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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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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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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光里的年轮

原来时间最温柔的诡计,是把石头熬成糖霜,再让我们捧着这份甜,尝出沧桑的咸。

钟乳石垂落的弧线,是时光写下的惊叹号。四十年前蝉鸣黏腻的午后,父亲军绿色书包的粗布硌着我的脸颊,跨进溶洞门槛时,乳白的石笋正悬在少年人的额角,像凝固的银河要坠落人间。潮湿的风裹着碳酸钙的冷香拂过鼻尖,洞壁上的水珠突然坠在颈间,惊起一声幼嫩的啼哭。父亲掌心覆上来,汗味混着烟草气息漫开:"别怕,这是山神在挠痒痒呢。"他指节上的茧子轻轻蹭过我的后颈,岩壁上的霓虹光斑在他发梢跳成星子。

而今我握着女儿汗津津的小手重走长廊,穹顶的钟乳石仍以百年一厘米的倔强生长着。七岁的小人儿突然拽住我的衣角,荧光棒在"银河飞瀑"的石幔前划出虹光:"妈妈快看!石头在流星星!"她仰起的小脸映着石壁晶簇,让我想起ICU病房里父亲攥着泛黄的门票根,喉间气若游丝:"瑶琳的石头...会发光..."此刻洞顶的水珠正巧坠落,在女儿发梢绽开透明的花,恍若岁月从未流逝,只是换了个姿势流淌。

我们总以为是自己在丈量风景,后来才懂,是山川湖海用褶皱记录着我们的悲欢,连石头的呼吸里,都藏着几代人的叹息。

石幔垂落如褪色的杭绸,褶皱里藏着桐庐山水的魂魄。那年深秋陪祖父来寻旧梦,他枯瘦的手指抚过"三十三重天"的纹路,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你看这云纹,和你阿嬷绣的被面一模一样。"岩壁上天然的水墨丹青里,果真晕染着外婆陪嫁时的牡丹花样。导游说石幔形成于亿万年前的地质运动,可祖父颤抖的睫毛下,分明倒映着六十年代某个雪夜——漏风的土坯房里,年轻夫妻就着煤油灯缝补嫁衣,针脚起落间,山风正掠过未封冻的富春江。

霓虹在钟乳石间流转,将时光切割成菱形的琥珀。女儿在"瑶琳玉峰"前踮脚拍照,镜头里的石柱既像破土的竹笋,又似直插云霄的塔尖。这让我翻出泛黄相册:父亲年轻时站在同样石柱下,身后扎麻花辫的母亲正把野雏菊别进发间;而今我身旁依偎着系蝴蝶结的孩童,石柱顶端凝结的水珠突然坠落,在女儿鼻尖绽开涟漪。她咯咯笑着抹脸:"石头在亲我!"忽忆杜拉斯那句"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原来最深的羁绊,不过是同一片穹顶下,不同时代的人共享同一场石头的亲吻。

溶洞里的钟乳石多像我们的心事,缓慢生长,沉默堆积,直到某天灯光照亮,才惊觉早已成了擎天的诗行。

转过"瑶琳迷宫"的转角,岩壁渗出的水珠在石阶敲出细碎的叮咚。女儿趴在防护栏上辨认:"是水滴在敲石头琴!"我俯身听时,二十年前景象翻涌——得知祖父患癌的雨夜,我在溶洞石碑下发呆,雨珠顺着洞檐坠落,在石板上敲出寂寞的节奏。忽有清瘦老者撑伞而至:"小姑娘,这溶洞的声音要贴着听。"他覆着老茧的手引导我贴住岩壁,冰凉的震动传来,像远古的心跳。此刻女儿学着老者的模样,发丝垂落如帘,挡住了她眼里跳动的星光。

洞外富春江舒展绸缎般的身姿,渔舟剪影正穿过王维诗里的水墨。翻开家族相册:穿的确良衬衫的父亲站在八十年代的阳光里,烫卷发的母亲举着海鸥相机;数码照片里戴红领巾的女儿咬着冰棍,背后的石柱仍保持着同样的弧度。而溶洞里的钟乳石见证过饥荒年代揣着窝窝头的旅人,拥抱过改革开放后举着相机的游客,如今又托起我女儿沾满薯片碎屑的手掌。

原来我们都是时光的候鸟,在同一片岩壁下栖息,把不同年代的月光,酿成各自的乡愁。

返程时女儿攥着石髓标本不肯撒手,玻璃罐里的乳白色结晶体像块凝固的晨雾。她突然仰起脸:"妈妈,等我长大了,这些石头会变成星星吗?"江风掀起她的刘海,恍惚间三个身影重叠:背着书包的小女孩,扎马尾的少女,白发苍苍的老妪。溶洞深处,钟乳石仍在以比心跳更缓慢的节奏编织永恒,而我们这些匆匆过客,不过是它们漫长生命里闪烁的萤火。

暮色给山峦披上靛青纱衣时,我终于读懂岩壁斑驳的水痕——那不是岁月的皱纹,是大地用四亿年写就的情书,每个字都浸润着人类的悲欢。当最后一缕天光沉入江面,溶洞宛如时光的褶皱,藏着无数平行宇宙:有人在此初遇爱情,有人在此送别至亲,有人在此重逢年少。而那些缓慢生长的钟乳石,正将人间故事酿成永恒的结晶。正如诗中所云:

穹庐滴玉刻春秋,石笋垂珠岁月稠。

三代影浮钟乳梦,万家灯暖富江舟。

苔纹漫漶前朝事,水韵叮咚此际愁。

最是光阴偏爱石,人间悲欢作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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