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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柳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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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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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叶

文友从北京发来一组照片,指尖轻点屏幕的刹那,我也被那整片的金黄震撼了。银杏树的叶子已全部染上深秋的色泽,不是浅淡的黄,而是沉淀了整季阳光的、近乎熔金般的浓烈。整条街巷铺满了落叶,厚厚一层,像是大地披上了一件用无数扇形叶片缝制的锦袍。斜阳低垂,光线穿过交错的枝桠,在叶毯上投下细碎跳动的光斑。风起时,整片金黄微微起伏,宛如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无声无息,却带着时间本身的重量向前推进。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哪里是落叶?分明是秋天用尽最后一口气吐出的灵魂,是季节以最盛大的仪式向世界道别。

而我所在的重庆,却仍滞留在秋与冬之间的暧昧地带。这里的四季总是界限模糊,像一幅水墨画被水洇开,轮廓不清。春天常在某个清晨悄然溜走,还未细细品味它的温柔,夏日的热浪便扑面而来;而秋天呢?它更像一场短促的梦境,还没睁眼,冬天已悄然而至。十一月的风还带着暖意,空气湿润却不刺骨,只是轻轻贴着皮肤滑过,留下一丝微凉的触感。人们依旧穿着单薄的外套,在坡坎与梯道之间穿行,脚步轻快,言语间还残留着秋日特有的慵懒与松弛。这座城市仿佛不愿换季,连时间也放慢了脚步,任由温度在二十度上下徘徊,不肯真正跌入寒冬的怀抱。

因此,当北方的银杏早已燃尽一季风华,完成它们辉煌的谢幕时,重庆的银杏才刚刚开始酝酿变色。我家楼下的小径蜿蜒曲折,依着山势缓缓下行,尽头处,立着一棵老银杏。它不知在此守候了多少年岁,树干粗壮虬结,树皮皲裂如龟甲,每一道沟壑都深深嵌着风雨的印记,像极了老人手背上那些盘根错节的青筋,默默承载着岁月的重量。

它的沉默贯穿四季:春来,它悄悄萌出嫩芽,绿得羞涩而克制;夏至,它撑开一顶巨大的绿伞,为过往行人遮去炎阳;唯有到了深秋,它才终于卸下内敛的面具,整棵树骤然迸发出惊人的光芒,将那积蓄了一整年的生命力,燃烧在这一刻,那些层层叠叠金黄的叶片,在灰蓝的天空下熠熠生辉,仿佛整棵树都在发光,像是把太阳藏进了自己的血脉里。

我记忆中的童年,总绕不开这棵树。祖母牵着我的手,踩着窸窣作响的落叶走过树下,那时我还不及她腰高,仰头望去,只见无数扇形的小叶子在风中轻轻颤动,阳光透过叶隙洒落,斑驳地映在她的白发上。“你看,”她忽然停下脚步,抬手指向树冠,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某位沉睡的精灵,“它们多像一把把小扇子,在给秋天扇风呢。”我咯咯笑着,弯腰拾起一片刚落下的叶子,叶柄纤细,叶面完整,脉络清晰如掌纹。我把它小心翼翼夹进语文课本里,那时我以为,只要书本合上,秋天就不会走远。

后来我离开家乡,去远方求学、工作。每次归来,尚未放好行李,便会不由自主走向那条小径,远远地望一眼那棵老树。有一年隆冬返乡,远远便见它半边树身焦黑断裂,像是被天雷生生劈开,断口狰狞,炭化的痕迹一直延伸到主干深处。那一刻,心仿佛被人狠狠攥住,呼吸都滞了一瞬。我不敢走近,生怕看到它彻底死去的模样。可第二年初春,竟在那焦黑的残躯边缘,窥见了几簇新芽——嫩绿得几乎透明,怯生生却又无比倔强地探出头来。我站在树下,望着那几缕新生的生命之光,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原来有些存在,并非为了被赞美或铭记而活,而是为了证明:哪怕命运以雷霆击你,你仍能从焦土中抽出绿意,把破碎的身体变成重生的土壤。

去年秋天,祖母走了。

葬礼过后,我独自回到树下。那天风不大,但落叶却格外多,一片接一片,无声无息的飘落,像是大地在举行一场静默的祭奠。我蹲下身,指尖拂过厚厚的叶层,挑出一片完整的银杏叶,它已微微卷曲,边缘泛起淡淡的褐意,但叶脉依旧清晰,像一张写满故事的地图。它曾看过多少个晨昏?听过多少句私语?送孩子上学的母亲曾在它影子里驻足系鞋带,年轻的情侣曾在它枝下低语告别,白发苍苍的老人曾在它身旁晒着午后的太阳……它不说,但它记得,每一圈年轮里,都藏着一段无人知晓的往事。

一阵风掠过,几片叶子旋舞而下。其中一片,轻轻落在我的肩头,停在那里,仿佛迟来的问候,又似一次穿越时空的拥抱,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祖母为何总爱在此停留——她不是在看树,而是在凝视时间本身;不是在数落叶,而是在清点记忆的碎片。她知道,有些东西看似逝去,其实从未真正离开,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活着。比如这片叶子,比如那段对话,比如那个午后她眼角的笑意,如今都成了我心中不会忘却的记忆。

如今,每当我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被焦虑与迷茫缠绕得无法呼吸,我仍会走来这里。站在这棵老银杏之下,仰头看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洒下一地碎金;听风穿过枝桠,发出悠长如叹息般的呜咽。那一刻,世界仿佛变得很轻,而心却渐渐沉静下来,像一块坠入深潭的石头,终于找到了归处。

它依然每年变黄,每年落叶,每年重生。

它不言语,却教会我如何与失去共处;

它不动摇,便让我懂得何为生命的韧性。

有人说,银杏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树种之一,曾与恐龙同行于远古大地。亿万年来,沧海桑田,物种更迭,唯有它静静伫立,见证过多少王朝兴衰、人间悲欢?而此刻,它仍在这里,守着这条小路,守着我的童年,守着祖母最后的身影。

终有一天,我也将如这些叶子般,随风而去,归于尘土。但我知道,只要这棵树还在,某个清晨,会有另一个孩子抬起头,稚嫩的声音划破寂静:“奶奶,这些叶子,是不是秋天写给大地的信?”

而风会轻轻拂过树梢,携着万千落叶低语回应:“是的,一封从未寄出,却早已抵达的信!它写给所有记得的人,也读给所有愿意倾听的心。”

也许,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不过是一片银杏叶。短暂,脆弱,终将飘落。但在坠落之前,若能尽情燃烧一次,闪出属于自己的光,那就不算辜负这一程人间。

而当某阵风吹起,千万片叶子齐声低语,你会听见,那是时间的回音:关于爱,关于记忆,关于生生不息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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