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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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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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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牛的献祭

找一粒干净的砂子并不容易。

黑色的巨石散乱着挡在各个路口,他绕开巨石走了很多的路,企图有所收获。后来在一棵油菜根边发现了。并不洁白,但也算好看,拂去表面黑色灰尘,它甚至有散发出淡淡的光泽;大小也合适——不选它又有什么办法呢,已经一连寻找几天了。他把砂子翻来覆去地舔,直到再也没有一丝污垢。

“最好是一粒砂。”青虫说。

他往回走,树就在前方的远处。黑色的巨石让那棵树显得矮小,淹没在巨石堆中某处空间里。天空有些阴沉,有几滴雨落下来,雨点打在树叶上,像打在铁皮上一样,把空气震得嗡嗡响。蜗牛本想把脑袋缩进去,一阵疼痛,只好把半截脑袋留在外面。那响声让他的两根触角战栗几下。是不是现在就动身呢?他有点犹豫。如果下大雨可就遭罪了。可是我不能等待啊,冬天说来就来,如果寒风掀动残叶的时候,我就走不动啦,何况又重病在身。必须走。蜗牛忍着疼痛走了几步,回头,看见身后的水印更浓了,甚至还带了血迹。

蜗牛朝前爬去。他本来不用回来,直接去,可以节省很多路程和时间。可是他想,应该给青虫打个招呼。谁出远门不和邻居说一声呢,尽管他并不太喜欢这个邻居。青虫整日不是把自己吊在一根丝上荡秋天,就是窝在树叶背面睡大觉。

“你干什么呢?”蜗牛问。“呶。”青虫嘴巴噘噘。顺着青虫的目光,蜗牛看见丝上黏着一只蚊子,蚊子的翅膀还在抖动,越挣扎被黏得越紧。“你又不吃它,放了它吧。”“我可以玩啊。”青虫把丝转几圈,眼看蚊子不行了。“可怜的小东西,”蜗牛摇摇头。“我才不吃蚊子苍蝇,我有青菜。”青虫妖娆地扭动身躯,划出并不优美的弧线。

青虫说的青菜,实际是鸟儿排泄出来的几颗油菜籽,它们在湿地里生长起来,也荫护了那颗砂子。但现在几乎只剩下了叶筋。“你要过冬了吗?”蜗牛问。“不,我还……”青虫发现了蜗牛的异样,问,“你受伤了?”“没,没。”蜗牛回答。“你的身上有血腥味儿。”青虫扭曲着身体,闻了闻蜗牛肯定地说。蜗牛两根触角碰了碰,说,“我找好了献祭。”“我看看。”青虫迅速爬过来,把蜗牛的脖子拨向一边。蜗牛疼得一哆嗦。是那粒砂子。“我没有地方放它,就夹在胳肢窝里。”蜗牛说。“你真的准备好了吗?”青虫攀上丝荡起秋天,若无其事地问。蜗牛抬起头,望着青虫肥胖的身体,她绿色身体上黄黄的斑点反射着诡异的光。“按照你的指点,我找到了献祭,是来和你道别的。”“这一路千山万水,驮着献祭并不容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准备好了,我行走惯了。”蜗牛点点头,把沙粒裹紧了一些,疼得又一哆嗦,差点叫出声来。他向青虫挥挥触角,缓慢但坚定地朝前爬去。

“也许还有一个伴儿呢。”青虫从丝上滑下来,一扭一扭地跟上了蜗牛。

在一棵树下,蜗牛已经住了两个季节。春天他在树上啜饮甘露,夏天他在树下躲避骄阳和暴雨。或者他在地里刨出一个土坑,上面覆盖上树叶,把自己藏在里面,头缩进坚硬的壳里。望出去,是一望无际的黑,走过,会给黑色的地面划出一道亮光,但那亮光很快会被粉尘覆盖,只留下浅浅的印记。他也会在觅食回来爬上树枝休憩远眺,看巨石滚动,偶尔有碎石飞溅过来,砸在树上,或是呼啸着飞过树叶。隆隆声响从天边而来,震得大地抖动。这些黑无边无际。这响声昼夜不息。

小青虫迤逦而来的时候,他正要出门觅食。

“嗨,美女。”他向她伸出触角。

“怎么,这是你的树吗?”青虫停下脚步和嘴里的歌声。

“是的,蚂蚁搬走了,鸟雀飞离了,连苍蝇蚊子也很少来。”

“那你为什么不走?”

“虽然有些吵,可是没有他们的打扰。我喜欢安静。”

“是吗?”

