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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柳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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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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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在我老家,老屋是五间青砖灰瓦的房子,静默地立在山坳深处,像一位沉默的守望者。它不临公路,也不靠闹市,进出只有一条窄窄的田埂小路,雨天泥泞,晴日尘起,却串起了我整个童年。那条路,是我走出去的起点,也是我一次次归来时,心中最柔软的归途。

每到冬天,清晨的第一缕光还未照进山谷,老屋的屋顶便已覆上一层细密的薄霜,如撒了一层糖粉,轻轻一碰就簌簌落下,指尖触上去,是刺骨的凉。屋檐下的木条上,圆滚滚的立柱上,刻着深浅不一的纹路,那是风雨侵蚀的痕迹,也是父亲一锤一凿亲手垒砌时留下的印痕。摸上去粗糙硌手,就像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硬实还有干裂,却始终稳稳地托起这个家。

老屋坐北朝南,前有门,后有窗,格局简单却敞亮。推开木门,林间的风便穿堂而过,卷着松针的清香、泥土的湿腥、柴火灶膛里未散的烟火味,扑面而来。那一呼一吸之间,全是刻进骨子里的熟悉。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父母忙碌的身影在屋廊间来回穿梭:母亲端着簸箕筛米,父亲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裤脚沾着露水和泥点,阳光斜斜地打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院墙角的老石榴树还在,枝桠遒劲,缠着去年的枯藤,那些枯藤上每年的五月都会缀满不知名火红的花,如今虽只剩光秃秃的枝,却依旧能想起那些年在树下的院坝里晒谷、摘果的场景,那阳光的烫、谷粒的痒、石榴的甜,都还在舌尖和心头萦绕,久久不散。

这老屋,是父亲一砖一瓦亲手垒起来的。他总说:“房子要立得住,得靠自己一双手。”当年盖房时,天不亮他就扛着斧头上山选木料,太阳晒得脊梁发烫,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扛几趟树下来,衣服裤子都像被水浸过,贴在身上,又湿又重。半夜里还要挖土筛泥,和泥时掺进一段段稻草,光着脚踩进去,“啪啪”作响。他说:“这样的泥黏性足,房子才能立一辈子。”

如今,墙体的青砖依旧结实,只是砖缝里钻出了点点青苔,摸上去滑溜溜、凉丝丝的。房梁上的榫卯还牢牢咬合着,木头虽有些虫蛀的小坑,却从未松动,父亲总念叨:“得再补补。”去年我回来,果然见他踩着旧木梯,用桐油拌着木屑,一点点把坑填上,桐油的清苦味混着木屑的干香四处散开。他额头的汗珠滴在木梁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当年他砌砖时滴在青砖上的汗痕,咸涩中透着坚韧。

墙上的窗户是木质的窗框,窗框里是母亲亲手糊的窗棂纸。以前每年冬天都要换新,如今最新的那张也已泛黄褪色,边缘微微翘起,像一页翻旧的书页。窗台上,还摆着她当年剪的“喜鹊登梅”,边角虽有些毛糙,却透着喜庆的生气。阳光透过纸花洒在地上,斑驳陆离,像极了我小时候看她坐在窗边缝补时,落在脸上的那束暖光。那时候我总缠着她,扯着她的衣角要糖吃。她便停下针线,从兜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我嘴里。甜味混着她袖口洗衣粉的清香,甜得纯粹,香得干净,至今都忘不掉。那味道,是童年最朴素的幸福。

东边的房间是父母的卧室。屋里有一口老式的红漆木箱,是母亲当年的嫁妆,漆面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纹,可依旧泛着温润的光。箱子上的纯铜锁扣被父亲擦得锃亮,一按就“咔哒”响,清脆利落,仿佛在回应主人的每一次开启。箱子里藏着母亲舍不得穿的花布衫,领口还缝着精致的盘扣,摸上去软乎乎的;藏着我小时候穿小的虎头鞋,鞋尖的绒毛磨秃了,鞋底却纳得密密麻麻,针脚扎实,那是母亲年轻时熬夜一针一线扎的,凑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浆糊味;还有她给我织了又拆、拆了又织的毛衣,毛线依旧蓬松,领口处还留着她试织时松紧不一的针脚。她总说:“混小子长得快,织松点能多穿两年。”可我总嫌颜色不好看,闹着要新的。她也不恼,只是笑着把毛衣叠好,又拿起毛线针重新织。

