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乐事

近来颇感无聊，每日拿起遥控器，百无聊赖地翻看电视。从中央台到地方台，再转到影视频道。付费的不看，评分低的不看，炒过几次冷饭的不看，几百套节目竟无一能留住我。于是，我便长久地窝在幽暗的房间里。自从工厂活儿不多，隔三岔五停工，我便有了大把自由时间。老板是个有良心的人，将停发三个月的工资在中秋前悉数补齐。这个中秋，人情这笔难账总算稍为理顺，心下稍安。可回头看看工资卡的余额，那点喜悦又瞬间消散。以至饭后漫无目的散步时，秋风拂过，也扬不起半点尘埃。

妻子见我这般躺平，不时投来白眼，有时也夹杂些狠话。我并非没有志气的人，也积极找事做，除了看电视，便是刷抖音，但凡看到生财之道，都认真学。曾按网上的妙招，进了一批网红零食，指望挂到网上，轻松月入过万。结果一件没卖出，家里反倒堆成了仓库。不过这倒成了好事，每当妻子使脸色时，我便拿零食哄她。她自然不好意思，只得似怒非怒地嚷道：“来来去去就这一招，看你能耍多久，出去走走嘛。”

机会终于来了。市作协组织秋日田园采风，对我这在家宅久的人无疑是天大的好事，第一时间便接龙报了名。数着日子等到那天，早早驾车前往巷口镇的“二十四田园”。近十点时，会员们从各镇街陆续抵达，照例先在门口拍大合照。田园的何老板简单自我介绍后，便带队参观。她是位中年女性，头戴草帽，皮肤晒得黑红发亮，一身深蓝便装配着白色运动鞋。她在前头讲解，协会领导自然走在最前，我们一众会员七零八落地跟在后面。

我异常兴奋，仿佛瞬间回到了小学秋游，老师在前面带队，同学们屁颠屁颠地跟着。何老板说了什么，我全没听进去，只顾四下张望、拍照。右边是成片的火龙果种植基地，一行行井然有序，绿油油的枝条攀在架上，红色果实高低错落地垂挂其间。左边被分割成几个主题园区：水产养殖、蘑菇种植、田园探索、农耕文化、宠物庄园、亲子乐园等。望着那诱人的火龙果，我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想必也是大家共同的愿望。果不其然，便听得何老板提高嗓音说道：“非常欢迎各位作家文友来采风！今天活动的重头戏，就是摘火龙果和做泥煨鸡。”

作家们纷纷鼓掌，欢呼着“我去摘果！”“我来煨鸡！”，个个手舞足蹈。何老板便张罗起来，吩咐人手指导大家制作泥煨鸡。我们于是分工合作，挖泥、堆灶、捡柴、包鸡。大抵是都没干过农活，一个个弄得鸡手鸭脚，场面好不滑稽。我向何老板提出，想详细了解“二十四田园”。我们随后来到办公室，其实也只是张简单的茶桌。何老板一边沏茶，一边端详着我说道：“我好像认识你。”

“是吗？”我有些诧异，端起茶杯，慢慢听她讲。

“其实十多年前我们就见过。那时在一家展览公司，我和同事常去你们公司谈展位业务。”

我边听边重新打量她：肤色并非黝黑，而是健康的小麦色；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活脱脱一个美人。我不禁有些自责：依我的审美，这样的女子，当年怎会毫无印象？她介绍说，“二十四田园”占地近百亩，是她2024年接手的。火龙果基地、水产养殖和蘑菇种植，如今都长势喜人，效益不错。其他主题项目也正在改造或合作开发中。她为我斟茶，打趣道：“当年我和另一位女同事去找你，你光顾着和漂亮同事说话，完全不理我。”

我笑了：“真的吗？那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从展览公司出来后，做过美业，也搞过景区运营。唉，后来生意都不好做。最困惑的时候，幸好有位老师指点我。”她抿了口茶，继续道，“最近迷上了自然风光，就接手了这个田园农场。后来才明白，诗与远方啊，得有人愿意脱掉高跟鞋，换上运动鞋，到最后，你会爱上这双运动鞋。”

“能找到自己的乐趣和价值，就是最好的。”我由衷道。

交谈中，联想到自身处境，更觉她运营这般规模的田园不易，能卸下美妆换上农装，已需莫大勇气。尤其今年几场强台风过后，园中仍可见灾痕斑斑。岁月虽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坚定的眼神、对田园如数家珍的剖析，无不显露出经营者的魄力。我相信，“二十四田园”定会在她手中焕发新生。

这时，外头有人喊道：“鸡已经放进土灶里煨上，等待的时候，大家可以先去摘火龙果。”

何老板放下茶杯，走到果园招呼：“园里的果子大家随便吃，要带走的，六块钱一斤。”

作家们有的忙着拍照，有的盯着身旁灯笼似的火龙果，伸手要摘，又觉得前面那个更漂亮，便忙不迭地往前赶。一位女作家摘了个爬满蚂蚁的，吓得惊叫一声，把果子扔在地上：“吓死宝宝了，这么多蚂蚁！”尽管年纪不轻，那娇媚姿态却不逊于十八少女。我笑道：“这才是好东西呢。”连忙捡起来，她们不知道，凡是有蚂蚁、鸟儿啄过的果子，往往最香最甜。

约莫两小时后，看火的人朝果园里喊：“作家老师们，鸡快煨好啦！摘完果子就回来开吃吧。”

我这人也怪，一怕无聊，二怕人多嘈杂。便随手拿了个火龙果，扯下一块鸡肉，回到茶桌旁独自享用。这时，一位长者踱步进来，交谈间得知是何老板的老师，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敬仰，便向他请教：“老师，我因为在家无聊才出来参加活动，可又嫌太热闹，跑回来独自喝茶。这是为什么呢？”

他仔细看了看我，啜了口茶问：“火龙果好吃吗？煨鸡好吃吗？”

“好吃！好吃！都很好吃！”

“那是因为，你的无聊和快乐之间，起点到终点的距离太短了。你看你左手火龙果，右手煨鸡，就像钟摆，‘嘀嗒’一秒，就荡过去了。”

“可起点和终点，都不是我能决定的啊。”

“所以要学着拉长这段距离。远离多巴胺，接近内啡肽。”

正说着，何老板走进来，见到我们便笑：“老师您来了，我给您续上茶。”

我看着眼前一袭粗布衣的长者，心想，难怪何老板如此智慧且从容。

“那我该怎么办呢？”

“回去，做好眼下该做的事。学会‘发酵’你的无聊，那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听完这番话，我下意识地比划一下双手，然后微微张开。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也并非那么无聊，于是便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