小青虫把身子卷了卷,迅速向树上爬去。她攀上一根树枝,吐出丝把自己吊在半空里。

“现在这棵树是我的,”她不容置疑地说。

“好吧。我要去找吃的了。”蜗牛摇摇触角,朝前爬去。想想又回过头对小青虫说,“你要小心,这里不时有石头落下来。”

“哈哈,好的。”小青虫把自己荡起来,欢快地笑,歌声又起来了。

蜗牛吃饱回来,小青虫已经在几根树枝挂上了自己的丝,在几片树叶上刻出了瞭望的孔洞。

“你看,我已经安好家了。”她对蜗牛大声说。

“嗯,如果你想跑得更远点的话,还有更鲜美的食物。”

“哪里?”小青虫瞪大了眼睛。

“五点钟方向有几棵油菜。”

太阳慢慢地不再直直挂在头顶了,蜗牛的壳凉了下来。秋天来了。蜗牛把头耽在壳沿上,看青虫在风中飘荡。她已经不再是小青虫了,几颗油菜让她变得肥硕丰腴。她已经有一寸长了。

“嗨,你长大了。”蜗牛慢吞吞地说。

“我是少妇了,你也是壮小伙了。”青虫笑起来。

“我看你的确有些变化。”

“是吗,哪里?”青虫停下秋天,探着身子,把丝拽得咔咔作响。

“你脊背的斑点变黄了,甚至有些发黑。”

青虫把身体倒挂上去,她看到了自己的脊背。审视了半天,滑下来,盯着蜗牛问,“你啥时候发现的?”

“时间不长。也许青虫本来就是这样的吧,我可不了解你们。”

青虫朝树后去了。

整个下午蜗牛都在壳里睡觉。等他醒来,往四下里瞅,没有看见青虫。他在树的周围爬动,没有。朝树上张望,只有几根丝在飘荡。他用壳顶着旁边几个新飞来的巨石,想把它们顶开,下面还是没有。怎会呢,就是有也早就压碎了。蜗牛自嘲地嘟囔。

树枝在摇晃,起风了,天也快黑了。蜗牛突然有些怕,他急忙朝油菜爬去。

本来要开花结籽的油菜,只有叶脉在风中战栗,那些膏腴的叶都变成了青虫的脂肪。也许在我来的时候,她回去了呢?蜗牛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腹足磨烂了也没有觉察。他爬过几块巨石,爬过草岗,爬过石头砸出的深坑。他的触角、腹足和壳上都沾上了灰,汗水让他的眼睛有些模糊,周围的气味也让他喘不上气来。

可是,青虫没有回来。

这里没有鸟雀,没有调皮的孩子,没有马蜂,蜗牛一边揪紧了心,一边安慰着自己。

“我不喜欢她,和我又有多大关系呢?”

“她是你的邻居,一辈子又有几个邻居呢?”

他这样嘟囔着,沉入梦乡,不时被噩梦惊醒,又拗不过瞌睡。

“嗨,嗨,醒醒,醒醒!”

睡梦中蜗牛被叫醒。青虫把他的壳敲得山响。

“两天了,我找遍了周围,你到哪里去了,啊?”

青虫莞尔一笑,“就不告诉你。”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蜗牛伸展开脖子,触角拍打着长吁一口气。

“我去旅游了。”青虫把自己挂上丝,懒洋洋地回答。

“你的速度快,两天可以跑很远的路呢。”

“没什么。”

接连几天,她就这么慵懒地挂着。

“你怎么啦?”蜗牛问。

“没什么。”

“你可真急人。”蜗牛打算去觅食。

“你说,如果一个人病了,我是不是该告诉他啊?”

“当然。”蜗牛停住脚步,“你病了吗?”

“当然,不。我是说……”

“快说啊!”

“你回头。”青虫忧心忡忡的样子,满脸愁容。

蜗牛回头,看见了自己爬过的水印。

“你发现了吗?”青虫心事重重。

“什么?”

“你的水印……”

“怎么了?”

“你不觉得,它,很浓很重吗?”

蜗牛仔细看看,好像真的很浓很重。

“你是说,我,病了?”

青虫把头扭向了一边。

蜗牛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恐惧,这里不时会有黑色的巨石滚落,这里每天有隆隆的轰鸣,这里的地面有巨大的裂缝和沉陷,这里的空气弥漫着硫磺的味道。这里人类把它叫矿区。他闻到了自己身体里有了浓重的硫磺味道,似乎走路留下的水印里也铺满了硫磺。他感到一阵战栗,伴随着心悸。这是死的征兆吗?

