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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露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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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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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

山西南部的黄土高原,是凝固的雷霆。群山如无数道夭矫的闪电,被岁月骤然钉在大地上,保持着最后挣扎的姿态。虽唤作黄土高原,却难见裸露的黄土,蓊郁的绿意沉沉压着,远望是苍青的巨浪,只教人望而生畏。

农人依着稍缓的山坡,一阶一阶垒起石埂,造出层叠的梯田。每一阶都有四五米高,不知是哪一辈先人,用骨血在这贫瘠之地叩石垦壤,挣得这点点生机。田依旧层层叠着,人却换了一茬又一茬。历史的长河奔涌不息,若掬起一捧,那水纹里漾开的,尽是凡人被磨碎的一生。

夏意深浓时,夜里驱赶山猪就成了惯例。七八月的玉米秆蹿得比人还高,山猪够不着,便人立而起,用前蹄将秆子踩倒,獠牙一挑,剥开玉米皮大嚼。它们吃得少,糟践得多,凡经过处,狼藉一片。

这原是顶无聊的活计,只需在地头坐着,隔半晌弄出些声响,山猪便逃之夭夭。往年都是老伴陪着,拉拉家常,夜就短了。自她去了,这夜里的守候,便只剩我一人。

她是苦命人。跟了我一辈子,拉扯大三个孩子,日子刚见起色,人就垮了。食道里长了东西,先是咽不下饭,后来连话也说不出。从公社医院转到县里,都摇头。没法子,又拾回公社医院吊着药水。起初能喝点米汤了,只是不住地打嗝,一声接一声,喝水也压不住。后来嗝得肚子抽成一团,冷汗如水洗。夜里疼得狠了,我就给她揉肚子,揉着揉着,天就亮了。我总以为能吃饭便是见好,谁知后来疼到昏死过去,熬了几个月,她还是走了。

按理该歇着了,可劳碌半生,身子闲下来反倒像生了锈。地里的活计,家里的琐碎,我一样不落,总觉得有事等着我做。

这天傍晚,刚放下碗筷,良田就说:“爸,你去眯瞪会儿,等阵子张伯出门时我喊你。”

我摘下柜门上的蒲扇,摇着头往外走:“心里闷得慌,睡不着,外头坐坐去。这天气,怕是要落雨了。”门外路旁有几条青石板,被几代人的屁股磨得油光水滑,是平日纳凉闲话的地方。此刻已聚了几个人,端着搪瓷海碗,边扒饭边高声说笑。

“听说老王家的二闺女,许给林泉了?”

“真的?哪家后生?”

“不晓得!咱黄沙村的闺女,咋都往林泉跑!”

“林泉的后生,都是好娃!”

……

庄稼人的嗓门敞亮,笑声在暮色里撞来撞去。

近九点时,我回屋准备。矿灯、厚褂子、一串拆散的炮仗,又在兜里揣了把干粮——玉米糁掺酸菜蒸的糊糊,饿了能垫一口。

今晚同去的是邻居老张家两个小子。大的叫张守,十一二岁;小的叫张族,八九岁光景。他家的地在我家地上头,平日总是一道。

叫上两个孩子出发。头回夜里赶山猪,他们新鲜得紧,一路蹦跳。山路两旁的荆棘疯长到一人多高,将三米来宽的路挤得只剩窄窄一绺,像条幽深的胡同。我们排成一列:张守打头,高高举着矿灯为后面照路;张族在中间;我押后。今夜除了赶山猪,更得护着这两个娃娃周全。

这块地最远,我走起来已有些吃力。分地那会儿抓阄,我家三口人——我、老伴和小女儿良田,大女儿锦田和儿子锦仓已成家另过。分了三块,拢共六亩。规矩是分优等田须搭上次等的,于是这三块地散在三个地方。近处的两块,一是沙地,一是背阴地,收成都不如意。最远的这块,却是顶好的地,四亩多的平川,土肥得流油。大集体时,无论种甚么都长得喜人。我待它也最精心,日日泡在地里锄草,连石子都一颗颗捡出去,没事就爱在地头转悠,看不够。

