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古井·面香·村脊梁
大运河蜿蜒穿过冀鲁交界,到景县宋道口村南头,轻轻拐了个弯,折向东去。
晨雾里,几尾草鱼啄食新发的芦根,顶得苇叶发颤。三五只家燕贴水飞掠,衔着草丝轻落回巢沿。
运河大堤北,村南边立着一棵半拉焦黑的老槐树,听说是早年叫雷劈的。蹊跷的是,枯了半边身子,另一半却照样抽枝长叶,年年开春喜鹊还来上面垒新窝。
村东有口古井,井台铺着三块青石,上面磨出了一道道深深的绳印子。这些印子一圈圈,记着年月,也藏着宋道口人祖辈传下来的硬骨头。
清亮甘甜的井水养活了这方人,也滋养出了村里人“宁折不弯”的骨气。
论起硬气,村长牛观旺,正是撑起这硬骨头的脊梁。他办事公道,是全村三百来位老少爷们的主心骨。
古井东边,隔着一条南北路,就是牛观旺家院子。
他家灶台,偶尔飘出麦香味儿——准是他媳妇在擀面。只有过年过节或者来了贵客,才舍得从坛子里舀出攒着的白面,用古井水和好,费劲儿擀出一碗手擀面。
这碗面是庄稼人心里最稀罕、也最实在的念想。窗台上晒着的干辣椒红彤彤,映得屋里亮堂些。
屋角的老咸菜罐,泛着白花花的盐霜,那股子酸气儿混着麦香钻出来,勾得人肚里馋虫直闹腾,也钩住了老王路过时挪不开的脚。
村西头的老王就好这口,每回闻着味儿路过牛家门口,总要深深吸上两鼻子,咂咂嘴念叨:“啥时候能敞开肚皮,痛痛快快吃上一大碗哟!”
从牛观旺家往北数,第三户是李文有、李文福、李文富三兄弟和父母共同居住的院落。
李文福十二岁那年,过继给西边十几里外陈庄村的一户人家。李文富娶过两回媳妇,都没留下儿女,后来便将大哥李文有的二小子李宝田过继到自己名下,李宝田就是我爷爷。
抗战初期,村里有户人家的三兄弟分家时,为一口大缸争执不休。族里长辈三次出面调解,每次都被好酒好菜招待,可缸的归属问题始终没能解决。
老大梗着脖子:“分家产就得论清楚!” 老二蹲地上画圈:“缸是爹留的,该归我!” 老三哭丧脸:“我家孩子多,缺口缸盛粮……”
正闹得鸡飞狗跳,牛观旺被请去,二话不说,抡斧劈碎大缸:
“一个缸值几文?三顿酒肉比缸贵!亲兄弟的情分能掰碎分?屁话!”
“相争两丑,相让两有。秤杆离不得秤砣,锅台离不得锅铲,这才是古人说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哥仨一听,臊得慌,顿时醒悟,从那以后再不红脸,和和睦睦。
牛观旺在村里的威望,自此更硬气了。
02 支部·民力·藏粮
抗战艰难,日伪严密封锁之下,八路军军粮告急。
牛观旺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常想:“子弟兵守不住,何来好日子!”
宋道口村紧挨着运河,对岸就是山东德州。为了对付日寇的残酷扫荡,上级党组织,在村里秘密建了两个地下党支部,各干各的,互不通气儿——这叫“双保险”,万一一个遭破坏,另一个能接着干。
两个支部在村里平行隐蔽活动,彼此不知对方身份,全靠组织纪律和心照不宣的默契,拧成一股劲筹粮、运粮。
李文有的儿子李宝中、李文富的儿子李宝田,分属两个支部的地下党员。
为了给八路军筹粮,牛观旺听到乡亲们嘀咕:“自家肚子都填不饱,衣裳补丁摞补丁,全村土坯房十有八九连片瓦都铺不起,苦得连灶王爷都皱眉……”
他指着村北破庙墙上烧焦的印痕,和残留的血迹喝道:“这仇,谁给报?咱这村子,谁来守?”