冬天就要来了,怎么办,怎么办?蜗牛想喊出来,却只是僵直着脖子,触角在半空晃了晃。一阵巨大的轰鸣传过来,大地也颤抖起来,他赶忙把脑袋缩进壳里。

青虫滑下来,哧溜钻不见了。

现在,是蜗牛心事重重了,白天,他小心翼翼地走,走一步,回头看一下,越看越觉得自己的水印有问题。夜里噩梦不断袭扰。

“我该怎么办?”他问自己,也问青虫。

“我听说,大海里住着神龟,可卜百事,医百病。”青虫说。

“大海有多远?”

“在山的那边。”

“我去!”

听着耳边的风声,腹下的土地也越来越凉,蜗牛感觉到了时间的紧迫。他急于奔向大海了。

“可是,还有一样东西必须带上。”

“什么?”

“献祭。神龟不论给谁看卜,都需要献祭。”

“为什么是砂子?龟吃草吃肉,并不吃砂子。”蜗牛问青虫。

“也许是孵蛋用吧,唉,我也不知道。”青虫在蜗牛旁边踱着步。“不要想这些无聊的问题了,赶路要紧。”

蜗牛努力地爬着,爬一步嘴就咧一下,一圈汗气在头顶盘旋。他恨不能把自己的壳敲开砸碎,这个平时遮风挡雨的房子,现在是那么笨重。而蜷缩在壳里的上肢,因为携带着献祭,不得不忍受着砂石与皮肉的摩擦。

“我要是像你就好了。”蜗牛说,“你脚步那么矫健。”

“我也羡慕你呢,雨下有窝,风来有门。可是我们真的要快点呢,冬天就要来了。”

不好。

蜗牛听见青虫慌乱的叫声。抬头,一只马蜂正在头顶盘旋。他知道这是青虫的天敌,只需要轻轻一刺,青虫就会化为一摊血水,沦为马蜂的美食。青虫吓得花容失色,浑身打颤蜷缩成一团。

“救我!”青虫撕心地喊。

蜗牛把头一缩,就势一滚,硬壳扣在青虫上面。马蜂冲下来,翅膀拍打着蜗牛的壳,寻找着可以下刺的地方。

青虫瑟瑟发抖,紧紧搂住蜗牛的脖子。

“我怕。”

“别怕,有我呢。”蜗牛往下压压身子,壳和地扣得更严实了。马蜂无可奈何,咒骂着,在空中盘旋了一阵飞走了。

“你真的流血了。”青虫说。

“谁的生活不是血和泪啊。”蜗牛淡淡一笑。

“那你为什么和我一样怕死?”

“因为,因为我还没有后代,我们总得给世界一个交代,你说呢?”青虫挨得那么近,蜗牛害羞了,把壳撑开,放青虫出来。

青虫也红了脸,长出一口气。

晚上,一夜的雨。

前面就是巨石阵了。

蜗牛曾经从巨石阵路过,据伙伴们说,这是人类称作矿渣的东西。石堆中有各种各样他没有见过的物品,比如随风飘动的纸,可以哗啦啦滚动的透明容器,有狗啃过的骨骸,像人类形体一样的玩具,还有据说可以放电的圆柱体。蜗牛看到山一样高的堆积,他曾经爬过,这里的空气让他窒息,更可怕的是,他腹部粘上了放电东西的黑色粉末,使他腹足一度溃烂。

再也不想爬第二次,但是他不得不再次爬过。生活里,谁总是只碰到喜欢的事呢。我必须去见神龟,带着献祭,觐见可以救我的神龟。

“哎呀。”他又听到了青虫的叫声。他看见青虫裹进一张网里,随着网的抖动,一只花蜘蛛正密切观察着网上挣扎的青虫。它可以随时扑过来,把充满毒液的管子插进青虫的身体,那些液体能立即让青虫的神经陷于瘫痪。那张网挂在两块石头之间,晃悠着青虫的挣扎。

邻居,朋友。

蜗牛奋力攀上一块石头,探出触角,触角被黏住了。

“不,不,滚。”

“不,不,我要救你。”

青虫越来越紧地被裹住,而那只蜘蛛已经开始爬动。

腹足搭上去,也被黏住了。

“是滚,滚动。”青虫嘶喊道。

蜗牛明白了。他脚下一蹬,头猛地一缩,全身滚动起来,压向那张网。

网破了,青虫得救了。蜗牛从石头上跌落下去,他听到了破碎声。

“骚情,有你好看的。”蜘蛛悻悻地冷笑。

蜗牛气喘吁吁地重新爬上巨石,壳角摔掉了一块儿。

“我可能不该带你来。”青虫说。

“没事,我的献祭还在。”蜗牛把砂子捡起,舔舐干净重新裹紧。

“你知道我为什么消失了几天?”