我每次回来,母亲都要把箱子打开,翻拣着里面的物件,絮絮叨叨地说:“你看你小时候多调皮,这虎头鞋才穿了三个月就磨坏了鞋头。”她的指尖划过的那些旧物件,每一件都带着岁月的温度,都充满了母亲无声的爱与牵挂。

中间的房子是堂屋。堂屋正上方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总被母亲擦得能照见人影,桌角的木纹里还嵌着我小时候掉的饭粒,母亲说做个纪念,等我长大了好好看看,所以她一直任由米粒那样嵌着,现在干硬得抠都抠不下来,还带着陈米的涩味。父亲的搪瓷茶缸还摆在老位置,缸沿的茶渍亮闪闪的,每天清晨,他都要泡上一壶粗茶,茶梗在水里舒展,浓郁的茶香混着烟火气,慢悠悠地飘满堂屋,涩中带甘。

爷爷的竹椅还在堂屋角落。椅面的竹篾断了几根,被父亲用细铁丝牢牢绑住,还垫了块厚布垫,布料早已磨得发亮,像抹了一层油。爷爷走得早,我对他的记忆大多来自父母的讲述。他们说,爷爷总坐在这儿抽旱烟,烟杆一明一暗,微眯着眼,看着院子里的孩子玩耍。如今父亲偶尔也会坐在这把椅子上,抽着卷烟,望着远山,手指轻轻摩挲着椅面,像在和爷爷说话。烟味依旧呛人,却带着一种安心的熟悉。

西边的房间是我的住房。木板床靠着窗户,窗户边的墙壁上我刻下的身高线依旧清晰,最下面那道才到大腿,是我三岁时父亲教我刻下的,划痕歪歪扭扭的,旁边还画了个小太阳。往上每一道,都比前一道高些,最高的那道,已经到了我的肩膀,是我上大学前刻的。当年父亲总在这床边给我讲睡前故事,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讲牛郎织女,讲三国演义,讲水浒传,也讲山海经,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像山间的风,裹着草木的气息,清新而又温暖;寒冬夜里,我的脚冻得冰凉,像两块冰坨,他就把我的脚揣进他怀里,他的怀里暖暖的,像个小暖炉,这样我总能安心睡着。如今我坐在床沿边,床板依旧结实,只是再也不需要他掖被角,可每次回来,他还是会习惯性地走进来,摸摸床板,问我“睡得惯吗?要不要给你加床被子”,说着就去衣柜里翻找,那衣柜还是当年他亲手做的,柜门上的铜拉手,被摸得发亮,带着温润的触感,衣柜里的被褥,总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

我的住房旁边,是一间杂物房。杂物房一边的墙角里还堆着父亲修缮老屋的工具,锤子擦得发亮,金属的冷硬触感里裹着木柄的温暖,锯子依旧锋利,木柄上裹着一层包浆,他总说“老屋不能倒,这是根,你不管走多远,回来都有个落脚的地方”,去年暴雨过后,屋顶漏了个小洞,他冒着雨爬上屋顶修补,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却浑然不觉,只想着把洞补好,不让雨水淋坏了老屋,那时候他身上的味道,是雨水的凉、泥土的腥和汗水的咸,让人鼻头发酸。

父母的住房旁边是厨房。靠东边的墙体上是灶台,小时候我觉得灶台永远是热的。母亲总在这儿忙忙碌碌,蒸玉米饼时,她会在饼上点几个小红点,说:“这样好看,混小子爱吃。”玉米的清甜混着蒸汽漫出来,香得人直咽口水;炖腊肉时,她会把肥肉炼油,油渣又脆又香,我总缠着她要,她就装一小碗给我;炒青菜时,油香混着菜的鲜爽,我围着灶台转,总想伸手去抓,被她轻轻拍开手背:“烫!等熟了给你留最大块的。”

如今我只有放假才能回来。每次进门,总能闻到熟悉的香气。母亲依旧会喊:“混小子,洗手吃饭!”只是声音比当年沙哑了些,往我碗里夹菜的手,也多了许多皱纹,指腹粗糙。可那菜的味道,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玉米饼的甜糯、腊肉的咸香、青菜的脆嫩,是刻在味蕾上的记忆,一尝,眼眶就湿了。

房子正前方,是一个宽大的院子。老石榴树下,还留着当年晒谷的竹席,卷在树脚,边缘磨得起毛,摸上去糙得剌手。小时候秋收,父亲会把金灿灿的稻谷铺在席上,阳光晒得谷粒发烫,我光着脚在上面跑,脚心被硌得又痒又麻,带着阳光的温度。父亲笑着追我,怕我把谷踩进泥里,手掌拍在我背上,糙得实在,却带着疼爱的力道。母亲坐在树下择菜,时不时抬头喊:“慢点儿,别摔着!”