他挨家挨户地走,不讲大道理,只哑着嗓子叨咕:“大家帮衬帮衬,燕子衔泥垒大窝,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搭把手的事儿,小菜一碟。子弟兵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做人做事干干净净,有信有义,护咱百姓牢。”
“秤杆挂星,斤两分明。大伙想一想,不怕不明理,就怕比一比。那些八路军战士,啃着树皮还在打鬼子。共产党护佑子孙人丁兴旺,奔好日子,合咱心意,是不是这个理!”
每回,声音都不大,可每个字都往人心里钻。
这话入了心,管用。
于是,老太太们翻出缸底儿那点粮食,汉子们从嘴里省下窝头,孩子们拿出存下的鸡蛋……
两个支部像两座暗堡,各有章法,比如二柱家粮缸空了,夜里准有人偷偷往他窗台上搁半袋子红薯干;拴子他娘病在炕上,第二天灶台边准多出一把救急的草药。
大伙儿心里都明白,这是暗地里有人相帮,日子再苦,也不是单打独斗。
乡亲们看在眼里,心里踏实了,该出粮的出粮,该出力的出力。
这“双堡垒”的妙处,有时连牛观旺也未必完全知晓。
那天,筹粮登记苏二家。负责核账的李宝中,私下记下其房屋漏雨,暗标“需优先修缮”;夜里,李宝田那一支部的人马就“恰巧”路过,顺手将篱笆松动的桩脚重新夯实。
这心有灵犀的默契,比明着联手还要牢靠。
两下里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各执其事,劲却往一处使。
老王“呼哧呼哧”喘着气,扛着半袋小米跑过来。汗珠子顺着他黑红的脸膛“吧嗒吧嗒”往下砸,裤腿糊满泥浆,正“滴答滴答”往下淌着泥水,裤脚上还缠着几根水草。
“嗵”把粮袋夯在地上,胡乱抹了把汗,舌头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嗓子“嘶啦嘶啦”冒火,气儿还没喘匀就急着说:“老旺!家里就刮缸底这点粮了!屋里能换钱的玩意儿都空了!”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为了队伍上,啥都豁出去了!
牛观旺伸手按了按他胳膊,眼里全是感激:“好兄弟,有你在,俺心里忒瓷实。”
老王嘿嘿一笑,把胸脯拍得山响:“ 对付鬼子?没二话!等粮送出去,小鬼子被打跑了。咱就用那井水,擀顿热乎面条,给大伙儿好好补补!”
牛观旺拍拍他肩膀:“说话算话!到时候让我家你嫂子擀面,管够吃,这不算事!”
俩人不用多说,分头忙活。
牛观旺总揽全局,走家串户记下每户出粮。
另一边,老王扯着李文有、李宝中爷俩,弓身钻进夜幕,忽听皮靴“踏踏”响,忙蹲进沟里不敢动,压着声骂:“狗日的二鬼子!领着日本兵祸害自家人,畜牲不如!”
