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北方凛冽的寒冬早已将天地冻得硬邦邦的。我所在的工厂早早放了假,距离农历新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漫长时光。被城市里单调重复的节奏与骤然降临的空闲夹在中间,心里没着没落,一股强烈地想要逃离、想要去陌生之地喘口气的冲动便再也按捺不住。目光在地图上逡巡,最终定格在河南,定格在登封,定格在那座五岳之中、名动天下的嵩山。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之火,迅速烧光了所有犹豫。出发,就是现在。
漫长的旅途在摇晃的大巴车厢里无声流逝。傍晚时分,终于抵达登封市郊的一个小县城。车窗外掠过的景象印证着“淡季”二字的含义——街道宽阔却空旷,行人车辆稀少得可怜,偶有店铺亮着灯,也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昏黄。风卷着地上的枯叶和细碎的沙尘,打着旋儿掠过冷清的街面,发出单调的沙沙声。空气干冷,吸进肺里带着冰碴子般的刺痛。住宿便宜得超乎想象,前台打着哈欠递过钥匙时,顺口告知明早还有免费送去嵩山景区的车。这意外的便利,像是对这萧瑟环境的一点小小补偿。
在路边一家门脸窄小、灯光昏暗的面馆草草对付了一碗烩面,汤是温的,面有些发硬。回到那间简陋的旅馆房间,墙壁薄得似乎能听见隔壁的鼾声。暖气若有似无,我裹紧被子,望着天花板上那点晕黄的光斑,心头却像被那碗温吞的面糊住了,沉甸甸地坠着,对明天的嵩山之行,竟也提不起多少兴奋。窗外风声呜咽,像某种不详的低语。
第二天,惯常的懒散拖住了脚步。睁眼时,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天光已是白亮亮的,摸过手机一看,竟已接近十一点。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爬起,潦草地洗漱收拾。赶到楼下,那辆负责接送的小面包车已等得有些不耐烦,司机沉默地发动车子。山路盘旋,窗外的景色愈发荒疏。不多时,车子在一个岔路口停下。
“到了,就这儿下。”司机师傅言简意赅,下巴朝前方扬了扬。
推开车门,一股冷硬的山风立刻劈头盖脸地灌进来,激得我一哆嗦。眼前的情景,却让心头那点残存的期待瞬间冷却了大半。没有想象中的巍峨山门,没有熙攘的游客,甚至连个像样的标识牌都欠奉。几间低矮的、灰扑扑的平房散落在山脚,门前歪斜地挂着些褪色的旅游纪念品,在寒风中无精打采地晃荡。一条不甚宽阔的水泥路延伸进山坳,更远处,就是连绵起伏、覆盖着灰白残雪的山体。老实说,此情此景,与我老家屋后那片无人问津的荒山野岭,实在看不出多大区别。一股巨大的落差感攫住了我,脚步不由得有些迟疑。
路口一个卖登山杖和劣质玉石挂件的小摊后,老板揣着手,缩着脖子,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我走过去询问上山路径。
“喏,”他懒洋洋地抬手指了指,“左边那条道,一直走,是正儿八经的售票处和登山步道。”手指又移向中间和右边两条更狭窄、更原始、几乎被枯草掩盖的土径,“这两条嘛,野路子,不用买票,能上去,不过……路可不好走,得自己趟。”他咧开嘴笑了笑,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热闹的促狭。
“不用买票?”这四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我心头激起涟漪。一丝属于年轻人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冒险冲动猛地蹿了上来,迅速压倒了方才的失望和那点对“正规”路径的敬畏。省钱和寻求刺激的双重诱惑,让我几乎没有片刻犹豫。
“谢了老板!”我朝他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三条岔路,最终落在最右边那条看起来最荒僻、最陡峭的土径上。就是它了!一种莫名的兴奋感驱散了寒意,我紧了紧背包带,几乎是带着点雀跃,一头扎进了那条被枯黄荆棘和衰草半掩着的野路。
起初的路,尚能称得上“路”。不过是坡度稍陡些,碎石多了些,踩上去有些硌脚打滑。枯黄的藤蔓和低矮的灌木丛纠缠在两侧,需要时不时用手拨开,衣服上很快便挂满了细小的草籽和干枯的刺球。空气是清冽的,带着松针和冻土的独特气息。山野的寂静包裹着我,只有脚下踩碎枯枝败叶的“咔嚓”声和自己的呼吸声在耳畔回响。这独享天地的感觉,让我有些飘飘然。
然而,这种自以为是的征服感并未持续太久。大约半个小时后,脚下的“路”彻底消失了。坡度陡然变得险恶,几乎成了需要手脚并用的攀爬。裸露的嶙峋怪石代替了泥土,覆盖着薄冰,滑不留手。茂密的、一人多高的荒草和带刺的灌木丛像一堵堵顽固的墙,严严实实地挡在面前。每一次前进,都必须用尽全力拨开、甚至折断那些坚韧的枝条,在密不透风的植物屏障中生生用脚“踏”出一条缝隙。汗水很快浸湿了内衣,冰冷的山风一吹,又冻得人直打哆嗦。手掌被荆棘划开细小的口子,火辣辣地疼。背包带勒在肩上,越来越沉。
我咬着牙,凭着胸中那股不服输的倔强,继续在荆棘丛中艰难挪动。不知又过了多久,当我喘着粗气,再次奋力拨开一丛特别浓密的、挂着冰凌的酸枣刺时,眼前豁然开朗——然而,这“开朗”带来的并非希望,而是冰冷的绝望。
前方再无去路。脚下,是一道突兀断裂的、刀削斧劈般的悬崖绝壁。深不见底的山谷在下方张开幽暗的大口,呼啸的山风卷着雪沫从谷底盘旋而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峭壁垂直向下,光滑得连一棵可供攀援的灌木都没有,目测至少有几十米深。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下望了一眼,眩晕感瞬间袭来,胃里一阵翻搅,赶紧缩回身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冰冷的绝望感,比这山风更刺骨,瞬间攫住了我。