等石榴熟了,父亲就搬来梯子,小心翼翼地摘下来。石榴皮的涩味混着果肉的甜香,掰开一个,红玛瑙似的籽儿饱满多汁,他总是先挑最大最甜的塞进我嘴里,甜汁在舌尖炸开,浓烈中带一丝微酸,甜到心里。他自己却啃着表皮有些蔫的,说:“这个也甜。”

去年回来,石榴树又结果了。父亲依旧搬来梯子,只是动作慢了许多,爬梯子时要扶着树干歇口气,呼吸有些急促,我赶紧让他下来,自己爬上去摘。母亲在下面扶着梯子,一遍遍叮嘱:“小心点,别着急。”声音里带着担忧。摘下来的石榴,父亲依然挑最大的给我,我接过,咬一口,甜汁依旧淌进心里。可看着他鬓角的白发、佝偻的背影,眼泪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那甜里,多了几分酸涩。

那个雪夜,我总记着。北风呼啸,刮得木窗“吱呀吱呀”作响,火塘里的火星噼啪跳动,映红了父母的脸。柴火暖烘烘的,裹着松针的清香。我依偎在母亲怀里,她的棉袄厚实柔软,我嘴里吃着父亲剥好的橘子,甜汁顺着喉咙往下淌。父亲坐在一旁添柴,他讲起当年盖老屋的趣事,说有一次和泥太累,坐在地上就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爷爷的棉袄。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混着柴火的噼啪声,格外安稳。母亲笑着打断他:“你还好意思说?当年我给你送午饭,见你躺在地上,冻得鼻子通红。”我听着他们的笑声,看着跳动的火光,觉得那一刻,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时光,暖得让人不想醒来。

如今再回老屋,火塘依旧会生起来,橘子依旧会买。只是我再也不能赖在母亲怀里,父亲添柴的动作也慢了,柴火的暖依旧,可他的手掌更糙了,母亲剥橘子的手也有些颤抖,指甲缝里还留着做家务的痕迹。可他们看我的眼神,依旧温柔得能淌出水来,和那个雪夜一样,暖得让人安心。

父母还在,老屋还在,院子里的石榴树还在,只是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离开,他们都会站在老屋门口。母亲手里攥着给我装的土特产,应季时,里面还会有几枚刚摘的石榴,带着新鲜的甜香;父亲背着双手,一遍遍叮嘱:“路上小心,到了给家里报个信,常回来看看。”他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恳切。

每次走出很远,我都不敢回头,眼里的泪就像不要钱的水,一直往下流;却又忍不住回头——老屋的灰瓦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像父亲沉默的脊梁;院角的石榴树枝桠斜斜地伸着,像母亲舍不得收回的目光。慢慢的,我越走越远,直到门口的身影缩成了两个小小的黑点,他们却依旧固执地站着。

风从林间吹来,带着老屋的烟火气,带着石榴的甜香,也带着父母未说出口的牵挂,呛得我眼泪直流。

原来,思念不是生离死别的痛,而是明明知道他们都在,却不能时时相伴的牵挂;是吃到熟悉的味道,就想起母亲的灶台,想起玉米饼的甜、腊肉的香;是看到相似的老屋,就想起父亲的脊梁,想起他手掌的糙、汗水的咸;是望见石榴树,就想起树下晒谷摘果的时光,想起阳光的烫、谷粒的痒、石榴的甜。

老屋五间,藏着父母的青春,藏着我的童年,藏着一家人热热闹闹的烟火,藏着那些再也回不去、却永远刻在心底的时光。

如今,我隔着山水万程,隔着岁月流转,一遍遍回望。如果思念能化作风,我愿它吹回老屋,告诉父母:你们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不管我走多远,永远都念着老屋的暖,念着你们的爱,永远,永远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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