等鬼子走远了,爷仨踩着露水,把粮食“哼哧哼哧”一趟趟运到村西乱坟岗的地窖里——在阎王爷眼皮子底下藏粮。
藏这粮,像怀里揣着颗雷,踩着刀尖过日子。
夜渐深,蝉鼓着嗓子叫,像给暗处的脚步打掩护。
那一次,日伪军像鬼影一样,突然进村搜查。老王心提到嗓子眼,手脚麻利地用棒子秸把地窖口盖严实,拉着牛观旺猫腰假装在地里干活。
眼看鬼子的大皮靴“咚”一声踩在地窖口边的土坷垃上,两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飞快对视一眼,汗珠子顺着鬓角直往下淌。直到看见鬼子走远了,悬着的心才算松了半分。
03 稳心·暗号·护粮计
大伙儿刚为筹齐粮食松口气,一丝丝霉味混着虫子啃的碎末,从粮仓缝里渗出,头皮“嗡”地一下麻了。
粮食遭了虫蛀,个别麦粒上发现虫眼儿。
乡亲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牛观旺当即叫上几个懂行的和老把式想办法,把粮食分到各家院子里,大伙儿顶着毒日头赶紧摊开晾晒。
晚上点着油灯,老老少少围着粮食,一粒粒挑拣出好的。就这么没日没夜连轴转了几天,大伙儿怕虫子再来糟践,先采来艾草垫进空袋子里防虫,再把挑拣干净的粮食装进去。
这么一番忙活,军粮总算保住了。
日本鬼子为了断八路军的粮,贴出血淋淋的告示:“谁帮八路,杀!全!家!”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人心惊肉跳。支援的心气儿一下子蔫了。
两个支部的人像没事人似的,没声张,分头钻进户家串门。
一日,日头西斜,墙根的影子拉得老长,几只鸡刨着土,咯咯地叫。
敲开刘家的门,姜大哥看见墙根的鸡窝裂了道缝,便蹲下身和了草泥堵上,说道:“你家母鸡要抱窝了,这缝得堵严实,别让黄鼠狼钻了空子。”
去了苏家,牛大姐看炕桌上摆着没纳完的鞋底,拿起针,眯眼纫上麻线:“你这针脚密,我学着点,回头给我家孩子也纳一双。”
谁也没提告示上的字,可堵鸡窝的草泥、纫线的针,融着三两句碎话,像灶上温着的水,那点寒气焐透了,人心也渐渐稳了。
谁家要是把簸箕斜靠在墙头上,就是“今夜能运粮”;村口老榆树上要是绑了草绳子,便知“村西边有鬼子”。
牛观旺和老王也四处盯着,小心防备。
牛观旺给大家打气:“小鬼子这是怕了!他们越怕,咱越不能松劲儿!听党组织的!咱们分散开,背地里拧成一股绳使劲儿。”
“邪不压正!日本鬼子烧杀抢掠,缺德事儿干绝了,真是不得人心、天理不容,肯定蹦跶不了几天了!”
这话声音不高,可像块石头砸进心窝里。大伙儿低着的头,一个个抬起来,心里那团火又燃起来了。
党员们带头想办法:有扮成货郎,把麦子藏在扁担夹层;有装成商人,把米缝在货物里头……
古井默默积蓄着力量,泉水在地下暗暗涌动。
这一切,都被于见龙看在眼里——他是鲁西北平原上鼎鼎大名的开明绅士、传奇人物,早年入过青帮,人称“于八爷”。
他受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影响,顶着大财主的身份,在鬼子眼皮子底下周旋,表面上与各方应酬。
其实,他早已心向革命——不仅背地里帮八路军干了不少实事,更是地下党组织的重要力量,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发挥着特殊作用。
04 树皮传令·雨夜粮道
听村里老人讲,就在那棵雷劈不死的老槐树上,第五根岔枝底下,藏着个像平常的树疖子,又不易察觉的树洞——当年是八路军和两个支部的秘密联络点。
虽说翻遍了档案,也找不到冀鲁边区、冀南军区、冀南五专署党委关于此事的白纸黑字记录,可两个支部的地下党员李宝中、李宝田,确实都在那儿取过、藏过树皮。
那些树皮皴裂得像铁片,又干又硬,刮得手生疼。在背面刻上三五个暗号字儿,这便是一趟九死一生的送粮命令——哪怕是以命相搏,也必须完成。
按约定,牛观旺和八路军某部交通员,就在这槐树洞里取放树皮,传递消息,接洽军粮的事。
树顶上喜鹊“喳喳”叫着,望着他们递送情报。
树影在地上鬼画符似的乱晃,风刮过槐树叶,“刷拉拉——”响,每一声都像割在人神经上,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偷瞟着。
那一回,运粮到半路,天骤变,暴雨倾盆,马车陷进没膝深的烂泥里。
牛观旺用脊梁顶住粮袋,吼着:“宋道口的粮不能脏,粮在人在!”
