草地上看她。她画山、画云、画飞鸟,偶尔抬笔勾勒几笔侧脸——我知道,那是我。
“你画我做什么?”我问。
“因为你在光里。”她轻声说,“而且……你挡住了我看风景的视线。”
我笑了,心里却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那时的爱意藏不住,也不愿藏。我们会为了一块红豆糕走遍小巷,会在夏夜爬上屋顶数星星,她说牛郎织女每年见一次都值得,我说:“如果是我,我会每天去找你。”她转头看我,眼里有星光闪烁。
最难忘的是那个暴雨突至的傍晚。我们在补习班门口被困,她没带伞。我脱下校服顶在头上,牵起她的手就冲进雨幕。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凉得刺骨,可掌心相贴的地方,却滚烫如火。
跑到屋檐下时,我们都成了落汤鸡。她忽然伸手拂去我额前湿发,笑着说:“你看,我们像不像两片被风吹乱的叶子?”
我望着她,认真地说:“只要和你一起,飘到哪儿我都愿意。”
那一刻,整片山林的绿都在为我们鼓掌。
秋天的枫叶,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深秋,枫叶红得惊心动魄。整座山如同燃烧的火焰,风一吹,便有无数叶片盘旋而下,像一场不肯停歇的告别之舞。
林晚说,她要走了。父亲调职,全家迁往北方。消息来得突然,像一阵冷风猝不及防灌进衣领。
那天,我们再次走上南山。落叶铺满了石阶,踩上去沙沙作响,仿佛大地也在低语不舍。她依然穿着那件旧蓝裙,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素描册。
“送你。”她递给我。
翻开第一页,是我趴在课桌上午睡的模样;第二页,是我在篮球场上跳投的瞬间;再往后,是图书馆的光影、雨中的背影、屋顶上的侧脸……最后一页,是一棵孤零零的枫树,树下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题字写着:“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
我喉咙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我一直觉得,人就像枫叶。春天生长,夏天繁茂,秋天燃烧,冬天落下……可即使化作泥土,也曾经红过。”
风起,一片火红的枫叶落在她肩头,又被吹走。她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身影渐渐消失在漫天红叶之中。
我站在原地,手中紧攥着那本画册,像攥着一颗正在冷却的心。
冬天的枫叶,是回忆深处不灭的余烬。
如今多年过去,我又回到这座山城。冬日的南山寂静萧瑟,枝头空荡,唯有几片枯叶仍倔强地挂在树梢,在寒风中轻轻摇晃。
我蹲下身,拾起一片干枯的枫叶。脉络清晰如刻,脆弱得仿佛一捏即碎。可就在这残破的枫叶身上,我竟辨出了熟悉的轮廓——像是某年某日,她曾夹在书里的那一片。
我把叶子轻轻放进口袋,贴近胸口。
原来有些人,从未真正离开。她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在每一片飘落的红叶里,在每一阵掠过耳畔的秋风中,在每一个想起“林晚”这个名字的瞬间。
她的笑声仍在春日新叶的沙响里,她的身影仍在夏日浓荫的斑驳光影中,她的告白仍在秋日漫山遍野的燃烧里,她的温柔,早已沉淀成我生命中最静默却最坚韧的底色。
枫叶会落,季节会更迭,可有些爱,生来就是为了铭记。
林晚不是我后来人生的归途,却是我灵魂最初的来路。
她让我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如此深刻地影响另一个人的成长——不必拥有,不必圆满,只要曾在彼此的生命里热烈地存在过,便是永恒。
如今每当我看见枫叶飘落,不再感伤它的凋零,而是仰起头,望向天空:
那不是结束,是整座山在替我们说着当年未曾说尽的情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