完了!迷路了!彻底偏离了方向!那该死的摊主,什么“能上去”,简直是坑人!巨大的懊丧和一丝恐惧涌上心头。汗水早已冰凉,黏腻地贴在背上。我站在绝壁边缘,像一只被困在孤岛上的蚂蚁,渺小而无助。回头望去,来路已被重新合拢的荒草荆棘遮蔽,只留下一道模糊、曲折的痕迹。太阳,不知何时已西斜得厉害,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嶙峋的怪石上,显得异常孤独。
别无选择。只能原路返回。来时是向上攀登,带着一股冲劲;此刻是向下退却,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和狼狈。那些被我强行踏开的荆棘和草丛,此刻仿佛带着报复的恶意,在我身上留下更多细密的刮痕。来时花费了半小时的路程,返回却感觉格外漫长,每一步都踩在懊悔和对自己愚蠢决定的咒骂上。当终于看到那条分岔路口熟悉的灰扑扑水泥路时,天色已明显暗沉下来,山风更劲,吹得人透心凉。路口那个小摊已经收了,只留下几片垃圾在风中打着旋儿。
时间,像个无情的窃贼,已悄然偷走了整整一个小时。
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沿着那条标示清晰的水泥路走了十几分钟,才终于看到一个小小的售票亭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里面坐着一个裹着军大衣、缩在电暖器旁打盹的中年人。买票,检票,踏入那条真正属于景区的、铺着规整石阶的登山步道时,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清晰地显示着:12:00。正午。
冬日的嵩山,褪去了春夏的葱茏与秋日的绚烂,显露出一种近乎严酷的萧索本色。高大的乔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伸向灰白天空的、焦黑的枯爪。石阶上、山坡的背阴处,残留着未被踩踏过的积雪,白得有些刺眼,大部分则被冻得硬邦邦,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踩上去簌簌作响的冰壳。常绿的松柏也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色,显得无精打采。视线所及,除了单调的灰、白、褐,几乎寻不到别的色彩。山路蜿蜒向上,空寂得可怕,除了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踩在冰雪碎石上的脚步声,再无半点人声。整座庞大的山体,仿佛真的被我一人“承包”了。这份寂静非但没带来丝毫“独享”的快意,反而像一层无形的、冰冷的薄膜,渐渐裹紧了我,滋生出一种被世界遗弃的孤寂感。
攀登的过程,机械而乏味。石阶时而陡峭时而平缓,循着山势盘旋。偶尔能看到路旁立着的、字迹模糊的景点介绍石碑,诸如“峻极宫”、“老君洞”之类,但大多殿宇门户紧闭,香火断绝,一派破败寥落。山风毫无遮挡地刮过,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沙尘,打在脸上生疼。四个多小时,在枯燥的迈步、喘息和与寒风的对抗中过去。当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在一块刻着“峻极峰”三个大字的巨石旁时,预想中登顶的豪情并未涌现。环顾四周,只有更加苍茫辽阔的荒凉山景和呼啸得更猛烈的寒风。山顶平台不大,同样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没有想象中的“一览众山小”的壮阔,只有一种完成任务的疲惫和……意犹未尽的空虚。这登顶,实在太过平淡,毫无挑战性可言,甚至比不上刚才在野路上挣扎时心跳加速的感觉。
山顶的风像无数冰冷的细针,无孔不入地扎进衣服缝隙。短暂停留,拍了几张灰蒙蒙的照片后,寒意便催促着下山。下山的指示牌清晰地指向两条路:一条是我上来的原路;另一条则指向山背后,标注着“卢崖瀑布方向”。几乎没有犹豫,我选择了后者——重复走回头路实在太过无趣,山的那一边,或许藏着不一样的风景?
起初,这条“卢崖瀑布方向”的路确实带来了些微的新鲜感。石阶依着山势向下,蜿蜒隐入更加茂密的、以松柏为主的森林之中。山阴面的积雪果然厚实得多,踩上去不再是松软的“噗嗤”声,而是发出一种硬实的“嘎吱”声,像踩在结实的沙地上,不会轻易下陷。阳光被高大的山体和树木遮挡,雪面没有融化结冰,走起来反而比上山时更稳当一些。空气也更加清冽湿润,松脂的冷香若有若无。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海拔的持续下降,山势变得愈发复杂曲折。石阶时断时续,有时需要沿着被积雪覆盖的、滑溜溜的溪谷巨石跳跃前行。森林越来越密,光线也随之变得昏暗。最要命的是,我发现这条下山路似乎绕行得极远,总感觉在兜着巨大的圈子。看看时间,才下午四点多,但冬日的太阳早已疲惫不堪,早早地向西天滑落。山间的暮色,浓得比平地上快得多。不到五点,天空就已染上了灰蓝的调子,视野开始迅速模糊。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朦胧起伏的剪影,近处的树木也渐渐失去了清晰的轮廓,变成一团团浓重的黑影。
一丝不安悄然爬上心头。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连跑带跳地向下赶。转过一个突出的山嘴,眼前出现一个相对开阔的小平台。我停下脚步,扶着冰冷的岩石,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额角流下,瞬间变得冰凉。借着尚未完全消失的天光,我急切地向下眺望,寻找着山脚的踪迹。
目光沿着那条在暮色中显得愈发灰白、细长的盘山小路向下延伸、延伸……我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路还很长,七拐八绕,像一条被随意丢弃在山谷里的灰色带子,尽头模糊地消失在更深的阴影里。而在那视线的尽头,盘山路的终点处,依稀有建筑物的轮廓——似乎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庙,飞檐的剪影在昏暗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孤寂。庙的周围,是陡峭的山壁和茂密的树林,似乎……没有路了?