李文富两只手牢牢抓住车辕,咯吱作响:“粮丢命抵!等小鬼子滚他娘的蛋,运河边的孩子们,都能吃上热乎的手擀面条!”
李文有甩开糊住眼睛的雨水,往泥里又深踩一脚,咬着牙用肩膀狠劲地扛住车辕:“到时候盖起砖瓦房,后辈儿孙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仨人身上早被荆棘划出血道子,他们只顾着憋住一口气死命扛,啥都顾不上感觉。
雨水顺着脊梁骨淌,混着汗,咸涩涩的——那是血与汗的滋味。
老话讲,千根椽子能撑庙,三副脊梁能开道。
他们用蓑衣把粮袋裹得严实,半分不含糊;又以身体作墙护住马车,顶着瓢泼大雨,心都提到了天灵盖。就这么冒死在黑夜的泥泞里蹚,脊梁骨硬是在泥沼中蹚出了一条军粮道。
事后想来真怪,那晚的枪子儿“嗖嗖”擦着耳边飞,像长了眼,愣是没咬着人肉!
雨停月出,云散路明,仨人累瘫在马车旁的泥水里,车辙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
刚把心撂回肚里,谁成想,传情报的老槐树,转眼成了要命的陷阱。
后心窝猛地一凉——日伪军的枪管子顶上了!“别动!”一声厉喝炸响,牛观旺浑身一僵,只瞥见老王眼里“噌”地闪过一丝惊惶,像被火钳烫到的牛犊子,当场懵了。
万幸,这天交通员没来。
叛徒告密,牛观旺和老王被抓。被雷劈焦的老槐树枯枝上,“扑棱棱”惊飞几只乌鸦,“呱——呱——”的哀鸣,听得人心里发毛。
05 铁窗·不屈
日寇占领时期,山东省平原县的牢房,堪称远近闻名的活棺材。
饿得前胸贴后背,吊起来拿皮鞭蘸凉水抽,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摁在肉上,竹签子硬生生钉进手指甲缝……
这大牢就是活剥人皮的阎王殿,二鬼子个个是催命的恶鬼,下手毒得很,专往人死穴上招呼!
老王那双能盖严地窖口、挑麦粒的手,指甲盖被铁钳子生生撬掉了,露出血呼啦的嫩肉,疼得他牙关咬得“咯咯”响,浑身筛糠似的抖。
血滴掉进砖缝里,招来蟑螂舔舐。墙根下,壁虎断了尾巴从狱卒皮靴下逃开,老王却把呻吟死死咬碎在牙缝里。
他嘴唇肿得老高,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哥……没给党丢人……井水……面……”
牛观旺用自己那被打得稀烂的手,紧紧握住老王那只满是伤疤、没了指甲的手,声音发颤地应:“争气好兄弟……挺住……回家……吃井水煮的面条……还得筹粮……让队伍上的兄弟们吃饱了,收拾鬼子!……俺们……不能给共产党脸上抹黑!”
牢门“吱呀”开了,戴眼镜的汉奸拎着个窝头进来:“说吧,说了就给你吃,还放你出去。”老王咽了口带血的唾沫,眼皮都没抬一下,那窝头连瞅都懒得瞅。
营救刻不容缓!两个支部像上了发条,紧急联动,向上级火速请示。
月夜下,猫头鹰“咕咕喵——”叫得人浑身不自在。乡亲们急红了眼,凑钱赎人,钱袋子抖得底儿掉,还差一大截,急得喉咙里像塞了团火,满院子转磨磨。
远处传来练武的“嘿哈”闷吼声,那声音明明是希望的动静,反而此刻听着,倒像无数只爪子在心里乱抓,既盼着汉子们能闹出点办法,又熬不住这悬着的煎熬,每一声“嘿哈”都撞在心口上。
李文富家院内,姜、苏等姓的精壮汉子,汗透衣衫,练着梅花拳,拳脚带风。
他们打拳间歇,还低声商量救人的法儿。
李宝田说:“可惜,没有传说中的千里传音本事,只能靠树洞传讯,要是能隔空把消息送到八路军手里就好了!”
