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这边,依然听见芭比的叫声。她竖着尾巴,圆睁眼睛,交叠四肢,焦躁地在笼子上碰来撞去。魏老师握弓示范,对面的我在走神。
喵呜,喵呜。
转到魏老师门下学习不久,我就在琴室隔壁发现了芭比。她的头一直朝门,牙呲尖利,目喷怒火。浑身的毛奓起来,似乎要和竖起的尾巴比高,眼睛发出可怕的光,恶狠狠瞪我,嘶吼着把头撞向笼栅。接着是腰背,接着是屁股,然后折身再撞。窄小笼子使她狂暴不宁。
蓝猫是怕生人的。我抱歉冒失地闯入,又欣慰自己的无意发现。那一刻我就决定把她带走。
魏老师不苟言笑,似乎授课之外世界与他无关。此时他腮帮子下夹着小提琴,西崎崇子的《橄榄树》流淌出来:火红的枫叶,落在我的长发,落在漂流的河水中,落在我渴望自由的眼里。清冽的水,从树间流过,却没有带走一片落叶。我在寻找,寻找自由的声音。
他的琴声如泣如诉。
一只猫在他的眼眸里跳跃。
喵呜,喵呜。
猫在我的脑海里狂怒。
我愈发坐立不安。
“一只猫。”终于忍不住了,我对魏老师说。
“什么?”魏老师转而明白过来,笑了,“你的艺术感觉很好。”
“我是说,我想买下芭比。”
魏老师愣住了。这不在他当下的思虑之中。
“芭比?为什么?你正在爬坡,很快就要考试了!”
“我家里有一只蓝猫,她们可以做朋友。”我没有告诉他,我家蓝猫,每天从这屋窜进那房,从这床蹦到那桌。
“以后再说吧。”魏老师神色严厉,干脆握起琴弓,开始了授课。
又过了两周,小憩间隙我旧话重提。魏老师还是不许,脸色明显阴沉下来。
“你看,她的眼眶上面都要磨秃了!”我扔下弓子,把隔壁的门狠狠推开。伸手进笼,芭比在我的抚摸下渐渐安静。
“我买她,多少钱都行。”我继续搔脖颈,那是猫的最爱。芭比舒服地呼噜。
“一只猫不值钱,但是不卖!”魏老师说,脸色愈加阴冷。
琴声响起来,我返回练琴室。我已经做好准备,大不了不再学琴。
考试很快到了。我对《橄榄树》有了更深的理解。正是寒冬,残红的枫叶,落在冰凉的河水,落在我满是伤痕的心上。时光如水,从栅栏流过,却没有带走一片落叶。林间一只猫儿,踩着落叶,向树枝跃去。她的尾巴竖直,荡起一阵风,轻轻划过我的脸颊。
住弓,我感觉有湿润的东西,淹没了评委的掌声。
成绩出来,我拿着荣誉证书给魏老师。证书是他授业的见证。
“不,还是对你勤奋的奖励。”魏老师高兴地说。他的皱纹里堆满了笑容,夹杂着一种让人难以形容的骄傲。这与他平素近乎刻板的严肃极为不符。
手机悬在正上方,他对着证书拍照,觉得不满意,又把证书展开在灯光下。
他打开一个相册,翻开给我看,这是谁谁,考上了华中科技大学;这是谁谁,读的北京大学医学院;那个某某,已经是爱乐乐团首席小提琴师了……他如数家珍,眸子里泛着奕奕光亮。
“你呢,我已经留好了位置。”他指着一页空白对我说。
“喵呜!”我听见猫叫,还有撞向笼栅的沉闷声响。
如果不爱,就别伤害。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我看见一种叫分裂的、让我反胃的镜像。
“这是我买猫的钱。”我把一沓钱拍在相册。瞬间,魏老师堆笑的脸凝固成一幅雕像。
打开笼子,我把芭比轻轻抱起,迅速塞进怀里,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不用几天,芭比就和蓝猫玩得烂熟,她们你追我赶,跳下窜上。芭比还学会了蓝猫凌空蹬墙的绝技,一跃而上我的谱架,在架子上踱来踱去。
“自由是无界的。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我练着琴,对芭比说。
大寒,天气特别冷。有人敲门,打开。
是魏老师。
他抱过来只大纸箱。芭比嗖地窜上他的膝盖。
“她穿的衣服,我给她缝的。她是我在三年前大寒这天捡的。”魏老师从箱中捡出一件给芭比穿上,也给蓝猫穿上一件。
“教琴的时候,她最爱凑热闹,老来课堂捣乱。这把古琴被她蹬到地上摔坏,我花大价钱重新修好的,师徒一场,给你留个纪念。她走了,那只上课期间给她蹭痒痒的铁笼我扔掉了。”
临走,魏老师扭头问我,“晚上她也是睡你枕边吗?”
关上门,芭比刨了会儿门缝,追蓝猫去了。
有风拂来,模糊中我仿佛看见,魏老师捏着针线,正在缝制一件猫衣,针脚很细很密。
1500字
《作家文摘》2024年1月30日,转自《陕西日报》2023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