我懵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难道这不是下山的路?难道这漫长的盘山路,最终只是通往这座深山孤庙的“断头路”?一股冰冷的懊悔瞬间冲上头顶,比山风更刺骨。为什么要贪图新鲜选这条路?为什么要高估自己的脚程和时间?愚蠢!简直是愚蠢透顶!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估算着。以我上山四个多小时的速度来看,即使现在立刻全速下山,到达那座小庙至少也要一个半到两个小时。那时,天早就黑透了!如果……如果那座庙真的是终点,再无下山之路呢?再摸着黑、顶着零下几十度的严寒,沿着这崎岖湿滑、一侧可能就是深谷的山路往回爬?这念头光是闪过,就让我浑身汗毛倒竖!黑夜里,脚下任何一块松动的石头、任何一片隐蔽的冰面,都可能成为通往地狱的单程票!更可怕的是,这高海拔的山野,入夜后气温会骤降到零下二三十度,没有庇护所,人很快就会失温,冻僵,最终变成一具冰雕……
不能走了!绝不能再往前走了!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必须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透,立刻找一个可以容身、可以抵御这致命严寒的地方!
大脑在极度的恐慌中疯狂运转,搜索着来路上的记忆碎片。庙……庙……刚才路上好像经过过!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就在刚才那个山嘴之前,似乎曾瞥见过几座依山而建、红墙若隐若现的庙宇轮廓!离这里应该不算太远!
希望的火苗微弱地燃起。我猛地转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沿着来路向上折返。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疲惫和膝盖的酸痛。暮色四合,山影幢幢,来时清晰的路此刻变得模糊不清,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恐惧边缘。我死死盯着脚下模糊的石阶和雪痕,不敢有丝毫分心。时间,从未如此宝贵,每一秒的流逝都伴随着光线的衰减和绝望的加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但在我的感知里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当转过一个熟悉的弯道,几座依偎在半山腰平台上的庙宇轮廓,终于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前方昏暗的暮色里!那红墙,虽然黯淡,却像地狱边缘的一抹救赎之光!
我跌跌撞撞地冲下最后几级台阶,踏上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近看才发现,这并非孤零零的一座庙,而是几座大小不一、新旧程度各异的庙宇紧凑地修建在一起,围出一个小小的院落。红墙斑驳,金顶黯淡,在这荒山暮色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与神秘。院墙外,几棵光秃秃的老树虬枝盘曲,在越来越浓的暮霭中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
哪里还顾得上细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我扑向那扇最靠近的、看起来像是入口的、紧闭的、厚重而古旧的木门。门上的红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深色的木头纹理。我抬起冻得有些麻木的手,用尽力气拍打门板。
“砰砰砰!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在死寂的山谷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突兀,甚至带着点绝望的意味。
门内一片死寂。我的心跳如擂鼓,汗水再次渗出,瞬间冰凉。难道……没人?难道只是一座废弃的空庙?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山风更甚。
就在我几乎要陷入彻底绝望,准备再次抬手猛砸时,门内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缓慢而迟疑。
紧接着,“吱呀——”一声悠长而艰涩的门轴转动声响起。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个身影,佝偻着,几乎完全隐没在门内深沉的黑暗里,只有模糊的轮廓。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平静,甚至有些空洞,没有丝毫惊诧。
“谁?”一个苍老、沙哑、如同被砂纸磨砺过的声音,从那片黑暗中飘了出来,带着浓重的、我几乎听不懂的本地口音,语调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
悬在嗓子眼的心脏猛地落回胸腔,巨大的狂喜和紧张同时攫住了我。我语无伦次,声音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发颤:“阿姨!阿姨您好!我是…我是下山的游客!天黑了!路太远!下不去了!太冷了!求求您!让我……让我在这里住一晚行不行?就一晚!求您了!”
我急切地、混乱地解释着,双手下意识地比划着,试图穿透门内的黑暗看清她的表情。寒风卷着雪沫,趁机从门缝钻进我的脖颈,激得我又是一哆嗦。
门内的身影沉默着。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山风在门外的枯枝间呜咽。就在我快要被这沉默压垮,以为希望再次破灭时,那佝偻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向后退了半步。
“……进来吧。”依旧是那沙哑平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沉重的木门被拉开得更大了一些。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烛、灰尘、柴火烟气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物品味道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我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挤了进去。
身后,那扇沉重的木门再次发出“吱呀”的呻吟,缓缓地、沉重地合拢,将外面凛冽的寒风和浓重的暮色彻底隔绝。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四方形的天井院落。地面铺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缝隙里积着薄薄的雪。院子北面,是一座相对高大些的殿堂,飞檐斗拱,黑黢黢的门窗紧闭,只能隐约看到里面似乎供奉着高大的神像轮廓,透着一股无形的威压。东西两侧则是低矮的厢房,墙壁是斑驳的黄土坯。院子中央,靠近东厢房门口的地方,有一口盖着石板的水井。整个院子笼罩在一种奇异的、近乎凝固的昏暗之中,只有东厢房一扇小小的、糊着发黄旧报纸的窗户里,透出极其微弱的一点昏黄光晕。
老妇人佝偻着背,无声地走在我前面,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她穿着一件极其肥大的、深色的旧棉袄,颜色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裤脚用布带扎着,脚上是一双沾满泥污的老式黑布棉鞋。头发稀疏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极小、极紧的发髻。她始终没有回头,径直走向东厢房那扇透着微光的门。