房檐底下,刀枪棍棒、铁钩、绳梯、火把、药包,家伙什儿齐备,闪着冷光。
怎奈情况不明,只能僵着。想着亲人死活未卜,大伙儿心里沉甸甸的。
演练正急,院门三声轻叩,李宝中警觉开门,八路军的交通员闪身进来,压着嗓子说:“先别动手,于见龙正想法子呢!”说完,人就隐进黑影里不见了。
柴狗“汪汪”猛叫了两声,很快又被夜风吹散了声响。蛐蛐儿还在“唧唧”叫,衬得夜更静了。
八路军和地下党组织营救牛观旺、老王的行动中,抗日义绅,于见龙帮了大忙,起了关键作用。
这位能人,以豪绅身份设宴周旋,一张八仙桌上银元码得齐整,他亲自给典狱长拎起酒壶斟酒,袖口的青帮纹身若隐若现,“今儿个叙叙乡情,小意思,请诸位喝茶。”
酒过三巡,说书先生檀板轻敲,一曲《窦娥冤》里的“六月飞雪”唱得字字含冤。
于见龙眼皮一撩,袖口似无意擦过典狱长手背,那丝凉气儿激得他一哆嗦。“听说贵处……”话锋一转,“请了宋道口两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他目光如刀直钉在典狱长冒汗的额角:“那村人祖辈土里刨食,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八路?呵……”
轻笑带着冰碴,“怕是有人想立功,抓俩顶缸的吧?”
前倾的身躯让空气都凝滞了:“这事传扬出去,说皇军治下尽是冤案……”话悬半空,指尖轻叩杯沿。
典狱长猛地灌酒入喉,残酒打湿了领口:“八爷明鉴!查无实据,放人!”
06 青砖半碗面,碎了回家路
李文富和李宝田接到命令,去平原县接人。父子俩交换了个眼神,心里“咯噔”一下,手指无意识地蜷成钩,着急忙慌地备车动身——得赶紧走,夜长梦多,拖久了怕出事。
回来的路上,老王缩在马车旮旯里,瘦脱了形,喘口气都拉风箱似的,肺管子针扎一样疼,活像一具裹着皮的骨头架子。
一只小粉蝴蝶,忽闪着翅膀飞过去,翅膀尖在太阳底下一亮一亮的。
老王浑浊的眼珠子,使劲儿跟着那亮光转,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嗓子里挤出一点气声:“火…星儿…家…灶台…”
那明灭的亮光,跟他日思夜想的灶膛火星一个样,连着家里冒热气的面锅。
大伙儿兜里钱紧巴巴的,原想着勒紧裤腰带撑到村里。
可车轱辘刚碾进德州城,牛观旺和老王饿得前胸贴后背,眼瞅着要散架。肚子“咕噜噜”叫,手指头无意识地在车板上抠,眼前金星乱蹦——那碗滚烫的面条香,像野火在心里“呼”地烧起来,燎得人发慌!
德州城一家小面馆,锅里冒着白汽。一碗手擀面搁到老王跟前。
粗瓷大碗里,清汤飘着油花,面条根根分明,清爽利落。那股子热气,熏得老王深凹的眼眶湿润了。
他伸出那双疤叠疤、光秃秃的手,铁钩似的死死抓住碗边,指关节挣得惨白。把脸整个儿扣进碗里。
“呼噜噜——呼噜噜——”吞咽声急如擂鼓,喉结滚动得像打水的辘轳把。恨不得把这滚烫的活命汤,连碗带桌囫囵个儿吞下肚!
