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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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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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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坑院里的陈年往事



总觉得曾祖母是个苦命的人,大半生都佝偻着背……


一张泛黄的纸币,勾起我尘封已久的记忆。我将头深深埋进衣领,忍不住哽咽。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但我知道,此刻它们一定通红,盈满泪水。那位苦命的老人,又在记忆里苏醒了……


记忆中的曾祖母,总操着一口我听不太懂的方言。后来听长辈说,她是从山西被拐卖至此,嫁给曾祖父时,腹中已怀着大爷爷。我对曾祖母的深刻印象,大概源于每日给她送饭的经历。她住的窑洞里,摆着一口桐木棺材。她常坐在窑洞门槛上,身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大襟衣裳,远远望去,像一团凝固的乌云。花白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那个时代的女性大多裹脚,家族里同辈老人皆是小脚,唯独曾祖母是大脚,听说为此没少遭人嘲笑。她手中的拐杖,是陪伴她最久的伙伴,被岁月摩挲得发亮,杖头包浆的纹路,恰似她额头上的沟壑。盛饭的搪瓷碗被我摔出了缺口,可我始终不明白,为何祖母不愿给她换副新碗筷。每次穿过窑洞幽暗的过道送饭时,总能听见棺材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混着她含糊的“我呱,乖的很”在窑洞里回荡。那声音透着诡异,吓得我每次送完饭都落荒而逃。


曾祖母一生坎坷,她育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在当时的环境下,子女们的生活还算过得去,可我始终想不通,为何他们都不愿照料曾祖母。反倒是父亲和母亲,对她关怀备至。母亲在家时,会为曾祖母洗净衣裳,煮软糯的面条——因为曾祖母没剩几颗牙了。后来,父母去了外地,曾祖母便独自留在深深的地坑院里。偶尔,姑奶奶、几个叔叔和二爷爷会给她送些可口的饭菜。有一年过年,大伯给曾祖母买了条新保暖裤,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有“新衣裳”。记得那年春节过后,下了场大雪,地坑院的门锁上了,曾祖母没水喝。我送饭时,看见她驼着弯成问号的脊背,吃力地搬着一口大铁锅。漆黑的锅底与地坑院里皑皑白雪形成刺眼的反差,她用锅铲往锅里盛雪,喃喃自语说口渴得厉害,要烧雪水喝。那时的我还不懂何为不幸,只觉得,曾祖母大概是这世上最苦命的老人了。


那是个血色弥漫的傍晚,我如往常般蹦跳着,端着那少得可怜的“续命饭”,推开曾祖母院落的大门。眼前的景象让我毛骨悚然:门闩上暗红的血迹,像一朵朵诡异的花。我看向坐在门槛上的曾祖母,她的眼睛空洞无神,毫无生气。我吓得把手中的饭食摔在桌上,转身就跑。却被曾祖母枯枝般的手死死拽住衣角:“呱,等等……”惊魂未定间,她颤抖着扶着门槛起身,艰难地越过门口的棺材,朝炕上爬去,全然不顾一旁吓得浑身发抖的我。她在炕席里翻出一卷用红线缠得紧实的纸币,塞进我手里。她的指节冰凉,像粗糙的老树皮,喘息着说:“呱,我活不了几天了,你拿着花……”带着浓重山西口音的话语里,满是疲惫。那时的我听不懂她的话,却也跟着哭了起来。


第二天中午回家,只见家中来了许多人。祖父辈们都穿上了白衣服,祖母辈大声哭喊,可我却没见她们落下一滴眼泪。他们说曾祖母走了,那时的我还不明白“走了”意味着什么。我跑去窑洞,看见曾祖母一动不动地躺在木板上,身上穿着新衣服,只是双眼紧闭。我在她耳边呼喊,她却再也不应。那两天,家中唢呐声震天,摆满了供品。他们将曾祖母放进房间里那口棺材,下葬那天,长辈说小辈要往墓坑里扔馒头。我哭喊着,攥着馒头就想跳进墓坑,被大人们死死拉住。我在她的墓坑前,烧了几张她给我的纸币。


如今,再次翻出二十多年前曾祖母给我的纸币,老人的身影又在脑海中浮现。她的一生满是不幸。我常常想,如果她能多活些时日,我一定让她吃好穿暖,带她回山西老家,见见她的父母……


再次回到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地坑院,站在上方,已看不清院内景象。院中央的老槐树依旧挺立,恍惚间,我仿佛又听见她唤我:“呱,乖的很……”


黄土高原的风,掠过她生活半生的地坑院,拂过她的坟头,却吹不散我对她的思念,也吹不走横亘在时光里,那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她一生被困异乡,而我的思念,永远定格在了那个血色弥漫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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