最初的恐惧稍定,另一个现实问题立刻浮现——寒冷。这院子里的空气似乎比外面更凝滞,更冰冷。我想起了自己最初冒失选择野路时,那个天真的念头:找打火机生火取暖。
“阿姨,”我鼓起勇气,对着老妇人模糊的背影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突兀,“那个……庙里……有打火机吗?或者……火柴?”问完又觉得自己的问题实在唐突可笑。
老妇人的脚步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依旧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只能看到极其模糊的轮廓和一点下巴的线条。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抬起枯瘦得像鹰爪般的手指,指了指西边那间低矮的土坯厢房,又指了指北面那黑黢黢的殿堂,然后,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那里,不能动火。”
简单的几个字,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庙堂神圣之地,岂容烟火亵渎?我那点幼稚的想法瞬间破灭,脸上顿时火辣辣的,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
老妇人似乎并不在意我的窘迫,转身推开了东厢房的门。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柴烟、水汽和食物气息的味道涌了出来。我跟着她,小心翼翼地踏入这个小小的空间。
这简直不能称之为厨房,更像是我记忆中奶奶家早已废弃的、堆放杂物的小南屋。房间低矮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靠墙小木桌上的一盏……极其微弱的电灯泡。那灯泡的钨丝大概只有米粒大小,散发着一种昏黄得近乎于无的光晕,别说照亮房间,连它自己周围一尺都照不清楚,其亮度甚至不如一根质量稍好的蜡烛。整个房间仿佛浸泡在一池浑浊的、凝固的墨水里,所有的东西都只剩下模糊的、晃动的轮廓,一切都像是在一个混沌迷离的梦境边缘。
借着那点可怜的光晕和从门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我勉强辨认出屋内的陈设:靠窗的位置,是一个用砖和土坯砌成的、体积庞大的老式灶台,有两个圆形的灶口,上面架着两口黑乎乎的大铁锅。灶膛里正燃烧着柴火,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锅底,发出“噼啪”的轻响,是这昏暗房间里唯一跳动的亮色和温暖来源。但同时,一股带着松脂和草木灰味道的、极其呛人的浓烟,也毫不客气地从灶口和砖缝里逸散出来,弥漫在整个房间,熏得人眼睛发酸,喉咙发痒。
我忍不住咳嗽起来,下意识地退到了门口,倚着冰凉的门框,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稍显清冽的空气。
老妇人似乎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她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移动到灶台前,动作有些迟缓地揭开其中一口锅的木头锅盖。一股白色的蒸汽猛地腾起,瞬间又被昏暗吞噬了大半。她从旁边一个粗糙的木架子上摸索着拿下一个搪瓷碗,又弯腰从灶台下拖出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塑料桶,桶身上还印着某个方便面品牌的模糊商标。她撕开桶面的包装,将面饼和调料包倒入碗中。
接着,她拿起灶台边一个同样黑乎乎的铝制水瓢,探身到旁边一个巨大的、齐腰高的粗陶水缸里舀水。水缸里的水很满,水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奇异的幽光。当水瓢舀起水倒入碗中时,借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我清晰地看到,那水……是浑浊的!水瓢里漂浮着细小的、肉眼可见的悬浮物,像是极细的泥沙,又像是某种未融化的冰晶碎片。
雪水!这一定是融化了的积雪!我心里咯噔一下。
滚烫浑浊的雪水注入碗中,方便面那浓烈的人工香料气味立刻霸道地扩散开来,与呛人的柴烟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而强烈的气味。
老妇人端着那碗热气腾腾、漂浮着可疑杂质的泡面,沉默地向我走来,递到我面前。碗壁滚烫,粗糙的搪瓷表面硌着手心。
“吃吧。”还是那两个字,听不出情绪。
我捧着这碗“雪水泡面”,站在门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饥饿是真的,但看着碗里浑浊的汤水和漂浮物,胃里又本能地翻腾。老妇人递过一双同样粗糙、似乎洗得不是很干净的木头筷子,然后便不再理会我,转身走回灶台边,在一个用树墩做成的矮凳上缓缓坐下。她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入灶台边的阴影里,只有灶膛里跳动的火焰,偶尔在她佝偻的背上投下一点跳跃的、扭曲的光斑。她面对着灶火,沉默得像一尊风化的石像。灶膛里的火光勾勒出她极其模糊的侧影——高耸的颧骨,深陷的眼窝,紧抿的、没有血色的嘴唇线条。除此之外,一片模糊。
我站在门口,冷风从身后灌进来,但比起屋内呛人的浓烟,这冷风反而显得清爽。腹中的饥饿最终战胜了迟疑。我小心翼翼地挑了一筷子面条,吹了吹,避开那些悬浮物,送入口中。滚烫、咸鲜、带着浓重味精和香精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掩盖了其他所有可能的味道。我囫囵吞咽着,尽量不去想那水的来源。目光则不由自主地打量着这个烟雾缭绕的昏暗空间。墙上挂着几串用细麻绳穿起来的、扁平的、袋装的干面片。灶台对面的墙角,堆着一些干柴。除此之外,别无长物。没有冰箱,没有电饭锅,没有任何现代厨房电器的踪影。只有那盏昏黄得可怜的电灯泡,证明这里与“电”还有一丝微弱的联系——它从哪里接来的电?那根悬挂在房梁上、垂下来的、同样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电线,另一端消失在墙壁的破洞里,去向不明。
一碗面下肚,身体里总算有了一点暖意,驱散了些许入骨的寒冷。我放下碗,对阴影中的老妇人低声道:“阿姨,谢谢您的面。”
老妇人依旧面朝灶火,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然后,她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滞涩。她没有看我,径直走出了这间呛人的小厨房,佝偻的身影融入了院子里更浓的黑暗。
我犹豫了一下,赶紧跟了出去。
院子里比厨房更冷,也更黑。只有北面那座高大的殿堂,门缝里似乎透出了一线极其微弱的、摇曳的光亮——是烛光?老妇人无声地走到那扇沉重的、雕着模糊花纹的殿门前,伸出枯瘦的手,用力推开了它。
“吱——嘎——”
沉重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更加浓郁的、陈年的香烛、灰尘和木头混合的、近乎凝固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深沉的、冰冷的肃穆感。
老妇人侧身让开,示意我进去。