“咱们得快点赶路。”

蜗牛拍拍自己的壳,也拂去青虫身上的黑色粉末。

浪涛拍岸,黑水涌流,一圈又一圈的浪花卷起白沫,把水中的恶臭向四周传送。中间一块巨石峥嵘耸立,浪头一次又一次被粉碎。

“好大的海啊。”蜗牛赞叹。

“就在海中的那块巨石后面。”青虫轻声说,她卷起身子看了看自己的背。

“告诉神龟,我来了。”蜗牛崇敬地望着海中的巨石。

“神龟,我们来了。”不知是冷,还是海风吹拂,青虫的声音在打颤。

水面上冒出一串泡泡,一声漫长的鼻息传过来,紧跟着,浪花翻动开来,一只乌龟浮上水面。它划动脚蹼,慢条斯理地爬上巨石,阴森森地望过来。

蜗牛高举着触角深深地向神龟致意。

“带来了?”神龟说。

“带来了。”蜗牛和青虫同声回答。

蜗牛展开肢体,小心翼翼地把砂子取出来。粘着血迹的砂子,在微暗的阳光下泛着黯淡的光。

“尊敬的龟先生,这是您要的。”把血迹舔舐掉,蜗牛把砂子捧过去。

神龟游过来停在蜗牛面前,伸长了脑袋冷冷地看着蜗牛。

“确实个头够大,够肥的。你来看病?”

“是的,我的水印……”

“它不是一半汗水一半泪水吗?”

“可是它还有血水。”

哈哈哈,哈哈哈。神龟笑了。它四肢扑打着水面,浪花四溅,激起的水冲走了砂子。

“这是献祭,神龟您……”

“她的话你也信?”神龟瞥一眼青虫,嘴角撇着轻蔑。

“你现在该给我瞧病了,我还得赶回去。”青虫在旁边说。

“你看病?”听见青虫的话,蜗牛瞪大了眼睛。

“我病了,我身上有了黄点。”青虫说。

“哈哈,现在可是黑点啦。我们的交易结束了。”神龟脖子一伸,张开大口扑向青虫,那张口像一个巨大的黑洞。

“我真的中毒了,现在肚子很痛。”青虫扭曲着身体争辩。

眼看青虫要遭灭顶之灾,蜗牛把脖子一探,卷住一拉,青虫被拽进自己壳里。

正好卷进砂子的位置,青虫感觉到蜗牛浑身因疼痛带来的战栗,就像地震一样。她想挣扎出那块血肉模糊的地方。可是蜗牛紧紧搂着她,使她动弹不得。

“为什么?”蜗牛问。

“你是她看病的献祭,傻瓜。”神龟又笑了,涎水从嘴角耷拉下来。

蜗牛想起了青虫那次不辞而别神秘的远行。

“对不起。”青虫说。

蜗牛明白了,可是他好像没有听见青虫的道歉,死死盯着神龟那个黑洞。

“活着,谁又不是献祭?”神龟再次露出了狰狞。

天空一刹那暗下来,一道一道的黑云掠过来,仿佛要压垮摧毁眼前这一切。

前面是海水,后面是悬崖,蜗牛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活着,就没有选择,就像自己每天要不停地爬动,为食物,为安全。

神龟突然惊慌起来,它扑打着水面,怒吼着:“我骗尽天下来供养你,把所有能吃的给了你,连我的孩子都给了你,你还不满足吗?”

黑云落下来,是一只鹰隼。它的铁爪紧紧攫住了神龟。

“我要南飞越冬了,你说呢?”

鹰隼大喙啄向蜗牛。蜗牛把眼睛一闭。

“不——”青虫喊。

蜗牛感觉到身体里有东西弹出。

“对……不……”青虫再次说,语音未落,已经消失在鹰嘴里。

不几下,神龟的脖子被撕成碎片,血水把海水染得更为肮脏。

鹰隼冲上波涛,飞了没多远,惨叫几声,坠落进污浊的海中。

“你得先活着,傻瓜。”蜗牛喃喃自语。

海面浊浪滔天,轰隆隆的巨响由远而近,排山倒海。海水一浪碾过一浪向自己涌过来,蜗牛拼命地爬上一块巨石。

他被一只粗砺的手捡起来。

“瞧,蜗牛。”一个人说。

“这鬼地方还能有这活物。”另一个人说。

看了看,蜗牛被扔掉了。一辆车紧跟着一辆车开过来,渣土黑雨一般倾泄下来。

《厦门文学》2020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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