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在那里,静默地平躺在樟木箱的最深处,像一件被遗忘的老物件,一件件不同面料的衣服轻轻覆着它的轮廓;我蹲下身,指尖迟疑地触上那粗粝的毛线,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记忆,轻轻一提,整件毛衣便从黑暗中浮出,这是一件褪色得近乎灰黄,袖口微微卷起,领口松了几针,像一个终于卸下重担、疲惫而安详的老友。
一股气味随之散开:樟脑的微辛,木箱的陈香,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属于时间本身的干燥与清冷。可就在这陌生的气息里,忽然浮出一点熟悉的暖意,那是母亲为我洗完衣服后留下的洗衣粉的香气,也或者是记忆为我编织的一场温柔的幻觉。
我将它摊在膝盖上,手指缓缓抚过那一针一线,茸茸的毛线有些扎人,却不让人厌烦,反倒像某种久违的提醒;原来,真正的温暖,并不总是柔软光滑的,这粗糙的质地,竟比任何一件崭新的羊绒衫更贴近肌肤,更贴近心。我就这样静静的坐着,静静的看着,手掌轻轻的抚摸着膝盖上铺开的毛衣,眼前恍恍惚惚的呈现出了很多年前的影像:
那盏挂在老屋横梁上的煤油灯又亮了起来,灯芯摇曳,豆大的火苗映着斑驳的土墙。每到冬夜,母亲便坐在那张低矮的竹凳上,双手灵巧地舞动着两根磨得油亮的竹针。线团搁在脚边的竹篮里,随着她编织的动作一点点变小,而毛衣则一寸寸延长,像春天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生长。那“咔咔”的轻响,是夜里唯一的节奏,不疾不徐,像是大地的心跳,又像是岁月在低语。
那个时候,我趴在旧木桌上写作业,台灯昏黄,字迹歪斜。偶尔抬头,便看见墙上那个巨大的影子,那是母亲低头织衣的身影,宽厚而沉默,像一座不动的山;那时我总想,这世上若有安稳的模样,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她不说一句话,却用整个身体围成一道屏障,把寒风、孤寂和我成长中的迷茫,统统挡在门外;屋里只有笔尖划纸的沙沙声、炉火偶尔燃烧的噼啪声,还有那永不停歇的“咔咔”声,如春雨落地,润物无声。
有时她会唤我:“小杉子,来,试试长短。”
我蹦跳着跑过去,她把未织完的毛衣套在我身上,拉直袖子,捏着肩线比量。她的手很温暖,指腹有薄茧,蹭过我的脖颈时,痒得我缩着脖子笑出声,她也笑了,眼角的纹路舒展开,像秋日湖面漾开的涟漪。“别动,让妈看看。”她嗔怪地说,眼神专注得如同在雕琢一件艺术品。那一刻,我站在她面前,更像是她心中某个未来的模样——健康、挺拔、远离寒冷的男子汉。
我曾以为,这样的夜晚会永远持续下去,像天上的星辰,亘古不变。可人世间哪有什么永恒?不过是我们在光亮中忘了黑暗总会来临。
后来我走了,去城市读书,工作,住进钢筋水泥的鸽子笼。高楼林立的城市里,霓虹闪烁,地铁轰鸣,生活快得让人来不及回头。我也买了许多毛衣,贴身穿的是意大利进口的精纺羊毛衫,轻盈保暖,标签上印着优雅的法文,它们挂在衣柜里,整齐漂亮,却总让我觉得少了点什么,不是温度,后来我终于知道了,是那种能渗进骨头里的安心感。
再后来一次回家,我发现母亲不再织毛衣了。她坐在阳光下的藤椅里,藤椅旁的布袋里还插着一把竹针,长的短的都有,母亲的目光总是落在远处的山脊线上,久久不动。我问母亲为什么不织毛衣了,她只是笑笑:“眼睛不光明了,手也不听使唤了。”我赶紧低头去看她的手,才发现她那双曾经灵巧如蝶的手,如今关节粗大,皮肤皱如树皮,指甲边缘裂着细小的口子。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攥了一下,很疼很疼,才猛然发现,母亲已经老了。
而我穿过的那件毛衣,终究完成了它的使命。它没有被丢弃,也没有被展示,只是被母亲亲手叠好,放进樟木箱的最底层。连同它一起收进去的,是无数个冬夜的灯火,是她一针一线缝进岁月里的牵挂,是我童年里所有未曾察觉的深情与温暖。
如今我抱着它,坐在城市里这空荡荡的房间里,窗外暮色渐浓。风吹动窗帘,送来远处谁家孩子的笑声,清脆得刺耳。我忽然明白,我们一生都在逃离——逃离家乡,逃离父母,逃离那个需要被呵护才能活下去的自己。我们以为那是成长,是自由。可直到某一天,当我们独自面对生活的寒凉,才恍然发觉:原来那些看似束缚的爱,才是唯一真正能取暖的东西。
这件毛衣早已不合身了,领口太紧,袖子太短。但它披在肩上时,却像重新穿上了整个童年;我闭上眼,仿佛又听见了那“咔咔”的织针声,闻到了煤油灯燃烧的微焦味,感觉到母亲的目光落在我背上,温柔而绵长。
原来,有些东西从未离开。它们只是沉入心底,成为我们行走世间的底气。
我想起去年冬天打电话给母亲,母亲问我天气怎样?我随口说了句“有点冷”。半个月后,快递送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新织的毛衣——针脚并不均匀,甚至有些歪斜,颜色也是我不常穿的深灰。我鼻子一酸,立刻回拨过去,笑着说:“妈,你还会织啊?”
电话那头,她声音轻快:“练了好些天呢,怕你嫌弃……合身就好。”
那一刻,我的眼泪就一直止不住的流下来。她明知我已不需要靠手工毛衣御寒,却仍固执地用最原始的方式,把爱一针一针织进去;她不是在做一件衣服,是在延续一种仪式:哪怕世界再冷,哪怕我看不见,她也要替我留住那份最初的暖。
坐了很久很久,我轻轻将旧毛衣折好,重新放回箱中,却没有盖上盖子。
或许明天,我就把它拿出来,晒一晒太阳。让它重新呼吸一下光与风,也让那段被尘封的时光,有机会照进现实。
有些爱,不会喧哗,也不会索取回应。它就那样安静地躺在生命的箱底,等着某一个午后,被你偶然翻起;当你终于懂得它的重量,你就会明白:这一生所有的勇敢与坚韧,都不过是从那一针一线中,借来的光。而母亲,她一直都知道!
所以她从不曾追问:“你还记得吗?”
因为她知道,只要这件毛衣还在,她的爱,就从未走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