我迈过那高高的、被无数人踩踏得光滑无比的石门槛,踏入殿内。一股阴冷潮湿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我,比院子里的寒气更甚。殿内空间比从外面看要高大深邃得多,那点微弱的光源来自神龛前供桌上点燃的两根粗大红烛。烛火摇曳,光线极其昏暗,仅仅能勉强照亮神龛前的一小片区域。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烛光摇曳的光影中,一尊巨大无比的神像高踞在神龛之上!祂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冕旒垂下的阴影和身上繁复袍服的巨大轮廓。但那无形的、磅礴的威压感,如同实质般沉沉压下,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心生敬畏。玉皇大帝!只能是这位天庭至尊!神像太高大了,头部几乎隐没在殿顶浓重的黑暗里,烛光只能照亮祂的膝盖以下部分。那巨大的脚掌踏在莲台上,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压迫感。
神像两侧,似乎还有几尊稍小些的陪侍神像,同样面目不清,隐在黑暗中。
大殿两侧,靠近墙壁的地方,各有一个高出地面约一尺、由青石板铺成的宽大平台。老妇人指着西侧的那个平台,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奇异的回响:
“今晚,你跟玉皇大帝睡。”她的语气依旧平直,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石台上,堆叠着好几床厚厚的、颜色深暗的粗布棉被。被子显然很久没动过了,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夜里冷,多盖些。”老妇人补充了一句,然后便不再停留,转身,佝偻的身影缓缓融入殿门外的黑暗里。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再次发出悠长的呻吟,缓缓合拢。
“砰。”
轻微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了一下,很快消散。最后一点来自院子的微光也被彻底隔绝。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这无边无际、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黑暗,以及那尊高踞于神龛之上、在摇曳烛光中若隐若现的、沉默而威严的巨神。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难以言喻的孤寂感瞬间攫住了我。与玉皇大帝同眠?这经历,怕是说出去都没人信。
殿内的空气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潮气和灰尘的味道。我摸索着走到西侧那个石台边。借着供桌上那两豆微弱的烛光,看清了那些被子——深蓝或藏青的粗布被面,洗得发白,布满补丁,厚厚的棉花大概因为年深日久,板结得硬邦邦的。灰尘像一层灰色的绒毯覆盖在上面,轻轻一碰,便扬起细小的尘雾,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
寒冷是最大的敌人。我顾不上许多,赶紧动手,把石台上堆着的被子一床床拖下来。一共拖下来八床,每一床都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我把它们一层层铺开在冰冷的石板上,再一层层盖在身上。
做完这一切,才想起隐形眼镜还戴着。摸索着走到供桌前。那微弱的烛光仅仅照亮桌面一小圈。供桌上除了烛台,还有几个落满灰尘的果盘和香炉,里面空空如也。我从背包里翻出小小的隐形眼镜盒和护理液瓶子。拧开瓶盖,准备倒护理液时,却发现瓶子里的液体……竟然凝固了!结成了半透明的、浑浊的冰坨!
零下几十度,果然名不虚传。我苦笑着,只能把冰冷的眼镜盒和冻住的护理液瓶子一起揣进羽绒服的内侧口袋,试图用体温去融化它。
回到那个用八床厚被堆成的“窝”里,我连羽绒服都没敢脱,直接钻了进去。被子一层层压下来,沉重无比,感觉像是被活埋进了干燥而冰冷的土层里。被子里那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直冲鼻腔。然而,这沉重的覆盖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身体的热量被牢牢锁住,一丝暖意开始从冰冷的四肢百骸艰难地汇聚、升腾。虽然被子硬邦邦的,一点也不柔软,但那份实实在在的、不断累积的暖意,在经历了山野的刺骨严寒后,显得如此珍贵。
我蜷缩在这沉重的“堡垒”中,只露出鼻子和眼睛。供桌上的烛火微弱地跳动着,在巨大的神像和空旷的四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变幻莫测的影子。那影子时而像张牙舞爪的巨兽,时而又像飘忽不定的幽灵。神像的面容在光影变幻中显得更加模糊而威严,深陷的眼窝似乎在俯视着我这个渺小的闯入者。大殿的角落完全隐没在深不可测的黑暗里,仿佛潜藏着未知的存在。风,不知从殿顶哪个缝隙钻进来,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呜咽般的“咻咻”声,更添几分诡秘。土坯的墙壁似乎并不严实,偶尔有细小的土粒被风吹落,掉在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簌簌”声。
身体在厚重的覆盖下渐渐回暖,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眼皮越来越重,供桌上那两豆摇曳的烛光渐渐模糊、拉长,最终在视野里彻底熄灭。意识沉入一片温暖而沉重的黑暗,比这大殿的夜更沉。
没有噩梦,没有惊醒。只有无边无际的、深沉的、如同回归母体般的黑暗和静谧。寒冷、恐惧、疲惫,似乎都被那八床厚实而沉重的旧被隔绝在外。这一夜,在玉皇大帝沉默的注视下,在古庙深沉的怀抱里,我竟睡得异常踏实、安稳,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奇异的生物本能将我唤醒。没有刺耳的闹钟,没有都市的喧嚣,只有一种纯粹的、来自身体内部的苏醒感。
眼皮缓缓掀开。
大殿内依旧昏暗,但不再是昨夜那种浓稠得化不开的、令人绝望的墨黑。一丝清冷而微弱的、泛着鱼肚白的晨光,不知从何处——也许是高处的窗棂缝隙,也许是殿门的罅隙——悄然渗透了进来。这光线极其稀薄,却足以驱散那令人窒息的绝对黑暗,让殿内巨大神像的轮廓、支撑殿宇的粗壮梁柱、甚至墙壁上模糊的壁画痕迹,都从深沉的背景中浮现出来,呈现出一种朦胧的、带着灰蓝色调的清晰。
意识回笼,昨夜种种离奇的经历瞬间涌入脑海——迷路、绝壁、折返、绝望中的敲门、浑浊的雪水泡面、呛人的柴烟、还有这八床散发着霉味却无比温暖的旧被……一切真实得不可思议,又恍若隔世。
我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厚实的被子依旧沉沉地压在身上。摸索着从羽绒服内袋掏出眼镜盒和护理液瓶子。惊喜地发现,体温终究战胜了严寒——瓶子里的冰坨已经融化了大半,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液体状态。我赶紧小心地摘下隐形眼镜,将它们浸泡在冰凉的护理液里。冰冷的镜片接触到眼球,带来一丝轻微的刺激感,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视觉,这连接我与外部世界最重要的感官,终于要恢复了。
解决完眼镜的问题,另一个更迫切的需求涌了上来。小心翼翼地从沉重的“被山”中钻出来,冷空气立刻包围了我,激得我一哆嗦。摸索着穿上冰冷的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向那扇沉重的殿门。门轴似乎比昨夜顺滑了些,用力一推。
“吱呀——”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
瞬间,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维度的门扉!