炽热的面汤灼烧着口腔也浑然不觉。碗沿磕在他门牙上,发出“当”一声清脆响。
一碗,两碗,转瞬间第三碗下去半碗!牛观旺那句“慢点吃”在嗓子里,还没喊出来……
正囫囵吞咽着,倏地,老王浑身像触电般猛地一抽搐!脖子“咯嘣”一声梗着,硬得像绷断的弓弦;眼珠子像死鱼似的努出眼眶,额上的青筋像蛇一样乱窜,脸“唰”地胀成了黑紫茄子色!
两只手抽筋似的抠住桌子边,嗓子眼儿里“嗬嗬”地,像堵塞的烟道。面汤混着哈喇子,从歪斜的嘴角往下淌,湿透了胸前破褂子。汗珠从额头滚进眼里,他愣是没眨一下。
“哗啦——哐当!”那个沉甸甸的粗瓷大碗,从他陡然松开的手里滑脱,结结实实砸在青砖地上,脆生生摔了个八瓣!
面条“啪叽”一声糊在地上,面汤溅得老高,洇开一片油腻腻、亮晶晶的狼藉,像极了老王刚张到一半的嘴,连带着那没说完的半句话,都被生生掐断了魂儿。
阎王叫人三更走,谁敢留人到五更?
谁都没回过神来,老王就这么活活给撑死了。
老王死了。死在了半碗,不,是两碗半——他日日夜夜想念的、家乡味道的手擀面下。
宋道口的哭声,顺着风飘得断断续续。运河的水拍着堤岸,“哗啦、哗啦”,水纹一道压着一道。
老王啊,棍棒没压弯你的腰,大牢酷刑磨不灭你的骨气;饿冻没摧垮你的劲,铁窗也锁不住你的心气儿,没在鬼子的牢里倒下。
眼看着要回家过新日子了——麦香勾了魂,面汤索了命!偏在自家村口外,倒在这半碗滚烫的面条前头。
青砖地上那摊泼溅的半碗面汤,正慢慢洇进砖缝里,像块越烙越深的疤,烫在宋道口人心窝子上。
打那以后,村里老人看见饿极了的孩子,总要叨念一句:“慢点儿吃,少吃点儿,别撑坏喽……”
这句话里头,藏着多少说不出来的疼啊。
直到现在,村里老人嘱咐小辈,还总爱朝村东古井那边望一眼,叹口气:“当年你王爷爷啊,就盼着吃上口面条,可急不得呀……慢点吃,日子才能过得长远。”
这句平常的话,装着对那场祸事无法磨灭的记忆,也装着老人们对后人平安的祈盼,盼着别再出这种事的苦心。
那半碗没吃完的手擀面,早就成了宋道口人心里的一个烙印,跟运河的水、古井的泉一块儿,滋养着一辈辈传下来的硬骨头。
07 余生的疼与未竟的面
老王下葬那天,他儿子脸上干得能搓下土,一声没哭。抖开家里最后一块囫囵的粗布包袱皮,把地上那沾着泥和油星的半块粗瓷碗片,仔仔细细包好,像裹着块滚烫的炭,紧紧焐在心口窝上。
没过多久,他抓了一把瘪谷喂了院里的老母鸡。揣着那用粗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半块碗片,像揣着爹没咽下去的那口气、没吃上的那口热乎面条,跟着八路军队伍去打日寇,头也不回地走了。
解放战争时期,李宝田随部队转战太原、西南等战场,在枪林弹雨中转运伤员,抢最险的活儿。
红旗插遍神州,建国后,村中两支部合二为一,李宝田扛起首任村支书的担子。
牛观旺虽平安归乡,但伤病缠身。
家里人见他逢阴雨天,疼得在炕上拧成个虾米,忍不住抹泪:“你这病根可是为八路军落下的,公家该管啊!去说说,讨点药钱。”
牛观旺疼得直抽冷气,摆摆手:‘老王命都丢在半碗面了,我这点“哼哼”算啥?讨药钱?那是扇俺的老脸!