孩子们脚力轻健,走得飞快。我紧赶慢赶才勉强跟上。说来也怪,听着他们叽叽喳喳,我的步子竟也轻快起来,不觉着累。许是被那童稚之气染了。

不多时,到了地头。我们在老张家田埂上坐下。我小心地将炮仗一个个拆开,约有三四十个。划亮火柴点着一个,“啪——!”脆响在空谷里炸开,回声激荡。地里立刻响起一片“窸窣”奔逃之声。

“啪……啪……”对面山上也传来炮仗声,漆黑的野地里顿时热闹起来,竟有几分年节的光景。

“老李,来了啊!”几十米外的下层地里,有人扯着嗓子喊。

“哦,刚到!老张没来,我带着他家两个小子!”我也高声应着。

关了矿灯,我们便闲扯消磨时光。

“山猪真该死,人都没得吃,它们倒会糟践!”我叹道。

“山猪也要活命啊,又没人喂它们。兴许还谢咱这勤快人哩!”张守接口。

“恼火了捉一只,把猪头挂在地头,看那些畜生还敢来!肉么……拿回去炖了!”我顿了顿,“不过山猪不好捉。村里刘江海逮过一只小的,牵了四条狼狗,拼死两条才得手。那东西个头不大,凶得很。后来杀了肉,都说硬得像干柴,嚼不动。”

“我牙口好,肯定咬得动!”张族挺起小胸脯。

“就咱仨?难。”我摇头,“听说林泉有人在林子里下了铁夹,劲道最大的那种,人踩上腿骨立断。过了几日去看,好家伙,夹子上只钳着一条血淋淋的黑猪腿!看那断口,不像是夹断的,倒被牙生生咬断的!这畜生,对自己也这般狠。”

“山猪对自己都狠?那得多疼!”张守咂舌。

张族小声问:“伯伯,山猪……不会冲出来咬人吧?”

“别怕,”我安慰,“你们也点两个炮仗。山猪听见响动,以为是枪声,逃命都来不及。”

张守依言点了两个,“啪……啪……”

张族又问:“山猪长啥样?跟家猪一般肥?”

“差远喽!”我说,“山猪毛黑,硬得像刺猬。鼻子长,獠牙老长!个头没家猪大,可跑起来快得很,撞一下能折人骨头。它们怕人,听见动静就躲。”

“伯伯你咋不早说!吓死人,往后我不来了!”张族缩起脖子。

“哈哈哈……”我和张守都笑起来。

“伯伯,你年轻时有什么英勇事迹,讲讲呗。”张守说。

“嗯……我三十出头那年冬天,雪下得鹅毛一般,路上积了没脚踝的雪。年关近了,家里却空荡荡的,办不起年货。我让你们孃孃备好一石粮食,一百多斤。我咬咬牙,挑起担子一路往南走。饿了啃干粮,累了路边歇脚,硬是走到河南地界,卖了粮,置办些年货,再挑回来。来回少说一百三四十里。路上碰见熟人,个个咋舌:‘老李,你真个胆大!’”

“一百多里,伯伯太厉害了!”张族惊叹。

“如今的冷,哪及从前。过去的冬天才叫刺骨,能冻烂人脚后跟。许是那时有人连鞋也没有。”

这一夜,我们守着地头,闲聊、放炮,直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去歇下。

第二天一早,天灰蒙蒙的。只睡了几个时辰,头还有些昏沉。良田做好了早饭,我吃完,戴上草帽,挎上菜筐,对她说:“我去地里摘点豆角,后晌或明儿得空,给你姐送去。不知他们有没有菜吃?送些吧,今年种得多,吃不完。”

良田望望天:“爹,天阴得沉,吃了晌午饭再去?怕要下雨。”

我想着速去速回,上午也无事,走到门口说:“应下不大,我去去就回。”说罢出了门。

山间浮着薄雾,路旁草叶上露珠晶莹。虽是盛夏,清晨的空气仍带着凉意。放眼望去,层层梯田里,不见一个人影。

我贪近,走了小路。谁知小路久无人行,荒草疯长,几乎没了下脚处。等深一脚浅一脚蹭到地里,裤腿膝盖以下全湿了,鞋底也糊了厚泥。心里有些懊悔,该等露水干了再出来。可这天气,连日头影子都没有,露水一时半会儿难消。