一股清冽无比、带着松针和冰雪气息的寒风扑面而来,瞬间涤荡了肺腑中庙宇的陈腐气息。而眼前的景象,则让我的呼吸彻底停滞,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纯粹的、被震撼的空白!
昨夜昏暗模糊的院落,此刻在晨曦中纤毫毕现,美得惊心动魄,宛如仙境!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院门内侧不远处,一座洁白如玉、姿态娴雅的观音立像!她静静地矗立在薄薄的、未被打扰的积雪之上,面容慈悲宁静,衣袂线条流畅柔美,通体洁白无瑕,在清冷的晨光中散发着圣洁柔和的光晕。昨夜浓重的黑暗,完全吞噬了她的存在。
而比这观音像更令人震撼的,是环绕着整个院落的树木!昨夜那些在暮色中如同鬼影般张牙舞爪的枯枝,此刻……竟被无数细长的、五颜六色的彩带所缠绕、点缀!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鲜艳夺目的彩带,像无数条灵动的彩虹,被精心地系在每一根光秃秃的枝条上!它们随着晨风轻轻摇曳、飘舞,在清冽的空气中划出无声而绚丽的轨迹。整座院落,不,是整个依山而建的庙宇群落,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充满童趣与虔诚的神灵之手,用最绚烂的颜料泼洒过!这哪里是深山古庙?分明是误闯了九天之上的大染坊,抑或是某个盛大节日里被精心装点的神圣花园!
目光移动。昨夜模糊不清的庙宇外墙,此刻清晰无比——那是鲜艳的、庄重的朱红色!虽然有些地方颜色已显陈旧斑驳,但那份属于庙堂的、热烈的色彩基调却无比鲜明。而覆盖在殿宇顶部的琉璃瓦,在晨光下反射出温润而耀眼的金黄色泽!红墙金顶,在漫天彩带的环绕下,在清冷透明的晨曦里,焕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光彩。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际。东方,山峦的剪影之上,天空正上演着一场无声而宏大的色彩盛宴!深紫色的云霭如同厚重的天鹅绒幕布,缓缓向上卷起,逐渐透出下方瑰丽的金黄、温暖的橘红和柔和的粉紫。太阳尚未完全跃出地平线,但它的光芒已迫不及待地泼洒在低垂的云层边缘,将它们熔化成流淌的、炽热的金边。这绚烂的云霞,像天神打翻的调色盘,肆意铺陈在广阔无垠的天幕上。
而我此刻所处的位置,正在这半山腰的庙宇平台上。视野极其开阔!目光越过那彩带飘飘的树梢,越过朱红金黄的庙顶,可以清晰地俯瞰下方遥远的大地!山势在这里形成一个巨大的缓坡,向下延伸。更远处,在稀薄的、如同轻纱般的晨雾笼罩下,一座城市的轮廓静静地卧在广袤的平原之上!灰白色的建筑群如同微缩的模型,纵横的道路如同纤细的丝线,在晨曦中若隐若现。近处山峦的暗影与远方城市朦胧的轮廓交织,构成一幅奇妙的、连接着原始山野与人间烟火的画卷。
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草木气息,沁人心脾。四周异常安静,只有风拂过彩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飒飒”声,以及不知藏在何处树丛中的鸟儿清脆悦耳的鸣叫,此起彼伏,宛如天籁。
站在这里,脚下是古老的庙宇,身后是沉默的巨神,眼前是绚丽的彩带、圣洁的观音、喷薄的晨曦、云霞缭绕的远山和雾气弥漫的尘世……一种难以言喻的、空灵而神圣的感觉充盈了全身。仿佛这不是在嵩山的半山腰,而是站在了九霄云外的灵霄宝殿,正透过仙境的薄纱,俯瞰着下方万丈红尘的芸芸众生。这是天上的感觉!是凡俗人生中绝无仅有的、奇妙到令人心颤的瞬间!
