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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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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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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手稿


阳光总在檐角练声,蝉鸣是它的和音,叶片翻动的弧度里,藏着未写完的谱子。它爱跳,踩过窗台时带起半片茉莉,旋落石阶的刹那,把影子叠成旋转的裙裾——就像小时候攥着糖纸奔跑的我们,以为快乐会永远沾在衣角。


风是更不羁的舞者。有时卷着云的纱巾掠过湖面,让涟漪学它的步子;有时偷了谁家晾晒的蓝印花布,在巷口扭出细碎的褶皱,活像戏台上演到动情处的水袖。它最风骚时,会拨乱少女的发梢,又在她回头时躲进柳丝深处,只留一串细碎的叶响,像没说出口的情话。钱钟书说"风能吹灭蜡烛,也能使火越烧越旺",这调皮的风啊,吹乱了多少心事,又吹开了多少紧闭的窗。


我常追着风的去向。它掠过麦田时,穗子们弯下腰,在土里写下金色的密语;它穿过竹林时,竹节相撞,敲出清越的韵脚;它停在褪色的邮筒上,让陈年的邮票微微颤动,仿佛有封信正从岁月深处赶来。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追着些抓不住的东西吗?就像风里的花香,明明握不住,偏要循着气味跑半条街。


那些被风翻动的碎片,终在某个黄昏凝成句子。檐下的风铃突然响了,惊飞了檐角的鸽子,却让落在稿纸上的光斑抖了抖,像谁在纸上轻轻呵了口气。我守着炉火慢慢熬,让阳光的暖、风的絮语、叶的叹息,都融成一锅稠稠的汤。火舌舔着锅底,把"从前"烧得滋滋响,把"后来"炖得软绵绵——原来所有刻骨铭心,到头来都成了锅里的慢火细熬。


火熄时,揭开锅盖,蒸腾的热气里,浮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初见时的惊鸿一瞥,像初春枝头突然炸开的花;是离别后的怅然若失,如深秋落在空阶上的雨;是寻常日子里突然涌上心头的、说不出缘由的温柔,恰如冬夜被窝里慢慢暖热的脚。王鼎钧说"时间像筛子,筛得尽泥沙,筛不尽牵挂",这些浮在汤面上的,都是筛了又筛的牵挂啊。


记得那年夏天,风卷着栀子花香撞进教室,你正低头演算数学题,额前的碎发被吹得乱晃。我假装捡笔,看你指尖在草稿纸上划出的弧线,像风在湖面写的诗。后来才懂,有些瞬间就像风里的花瓣,当时没接住,余生都在捡。


去年在老巷遇见卖麦芽糖的老人,风把糖香送过来时,突然想起外婆总在灶台前搅糖浆,说"慢火熬出甜"。那时不懂,为什么要守着锅铲转一下午,直到看见她把琥珀色的糖汁浇在青石板上,风一吹就凝出透亮的光——原来最珍贵的东西,从来都等不得。


昨夜整理旧物,发现初中笔记本里夹着半片银杏叶,叶脉间还留着风的齿痕。那年深秋你说"叶子落了就像时光老了",我没接话,却悄悄捡了片最完整的夹进书里。如今叶子黄得发脆,可风一吹过,还能听见当时没说出口的心跳。


原来情感从不是明码标价的物件,它是被时光慢煮的稀罕物。就像奶奶腌在坛里的萝卜干,初时寡淡,越存越有滋味;又像老座钟里的发条,上紧了是牵挂,松开了是思念。藏在风的褶皱里,躲在阳光的碎影中,等着有心人,一页页,捡起来。


楼下的梧桐树又开始落叶了,风卷着叶子打旋时,总有人追着拍照。其实我们拍的哪里是叶子,是想留住那些"风经过时,刚好抬头"的瞬间啊。就像此刻,我坐在窗前看风穿过玉兰树,花瓣落了满身,突然明白:所谓人生,不过是风来的时候,敢不敢伸手;风走的时候,能不能放手。


有次在江边遇见个钓者,风把他的草帽吹进水里,他却笑着说"风要借,就借它戴会儿"。原来最通透的活法,是把抓不住的都当馈赠。就像风里的歌声,听过就够了;就像梦里的人,见过就值了。


前日整理邮箱,翻到十年前的邮件,发件人栏里的名字已经模糊,可点开时,仿佛还能看见当时敲键盘的自己——风正从纱窗钻进来,吹得屏幕晃悠悠,就像那时七上八下的心。突然想起木心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慢到一封邮件要等三天,慢到一句"想你"要在心里滚好几圈才敢发出去。


今早煮茶时,看水汽在玻璃上画出蜿蜒的线,像风在窗上写的信。突然想给远方的朋友寄张明信片,不用写太多话,只画片落叶,让风告诉她:我这里的秋天,和那年我们在操场捡的,一个味道。


此刻暮色漫进窗棂,风卷着晚霞掠过屋顶。炉火上的汤还在咕嘟,我往锅里丢了把晒干的桂花,香得人鼻子发酸。原来所有的遇见,都是风的安排;所有的思念,都是时光的回锅肉,越炒越香,越嚼越有滋味。


那些被风带走的,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就像飞走的蒲公英,落在别处生根;就像说过的再见,在某个黄昏变成"好久不见"。我们终其一生,都在风里捡拾自己,捡起初见的纯粹,捡起离别的成长,捡那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瞬间——原来这就是生活啊,一边失去,一边珍藏。


                    风笺


檐角阳光谱旧声,风携云袖舞轻盈。

阶前茉莉旋成句,巷口蓝花叠作情。

慢火熬成岁月味,残笺捡尽往来程。

余生若有清风过,皆是从前未说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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