在石头上刮净鞋底的泥,转身钻进玉米地。

边走边看,今年雨水足,玉米蹿得老高,棒子粗壮得快赶上成人小臂。看这长势,过些日子得早些收,迟了怕烂在地里。

我挎着篮子摘豆角。高岭县这儿,种玉米时习惯隔三差五点些豆角。豆角秧顺着玉米秆爬,收玉米时,豆角也正好罢园,庄稼蔬菜两不误。

长长的豆角垂在藤上,静待采摘。青翠的是嫩的,做卤面最香;泛白的是稍老的,切碎了蒸包子馅好;紫皮的肉厚,煮稀饭时放几根,滋味足;那些红透发硬的,老得不能吃了,留着做种。

我边摘边往里走,先挑老的摘下,放篮底,自己吃;上面一层放嫩些的,给锦田送去。不一会,篮子快满了。又瞧见地边种的几排小瓜,心想摘两个就回,不然真要淋雨。脚下加快步子,朝地头走去。

此刻天空,乌云如狰狞巨兽,张牙舞爪笼罩山头,仿佛要吞噬一切。不知是雾浓了还是雨已悄落,玉米叶和泥土都湿漉漉的。我低头查看小瓜,连看几个都不大,现在摘了可惜。抬头望望越来越沉的天,脚下更急了,想赶紧找个像样的瓜摘了回家。可左看右看,寻不着合意的,不由低骂:“一个个跟没吃饱似的,拳头大都无!”

只顾往前瞅,没留意那长瓜藤何时爬到路中央。忽然,脚踝被甚么猛地一绊!瞬间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一股巨力向前狠狠甩去!平日生怕踩断的柔韧瓜藤,此刻竟如铁索般死死缠住脚踝。挎在臂上的菜篮都来不及扔,人就朝下层梯田猛扑下去!慌乱中,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抓,却甚么也捞不着,直直从三四米高的田坎跌落!后脑勺重重磕在石上,一阵剧痛炸开,眼前骤黑,便甚么都不知道了。

……

不知过了多久,冰凉雨点打在脸上。我悠悠醒转,天色阴沉得可怕,四野灰蒙,辨不清晨昏。只觉彻骨寒冷,那冷意从骨缝里钻出,浑身控制不住地抖。出门只穿了单衣,此刻已被雨水浸透。

身子疼得像散了架,想试着坐起。刚一动,右边身子连同右臂右腿便传来钻心麻木,紧接着是万针攒刺的剧痛,身子完全不听使唤。我张了张嘴,想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喉中只挤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呻吟。空寂山野间无人,无人能听见这绝望。

恐惧与绝望攫住了我。试着动了动左腿,还能动。顾不上剧痛,拼命蹬了几下。哪怕爬,也要爬出这该死的玉米地!

挣扎着想找支撑,可身下泥土被雨水泡得湿滑松软,身子沉重得不听使唤,根本无法爬行。爬不动,坐起来也好!我继续用左腿蹬踹泥土,身子像笨重石磨,艰难地一点点转动,却始终撑不起来。

又捱了不知多久,小雨淅沥。暮色四合,我才惊觉时辰。心里猛地一沉,慌得厉害。算来一天没回去了,家里人该来找了吧?或许此刻正满山寻找,很快就能到这儿……这么想着,心里稍定。

可转念间,又如坠冰窟——不对!也许他们早来过了?只是没往深处看!谁会想到别家田坎下躺着人?况且玉米秆这么高,就算近在咫尺,也未必能发现!急火攻心,我更加拼命地蹬踹身边几棵粗壮玉米秆。必须弄出显眼痕迹!得让秆子倒伏一片,让人远远就能看见异常!

然而这平日轻而易举的事,此刻难如登天。每蹬一下,都耗尽气力,要歇上好大一会儿。一棵玉米秆,往往要反复蹬踹几次才断。

天色彻底黑透。我估摸已到晚上八九点。山野死寂。只能祈祷夜里有人来赶山猪时,能发现我。

唉……除了等,还能做什么?