我被这极致的美景钉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贪婪地用眼睛、用心灵记录着这一切,生怕遗漏了一丝一毫。
生理的需求终究将我从这震撼的沉醉中拉回现实。该去找厕所了。
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殿前的石阶,踏着薄薄的积雪,沿着院落的边缘寻找。观音像旁有条不起眼的小径,通向庙宇群落的更深处。沿着小径前行,才发现这半山腰的平台比昨夜感知的要大得多。除了我借宿的主殿院落,还有几座稍小些的庙宇和几间同样低矮的土坯房错落分布,共同构成了这个小小的“村庄”。红墙依旧鲜艳,金顶在晨光中闪烁,每一棵树木的枝条,无一例外,全都系满了随风轻舞的五色彩带!整个地方如同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色彩斑斓的茧中。
然而,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除了风声、鸟鸣,再无其他声响。没有人声,没有炊烟,没有生活的痕迹。所有的庙宇都门窗紧闭,那些土坯房也寂静无声。整个“村庄”,仿佛只有我和那位神秘的老妇人两个活物。
这个念头让我心头猛地一跳。昨夜仓惶,只觉她出现得如同神祇。此刻在晨光中细想,这荒僻的深山,这孤悬半山的庙宇群,她为何独自一人守在这里?这些彩带是谁系上的?这庙宇外墙的鲜艳色彩,显然需要经常维护……难道,这一切,包括这偌大的庙群,都归她一人所有?这个看似荒谬的想法,却在这极度寂静、极度绚丽的奇异氛围中,显得异常合理。
带着满腹的疑问和震撼,解决完问题,我循着原路返回借宿的那个主院。刚走进院子,就看到老妇人正站在东厢房门口的小厨房外。昨夜呛人的浓烟不见了,只有淡淡的、带着松脂清香的柴烟味飘散在清冽的空气中。她似乎刚忙活完,手里端着一个粗陶大碗。
看到我回来,她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朝我扬了扬手中的碗,示意早饭好了。
走进小厨房,昨夜那呛人的浓烟果然散尽了不少。灶膛里的火还在温吞地烧着,维持着锅里的温度。老妇人掀开锅盖,一股面食的焦香混合着清淡的菜汤气息弥漫开来。她利落地用锅铲铲起一张烙得两面金黄、边缘微焦的饼子,又舀了一大勺汤面倒进一个粗瓷大碗里。汤面清汤寡水,漂浮着一些昨夜墙上挂的那种袋装面片和零星几片煮得发黄的白菜叶,几乎看不到油星。但那金黄的烙饼,散发着纯粹而诱人的麦香,在这简陋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珍贵。
“门口吃吧,烟小些。”老妇人把烙饼和汤面碗递给我,声音依旧是沙哑的平直,但在这明亮的晨光里,似乎少了几分昨夜那种令人不安的模糊感。
我依言走到门口,背靠着冰凉的门框。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带来些许暖意。我这才有机会,真正看清这位收留我的老妇人的面容。
晨光勾勒出她的轮廓。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极深的沟壑,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皮肤是长期经受山风日晒的、粗糙的深褐色,布满细密的皱纹。眉毛稀疏,几乎褪尽。眼窝深陷,眼皮松弛地耷拉着,但那双眼睛——当她的目光偶尔抬起时,我捕捉到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浑浊,是的,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净的薄翳,眼白泛着浑浊的黄色。然而,在这浑浊的深处,却沉淀着一种近乎穿透的平静!没有好奇,没有怜悯,没有热情,也没有冷漠,只有一种看透世事、接纳一切的、深潭般的古井无波。她的嘴唇很薄,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嘴角深深地向下耷拉着,仿佛从未展露过笑容。头发稀疏灰白,在脑后紧紧挽成一个极小的髻,用一根黑色的细铁丝固定着。她身上那件深色的旧棉袄显得异常宽大,更衬得她身形佝偻瘦小,仿佛一阵山风就能吹走。
这就是昨夜在黑暗中递给我一碗浑浊雪水泡面、将我引入玉皇殿、平静告知我要与神明同眠的老妇人。她的形象,与这绚丽的晨光、飘舞的彩带、金黄的烙饼,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和谐的画卷——极致的绚烂与极致的沧桑并存。
我小口咬着烙饼,外酥里软,纯粹的麦香在口中弥漫。汤面寡淡,但热乎乎地下肚,也驱散了清晨的寒意。这简单的食物,在这奇异的清晨,竟吃出了一种别样的滋味。
吃完最后一口饼,暖意流遍全身。我放下碗,看着依旧静静站在厨房阴影里的老妇人,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和感激。
“阿姨,”我开口,声音有些发涩,“谢谢您收留我……我……我该回去了。”
老妇人闻言,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而平静的眼睛看向我。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低哑,“去吧。”
说完,她转身,动作迟缓地走进了她睡觉的那间紧邻厨房、更为低矮黑暗的土坯小屋。里面没有窗户,一片漆黑,看不清任何陈设。片刻后,她佝偻的身影又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小段东西。
她走到我跟前,伸出枯瘦的手。掌心里,是一根细细的、崭新的、颜色鲜亮的大红毛线绳。
“拿着,”她将红绳递给我,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系上。平安绳。”
我心头猛地一热,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涩涌上鼻腔。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根轻飘飘却又仿佛重若千钧的红绳。它是崭新的,鲜红夺目,在这古朴的环境中,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珍贵。
“谢谢您!阿姨!”我声音有些哽咽,笨拙地、郑重地将这根简单的红绳系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小小的绳结勒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奇异的、仿佛被守护的踏实感。
感动之余,一个念头自然浮现。我连忙从背包里掏出钱包:“阿姨,真的特别感谢您!我……我想给庙里捐点香火钱,一点心意!”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她没有推辞,只是点了点头:“好。”然后,她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向院门。
我赶紧跟上。她推开沉重的院门,并没有走向我借宿的玉皇殿,而是沿着院墙外的小径,走向不远处路边另一座稍小些、但同样红墙金顶的庙宇。庙门上方挂着一块斑驳的木匾,字迹模糊难辨。
她推开庙门。里面空间不大,正中也供奉着一尊不知名的神像,香案上同样点着长明灯烛。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侧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长长的、褪色程度不一的黄色丝绸布条!布条上用毛笔写着各式各样的人名、日期和金额!