他是个实在人,一辈子没打过半点“小算盘”,从不为个人得失计较,用一辈子践行自己的话,说到做到。不仅没向政府要过一分补助,也从不炫耀自己为八路军出过的力。
五十年代,当年向日伪告密的外村人被查实,随即被开除党籍。
老王的儿子揣着那半块碗片扎根宁夏,多年后回宋道口住过些日子。
古井旁,牛观旺家的大娘用井水和面,给他擀了碗热汤面。他端着粗瓷碗坐在青石井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上深深的绳印,面朝着爹坟的方向,慢慢地吃。
面条一根根“慢腾腾”滑进嘴里,他嚼得又慢又沉,喉咙里“咕噜”一声往下咽,像咽下去一块秤砣。
爹当年没尝出味儿,就吞下去的热乎劲儿,爹在牢里念叨了八百遍,也没见着影儿的好光景,都在这碗面里搅和着。爹那半碗摔碎了的念想,他也一点不剩地,替爹囫囵个儿咽进了肚肠。
六十年代,看着土房覆新瓦,田里用上新农具,牛观旺坐在井台边喃语:“好日子,来了……”
不久,他在病痛中含笑离世,悲声震天。“好人虽去名长在,正气留芳万代传”的挽联,诉不尽思念。
08 祖辈笑看今朝
运河水,流走了年月,却带不走古井石头上的绳印子,也带不走那半碗摔在青砖地上的手擀面。
一片树叶打着旋儿掉进井里,搅碎了月影;井台青苔湿滑,几株狗尾草在井沿摇曳,水纹荡开,像老王没叹出的那口气。井绳垂在水里,浸着半截绳影,缠着那些没说尽的话。
井底映着半袋小米、半碗残面,成了宋道口人心里又苦又沉的一潭水,一捧念想。
那水的滋味,叫牺牲。
七八十年代,那口老井的水依旧澄明。家家户户的压水井“悄然兴起”,伴着压杆“咯吱咯吱”起落的声响,清冽的井水汩汩流出。
村道上,“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取代了往昔的牛车轱辘声,载着穿着“的确良”新衣裳、挎着帆布书包的青年,驶向责任田或乡镇工厂。
村头供销社的柜台前,人们捏着攒下的粮票、布票,脸上洋溢着对“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的憧憬。
这些片段,叠印成那个年代特有的温暖记忆。
李文有的孙子李兰臣,在部队培养下入了党。1988年南疆前线防御作战中,他铭记着猫耳洞的战位与忠诚,顶着炮火立下二等功一次。
作者本人,1994年在火箭军服役。党旗下的承诺,是永不褪色的军功章;两次荣立三等功,2022年获评“德城区最美退役军人”。
牛观旺的第四代孙牛世锋投身国防,多次立功受奖。当下,军装上的党员徽章闪光,轻轻融入运河的波流;那光里还沁着老井的澄亮。
在党的指引下,宋道口村这几代人,一茬接一茬忙乎,稳稳当当往前奔,没松过劲。
前些年,政府在村东北架起京杭大运河桥,串联国、省干道,筑牢了德州城区绕城西外环的交通骨架。衡德、京台、青银高速在此交汇成网,京沪、石济高铁“近在咫尺”,宋道口一跃成为名副其实的区域交通枢纽点。
如今,运河静静流淌,古井和老槐树虽已不见踪影,但人口超千人的宋道口,依托这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村北、西两侧的衡德工业园如双翼齐飞,5G+模块化车间闪耀科技光芒,自动化厂房奏响发展强音。
不远处,5G信号塔如身披银甲的卫士忠诚守望,高速网络牵线,让古村秒连世界。不仅能做到“千里传音”,更能万里视频畅聊,连喜鹊都在塔上筑起了新巢。
智能农机驶过沃野,餐桌早就超越“手擀面”的时代;粗布补丁化作时尚新衣,网购便捷直达。
新村瓦房内,自来水、净水机到智能家电,编织现代图景;农家院落停驻的新能源车与村民远及四方的旅游足迹,见证着蝶变。