我屏息凝神,竖起耳朵,仔细捕捉外面任何一丝声响。饥饿与寒冷轮番侵袭。身边只有一篮子生豆角,无法下咽。我挣扎着从蹬倒的玉米秆里,掰下一根玉米棒,用牙一层层剥开外皮,狠狠啃了一口。一股冰凉直透心底,带着生涩的甜,满嘴粗糙淀粉颗粒。顾不得许多,几口啃完一整根生玉米。

雨还在下。我把草帽扣在脸上,蜷缩身子。实在太累,太冷了。意识渐渐模糊,昏沉中,半睡半醒间,竟做起梦来。

梦里,我清清楚楚看见大家又在门口青石板上闲聊。忽然有人问:“今晚咋不见老李?”众人一打听,才知我去地里干活未归。有人提议:“大伙一块去找找罢,别出甚么事!”一群人便闹哄哄往地里赶来。

他们从我家地头找到地尾,又从地尾找到地头,偏偏看不见躺在坎下的我。我急得拼命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声。我使劲挥舞手臂,急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急之下,猛地惊醒!心口狂跳,浑身冷汗。原是空梦。梦是假的,梦里那焦灼绝望的劲头,却真切。我大口喘气,好久才平复。

时间在冰冷雨滴和黑暗吞噬中,一点点流逝。残存气力终于耗尽,疲惫与巨大失望如潮水涌来,将我淹没。意识渐渐沉入无边黑暗。耳畔,草丛里蛐蛐鸣叫似乎越来越响,一声声,急促地,像为我的遭遇哀鸣,又像想拼命唤醒我。然而此刻的我,睡得异常安静,仿佛只是躺在自家温暖土炕上,再也感觉不到一丝寒冷。

这一夜,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我却再没醒来。

……

等我再次睁眼,人已躺在自家炕上。锦田、锦仓和良田都围在跟前,见我醒了,急忙凑近:

“爹,醒了?感觉咋样?”

“爹,哪儿疼?难受不?”

后来,孩子们断断续续告诉我。那次摔伤,头部重创,导致我半身不遂,再说不出一字,成了彻彻底底的哑巴。

原来,那天我一直到傍晚未归。良田以为我摘完豆角,直接去了林泉村她姐家——那块地离林泉近,以前我也偶尔摘了菜直接过去。因此她并未出门寻找。可照往常,即便在锦田家住一晚,第二天清早我也会赶回家吃早饭。结果第二天早上,良田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这才慌了,赶紧跑到林泉村姐姐家。一问,才知我昨晚根本没去!姐妹俩一听,急得六神无主。还是锦田反应快:“快去地里看看!爹别是摔着了!”两人急忙跑到地里,这才发现跌落在田坎下的我,赶紧喊人抬了回去。

接下来半年,我瘫在床上,哪里也去不了。熬到快入冬,总算能勉强下地。我拄起拐杖,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出家门。

村里人半年多没见我,只道听途说我的变故。当我拄着拐,拖着半边不听使唤的身子,歪斜出现在村道上时,所有人的目光,像针一样齐刷刷刺来。我以为还是往日乡情,却只看到一张张脸上写满好奇、怜悯,甚至带着看稀罕的意味。有人特意跑近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像打量怪物,还故意凑近了搭话。我张着嘴,喉中只能发出含糊的“嘚吧”声。那一刻,巨大羞耻感如烧红烙铁烫在心口。我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赶紧低头,蹒跚着挪回那个再不能称之为“家”的屋子。

人的一生啊,有时就是这样。意外或不幸,如山间倏忽而至的冷雨,毫无征兆兜头浇下,迅猛得来不及反应。你能做的,唯有承受,唯有适应。它带来的,可能是再也直不起的腰,再也发不出的声,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而我们,无能为力。后悔?又有甚么用。意外落在别人身上,不过是茶余饭后一声叹息,一个遥远故事,听来不痛不痒。可一旦砸在自己头上,就是一场灭顶事故,足以让世界崩塌,痛不欲生。

如今的我,早不是那个勤快利索的老李了。我成了一个“懒懒”的人,一个“无用”的人。许多事,手再也够不着,嘴再也说不清,心也渐渐冷了。更多时候,只是独自一人,坐在门口那条曾经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曾经喧闹的谈笑、粗犷的嬉闹,早消散在风里。时代变了,我们曾视若命根子的土地,早已不再金贵。村里的人,大多出门打工去了。此刻,只剩下我,和我那一声声散在风里、无人听见的叹息!

唉,这天气,真冷呀!寒意钻进骨缝,我裹紧身上单薄旧衣,望着窗外依旧纷扬的雪片,心里那点残存的温热,也仿佛被这无尽寒冬,一点一点,吸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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