“捐多少,随你心意。”老妇人指着香案上一个敞开的、同样落满香灰的木匣子。
我本想捐五十,一摸钱包,里面最小的面额是一张百元钞票。略一犹豫,还是将那张红色的钞票抽了出来,郑重地放进了木匣里。
老妇人见状,走到香案旁,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块新的、巴掌大小的明黄色丝绸布条,又拿起一支蘸饱了墨的、笔头已有些开叉的旧毛笔,递给我。
“写上。”她指着布条。
我会意,接过笔。丝绸布条光滑,毛笔又旧,写起来颇费劲。我屏息凝神,一笔一划地写下:“杨露飞 捐款壹佰元 2018年1月X日”。字迹歪歪扭扭,墨迹有些洇开。
老妇人接过写好的布条,踮起脚(她的身高只到我的肩膀),将它挂在了旁边那密密麻麻的布条林中。崭新的明黄色布条和鲜红的“100元”字样,在这一片褪色陈旧的黄布条中,显得格外醒目。我的名字,就这样融入了这片深山古庙的记忆之墙。
做完这一切,老妇人默默地转身,走出庙门,站在清晨清冷的山路上。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平静的眼睛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
“阿姨,您保重!谢谢您!”我深深地朝她鞠了一躬,心中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
老妇人依旧沉默,只是又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便缓缓地转过身,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的碎石小径,走回了那个被彩带环绕的院落。沉重的院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朱红院门,手腕上那根鲜红的细绳微微发烫。晨光中,观音像洁白圣洁,满树彩带随风轻舞,红墙金顶熠熠生辉。昨夜种种,恍然如梦。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我转身,沿着来时清晰的盘山小路,踏上了归途。
脚步轻快了许多。再次经过昨天傍晚让我陷入绝望的那个小山头时,我特意停下脚步,向下眺望。
晨光驱散了迷雾,视野无比清晰。那条灰白色的盘山小路,依旧蜿蜒曲折,清晰地通向下方山谷中那座孤零零的小庙。然而,此刻心境已然不同。没有懊悔,没有焦躁,老妇人那平静的目光和手腕上鲜红的细绳,像定海神针般稳住了心神。
“没有终点?那就看看风景好了。”我对自己说,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释然的微笑。
脚步不再匆忙。我沿着盘山路,不疾不徐地向下走着。冬日的山景在晨光中自有其苍凉壮阔之美。嶙峋的山石,挂着冰凌的枯枝,远处山脊清晰的轮廓线,偶尔掠过天空的飞鸟……一切都显得如此生动。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我走到了那座孤庙前。
这是一座很小的土地庙,青砖灰瓦,门窗破败,显然早已荒废。庙前有一小块勉强平整的空地,便是盘山路的尽头。昨夜在暮色中,我只看到路的终点是庙,便绝望地以为此路不通。
然而此刻,在明亮的晨光下,一切细节都无所遁形。就在小庙紧挨着的、近乎垂直的山壁根部,紧贴着庙宇的墙角,赫然隐藏着一条极其狭窄、极其隐蔽的缝隙!
那缝隙,仿佛是巨大的山体被一股神力硬生生垂直劈开留下的痕迹!两侧是高达数十米、光滑陡峭、寸草不生的赭红色岩壁!缝隙的入口极其狭窄,仅容一人勉强侧身通过。里面幽深曲折,光线昏暗,不知通向何方。若非走到近前仔细查看,根本不可能发现!
一线天!
这个在嵩山攻略中大名鼎鼎、被誉为奇观的景点名字,瞬间跳入我的脑海!原来它在这里!原来昨夜让我绝望折返的“断头路”,其真正的出口,竟隐藏得如此巧妙!
一种豁然开朗、又带着点啼笑皆非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侧着身,小心翼翼地挤进那道狭窄的石缝。里面阴冷潮湿,光线骤然变暗。抬头望去,两侧高耸入云的绝壁,将天空挤压成一条细长而明亮的蓝色丝带!真正的“一线天”!脚下的路是天然形成的石阶,湿滑但尚可通行。穿行在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中,感觉奇妙无比。
仅仅过了十几分钟,眼前豁然开朗!山势骤然平缓,熟悉的景区石阶路出现在脚下。回头望去,那狭窄的裂缝入口已隐没在山体之中。而山脚开阔的停车场和远处的公路,已然清晰在望!
原来,昨天傍晚我绝望折返的那个小山头,距离这柳暗花明的出口,不过只有三分之一左右的路程!如果当时再坚持多走一个小时……不,也许只要四十分钟……就能在夜幕完全降临前走出大山,回到人间。
站在山脚下,冬日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回望身后巍峨耸立、在晨光中显出苍茫本色的嵩山,昨夜的寒冷、恐惧、庙宇的昏黄、呛人的烟味、沉重的旧被、绚丽的彩带、老妇人浑浊平静的眼睛、手腕上鲜红的细绳……所有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画卷。
一次因计划不周、贪图野趣而引发的迷途,最终却演变成一场误入“仙境”、与神明同眠的奇遇。这趟旅途,充满了意外、惊险,却也被巨大的幸运眷顾。那一夜玉皇殿中“海拔最高”的睡眠,那根系在腕间的、轻若无物又重若千钧的平安红绳,还有老妇人那穿越岁月风霜、浑浊却穿透一切的目光……这一切,都如同烙印般刻进了记忆深处。
这世上有些路,看似绝境,也许只是隐藏的奇观尚未被发现。有些相遇,看似偶然,或许藏着命运无声的指引。嵩山一夜,非关征服,只在迷途偶遇的星光与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