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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学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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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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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不去的记忆

自从湖广填四川,先祖们来到嘉陵江边的那个小村庄后,我们家族的男人们就开始了拉船的艄公生涯,他们在那里割芦苇搭建起茅庐,在房前屋后种上桑树和梓树,女人们养蚕织布,操持家务,虽然日子过得十分艰辛,但却家庭和睦,父母慈善,子女孝顺,千年文明的孝道美德就像遗传基因一样,在家族生生不息的繁衍中一代一代的接力传承。

父亲15岁那年,兵荒马乱,战事不断,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少了,挣钱的活儿自然也就少了,家中吃了上顿没下顿,奶奶病了,病得很重,全身水肿,乡上的郎中说:这病是饿出来的,要是能吃上一顿肥肉下干饭就好了。

年少的父亲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让母亲吃上一顿肥肉下干饭,一定要让母亲的病好起来!

于是,他天天守在嘉陵江边,翘首遥望江上的白帆。船来了,就抢着去搬运货物,沉重的大麻袋压在他那幅单薄的双肩上,他咬紧牙关,跟着大人们一袋一袋地搬上岸。又把岸上要运往上游的货物一袋一袋地搬上船,硬是用汗水换到了一碗大米。为了割肉,他更加卖力,打着一双光脚板儿,踩着沿江的纤夫栈道,一步一叩首地拉船上行,洒一路汗水挣来的辛苦钱,花一个铜板买个包谷粑粑都舍不得。记不清闯了多少个险滩,下了多少次逆水,终于攒到了割肉的钱。父亲欢欢喜喜地跑到集市上割了两斤肥肉,将栓肉的蒲绳紧紧地套在手腕上,生怕掉到江水里去了。

没想到,突如其来的狂风大浪将回家的小船掀翻了,弱小的父亲在汹涌澎湃的江水中拼命挣扎。也许是他的一片孝心感动了上帝,那块孝敬母亲的肥肉浮出了水面,父亲奇迹般地钻出了浪尖,拽住了一块破船板,死里逃生的他将这块救命的肥肉虔诚地送到了母亲的病床前。

母亲含着热泪,吃了儿子用汗水和生命换来的肥肉和干饭,病情果真好了许多,她居然慢慢地能下地干活了。这个奇迹在江边的小村庄传开了,几乎成了人人皆知的神话,我的父亲也因此成了村上有名的大孝子。

战争越来越激烈,父亲家是壮丁大户,爷爷辈六弟兄,父亲他们那一辈,光男孩就有10多个。为了躲逃抓丁,30多岁的爷爷带着他的两个弟弟和三个儿子顺江而下,翻山越岭,来到了川南丘陵深处的一个煤矿,在这里安营扎寨,一扎就是大半个世纪。

在煤矿,父亲一边当童工做学徒,一边上学,煤矿解放了,公派他到川南团校学习,成为矿山的首首任团委书记。母亲是当地师范学校的热血青年,随着解放军代管煤矿,成为煤矿解放后的第一个女知识分子。父亲和母亲组成了一个红色的幸福家庭,很快有了我和妹妹。

幸福的时光很短暂,在我两岁那年,母亲一夜之间被打成了右派,父亲因与母亲划不清界限,被清理出干部队伍,发配去看守安装在船上的发电机。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发电机坏了,说是他搞的破坏,一番暴风骤雨般的揪斗后,责令他到井下最艰苦的作业面去搞机修。在井下,他遭遇了触目惊心的矿难,伤了一条腿,却再次死里逃生。

父亲的腿伤好了,又被抽调出去支援农村水利建设,就这样和我们聚少离多的熬过了20多年,母亲平反了,父亲却没有被平反的任何理由。

眼见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父亲却痴呆了,就像老屋门前那棵苍老的核桃树,逢灾受难,经磨历劫,伤痕累累,瘢迹重重,枯萎的枝干已经结不出果实,留下的尽是无情岁月的残酷沧桑。

在煤矿的60多年,作为矿山人,他亲历了煤矿的解放、兴旺和破产;作为长子,他尽心尽力地送走了爷爷奶奶;作为长兄他悲痛万分地送走了本不该走的二弟;作为丈夫和父亲,他不离不弃,守护着母亲和我们四姊妹,像拉船那样,从残酷的反右,到饥饿的三年自然灾害,再到疯狂的十年文革,挺过了一关又一关,一家六口,一个都没有少。

岁月无情的激流,在生理上抹去了父亲的记忆,让他几乎忘记了所有的往事,甚至认不出最亲最亲的家人,但他却忘不了嘉陵江上的白帆,忘不了拉船挣钱,忘不了割肉孝敬母亲。

每当走到河边,远远地看见高楼上悬挂着的广告牌,他就会兴奋地叫喊:船来了,船来了,快点儿去下货;只要给他钱,他就会把钱裹得紧紧的,藏在最贴身的地方,说存起来给妈妈割肉;直到弥留之际,父亲模糊不清念叨着的还是拉船、割肉……

是的,父亲是个大孝子,这个“孝”字,在从小听惯了的艄公号子声中,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在汗水浸泡透了的纤绳上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骨子里,像老屋门前的桑树梓树,根深蒂固地栽种在他的生命里,成为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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