当年那些饿着肚子,又是筹粮、又是交粮,还得藏粮、护粮、运粮的祖辈们,瞧见这光景,肯定是笑着的。
草鱼甩籽,游走一茬又一茬;燕子垒窝,一代又一代。
井台上那几道绳印子,深一道浅一道,早就勒进了石头芯里。守着那半碗再也端不起的面,也勒进老槐树的年轮,勒进宋道口人的血脉骨头缝儿里。替老王,看着这片换了新天的地。
从老槐树洞的生死情报,到新槐树5G塔的信息通衢;从土坯房飘出的粮香,到智慧车间的创新活力,“骨头硬”的血性已化为“科技强”的底气。
牛观旺、老王和乡亲们的抗战故事,连同那“宁折不弯”的古井气节,如不灭星辰,永远闪耀。
先辈们踮脚藏粮的月夜,酷刑下挺直的脊梁,泥泞中护送的粮车,咬进牙关的姓名,还有那半碗未能咽下的面条……
这些,已化作永不熄灭的薪火,在一代代、一批批宋道口人的血脉中奔涌,像运河水一样绵长,像老井石一样坚韧,照亮着这片土地。
无数微小的光芒汇聚起来,烛照了那段艰苦的岁月。谨以此文,敬献运河畔无名英雄。
[注:本文基于冀鲁边区、景县农村抗战口述史创作,人物与情节均有文学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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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
运河畔的集体记忆
《半碗手擀面》的种子,深植于冀鲁边区抗战口述史的沃土。
那些蹲在田埂边、坐在老屋门槛上倾听的讲述,带着运河的水汽和硝烟的味道,让我触摸到历史褶皱里普通民众滚烫的脉搏。
他们并非史册中闪耀的将星,却是支撑山河不倒最坚实的基座。
小人物撑起了民族的希望。
这篇小说,是我对运河两岸无名英雄的诚挚致敬。
它试图铭记那些微小的光芒——在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指引下,民众在国家最黑暗时刻的坚守,以及这份坚守如何化作后代的精神基因:从战火中的护粮人到新时代的国防建设者,微光终成燎原之火。
抗战是极其残酷的,死亡如影随形。
子弹、炮火、疾病、饥饿、酷刑……古语云“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生命在战争机器面前异常脆弱,牺牲往往猝不及防——如牛观旺、老王这般普通人的坚韧脊梁与巨大牺牲。
在党的引领下,他们的“硬骨头”,并非豪言壮语,是倾尽存粮的决绝,是树皮传密的机警,是暴雨护粮的脊梁,更是狱中咬碎牙关的不屈,是用血肉之躯筑起了抗敌的长城。
共产党凝聚起的,这份扎根于泥土的民族气节,是抗战烽火中不灭的星芒。
在艺术上,我选择以微小切口折射宏大叙事。“半碗手擀面”这一日常吃食,升华为贯穿全文的情感纽带与核心象征。
它承载着最朴素的生存渴望,是饥饿与烽火交织的岁月里,于惊心动魄中那一点温暖人心的念想;而当它最终与猝然的牺牲相连,那摔碎的半碗残面,便陡增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成为民族苦难与个体牺牲的凝练隐喻。
一碗面,映山河;半碗残,祭忠魂。
现今,咱们吃面时稀松平常,可那会儿,它是活下去的盼头,是拿命护着的念想。
这微小的切口里,藏着前人踩过的坑、流过的汗,更藏着他们守着那份信念、蹚出那条活路时洒过的血、拼过的命。咱端起碗,能念着来时的路,不忘了他们——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