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宣,墨渖轻洇,漫过巫峡黛色的肩头时,江边吊脚楼已亮起疏星般的灯火。竹影摇风,似蘸了江润的笔毫,在青石板上晕开细碎墨痕,而炭火的暖香与江水的清冽缠叠漫来——那是巫山烤鱼的召唤,是藏在峡江褶皱里的烟火情书。“人间烟火最抚凡人心”,这炉炭火烤热的不只是凝着江气的鱼肉,更是奔波岁月里那颗被风霜磨得微凉、亟待温暖慰藉的灵魂。
渔舟唱晚的余韵还在江面萦回,后厨的土灶已燃起熊熊火光,映得梁上挂着的干辣椒串红如丹砂。鲜鱼是拂晓时分从峡江打捞的,鳞光还缀着江水的凉润,恰似撒了一把碎银,剖洗去杂后,以粗盐细细揉搓,再抹上本地特有的豆瓣酱与醪糟,静置片刻,让滋味如春雨润田般慢慢渗透肌理。青红辣椒切得细碎,与蒜末、姜末、花椒一同铺陈鱼身,像是给银白的鱼躯缀上了峡江两岸的丹霞与翠竹,艳而不俗。古人云“食无定味,适口者珍”,这简单的调味里,藏着巫山人对生活最朴素的诚意——不辜负自然的馈赠,也不亏待每一颗跋涉而来、期待美味的味蕾。
铁架支于炭火之上,鱼皮遇热滋滋作响,油脂如琥珀般慢慢渗出,滴在炭火上,腾起一串带着香气的火星,恍若星河碎落人间烟火里。初时是鱼皮的焦香漫溢,裹着炭火特有的烟火气;继而调料的浓香与鱼肉的鲜甜交织,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勾得人喉头暗动。那香气不似城中文餐馆的张扬外放,带着峡江人的质朴内敛,混着江水的湿气,绵长醇厚如陈年佳酿。《随园食单》有言“一物各献一性,一碗各成一味”,巫山烤鱼偏以粗粝炭火,烤出最本真的滋味。有时候最动人的味道,从不是刻意雕琢的精致,而是带着生活温度的“粗茶淡饭”,藏着最踏实的幸福,如故人闲谈,无需修饰却暖心暖胃。
等待烤鱼的间隙,看老板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他黝黑的脸庞,也映着窗外黛色山影,宛如一幅流动的水墨丹青。巫山人做烤鱼,讲究“火要匀,料要足,情要真”,这六字箴言如祖训般代代相传,藏着与江水相处的生存智慧——峡江的鱼鲜,要配本地的椒,要借炭火的暖,方能激发出最本真的滋味。就像巫山人的日子,虽常伴江风的凛冽,却总有烟火的温热打底,在风雨中愈发坚韧。忽然想起东坡先生“人间有味是清欢”,此刻才懂,这清欢未必是山珍海味,也可以是一尾鱼、一炉火、一缕香。生活就像这炉烤鱼,总得经得住炭火的炙烤,才能逼出骨子里的鲜香,那些流过的汗、受过的寒,最终都会变成岁月里的回甘,温润绵长。
鱼烤至金黄油亮时,刷上一层自家酿的红油,撒上一把翠绿的香菜与葱段,红黄绿三色交织,恰似巫峡两岸的四季风光浓缩于一盘。端上桌时,铁架下仍燃着余炭,鱼身仍在微微冒泡,红油翻滚如流霞,将青红辣椒的鲜辣、花椒的麻香、鱼肉的细嫩裹缠一处,热闹而和谐。夹起一块鱼肉,巧避鱼刺,入口先是炭火的焦香,接着是调料的醇厚,最后是鱼肉本身的鲜甜,在舌尖层层递进,如品人生三境。麻而不燥,辣而不烈,鲜而不腥,那是峡江独有的味道,是江水与烟火碰撞出的极致口感。原来味觉是最诚实的记忆,一口下去,仿佛就把巫峡的山、峡江的水、巫山人的情,都装进了心里,任时光流转,这滋味也不会褪色。
吃烤鱼时,总少不了一壶本地的苞谷酒。酒液清冽如峡间泉水,入口辛辣而后回甘,既能解烤鱼的厚重,更能勾起心底的情愫。桌旁的渔翁捻着胡须,说着江上的故事:春汛时的渔获满舱,夏夜里的江风送凉,秋霜中的渔火点点,冬雪时的归舟缓缓。鱼在火上咕嘟作响,似在附和着渔翁的话语;酒在杯中轻轻晃动,映着灯火粼粼;江声从窗外漫进来,与笑语、酒香、鱼香缠在一起,成了最动人的市井乐章。“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陪你吃一顿热饭,有人听你说一段往事,烟火气里藏着的,从来都是最真挚的人间情分,简单却珍贵,寻常却难忘。
恍惚间,眼前的烤鱼与记忆中的味道重叠——儿时外婆在江边土灶烤的鱼,也是这般焦香鲜嫩,只是那时不懂滋味里的深意,如今漂泊半生,才知这一口鲜香里,藏着乡愁,藏着眷恋,藏着岁月的痕迹。巫山烤鱼,烤的是峡江的鲜,是烟火的暖,更是岁月的醇。鱼肉在炭火中舒展,如同巫山人在江风中生长,骨子里藏着坚韧与鲜活。每一口滋味,都沉淀着与江水相依的日子,都饱含着对生活的热爱。这味道,是巫山的名片,是“三峡鱼城”最动人的注脚,更是藏在烟火里的乡愁与眷恋,让每一个食客都能在舌尖上,读懂巫山的江声与岁月。人生本就是一场烟火修行,就像这巫山烤鱼,历经炭火炙烤,方能滋味醇厚;熬过风雨洗礼,方能遇见温暖,那些走过的路、吃过的苦,最终都会化作生命里的光,照亮前行的路。
七律·咏巫山烤鱼
巫峡江声入灶膛,炭火燃红岁月长。
鲜鱼带露凝清润,椒蒜含香溢暖光。
酒酌三巡谈旧事,味留满口忆家乡。
人间烟火皆诗意,一箸鱼鲜醉客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