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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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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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蟾蜍记

知道它有个诗意的叫法——蟾蜍,那是我成年以后的事。

起先,我管它叫“麻风田鸡”或癞蛤蟆。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害怕的爬虫是蛇。那时的乡村田野,蛇无处不在,在劳作或行走时,我总会和花花绿绿各种各样的蛇邂逅,在草丛、田埂、路当中,那些盘在路中央挡道和游走的蛇,总会让我心惊肉跳,久久无法平复。说来也幸运,从农村长大的我,无数次和蛇照面,有几次甚至手脚都和蛇信子相吻,也没被咬伤过。而我最憎恶的动物,就是癞蛤蟆了。

我憎恶癞蛤蟆,原因有二:其一是它丑陋不堪。天底下恐怕再也找不到比它更丑陋的东西了——灰白的色泽,背上一个个肉疙瘩,瞅上一眼,浑身就会起鸡皮疙瘩。每当我在池塘、水田上看到青蛙,我就会很惊讶造物的不公,肯定是癞蛤蟆前生前世造了什么孽,不然,同属蛙类,两者的形态相貌怎会如此迥然不同呢?青蛙敏捷美丽,癞蛤蟆丑陋笨拙,简直天壤之别;其二是癞蛤蟆的脏和“毒”。说癞蛤蟆脏,是因为它生活在臭水沟,院子旮旯或臭粪池里。尽管青蛙也是这些场合的常客,但人们绝对不会把脏字用到青蛙的头上。说癞蛤蟆毒,则来自于民间那个广为流传的说法——一个人如果不慎被癞蛤蟆的尿液沾到,就会得麻风病。我相信,在当时,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包括我自己在内,无一例外,都被癞蛤蟆的尿夜射到过或沾到过,却从来没有听说一个人因此而得病。真不明白是谁对癞蛤蟆有如此的深仇大恨,要杜撰出这么个歹毒的说法并一辈辈传播下来。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我至今还非常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沾到癞蛤蟆尿液时心里所产生的那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惧。那时,我对生命、疾病、死亡的认知几乎空白,但恐惧却是那样真真切切,威胁着我。当癞蛤蟆的尿液射到我手背上时,我发出了一声惊恐至极的惨叫,浑身打摆子一样发抖——那一刻阳光灿烂,我却丝毫感觉不到阳光的热度,手背在沾到癞蛤蟆尿液的瞬间变的冰冷,而且,这种冰冷迅速扩展至全身。

癞蛤蟆在“伤害”我之后,没有急于逃走,它只是漫不经心笨拙地向前跳了两小步,又伏住不动了。癞蛤蟆背向我,火热的阳光照耀着它浑身的肉疙瘩,它是那样的丑陋,令人恶心,而真正让我萌发杀机的则是它在伤害我之后居然不惊惶失措地逃走,反而在我的跟前舒舒服服地晒起了太阳——这简直是一种公然的挑衅——我被激怒了。现在细想,当时,我的这种愤怒究其本质实际上是一种深深的恐惧。我仇恨地盯牢它数秒钟后,残暴地举起了手中那把磨得锃亮而锋利的镰刀。“丑八怪!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我恶狠狠地咒骂着,锋利的镰刀没有片刻地犹豫,准确而有力地斫在了它的背上,一下,一下,再一下……直至把癞蛤蟆斫成血肉模糊的肉浆。在这场仇恨的杀戳中,我体检到一种痛快淋漓,一种类似于杀死仇敌的快感。许多年后,每每忆及这场杀戳,我都会为自己当时从心里爆发出来的残暴而惊恐不己。仇恨,尤其是那些因身陷恐惧失去理性无知的仇恨——会在瞬间疯狂地吞噬掉人性中的善,使天使变成恶魔。杀死那只癞蛤蟆后,我心中的恐惧依旧,我在流水里一遍遍冲洗着手,用泥沙用草使劲地擦,直至鲜血淋淋。这个“灾难”发生后,我一直羞于启齿,包括至亲至爱的父母。因为,我总觉得被癞蛤蟆的尿液沾过是一件晦气不祥的事,我怕说出来,自己会被亲朋好友对待麻风病患者一样被唾弃。在整个漫长的童年,这个恐惧梦魇一样依附在我的身上——我害怕自己会在某一个清晨醒来,手背、身上会长出一个个丑陋的肉疙瘩,好多次,在梦中,我变成了一只硕大丑陋的癞蛤蟆,我因害怕而大声痛哭,泪流满面……

自此,癞蛤蟆就成了我成长中的敌人,我仇恨它,诅咒它一夜之间死绝死光。但仇恨归仇恨,诅咒归诅咒,癞蛤蟆依旧如影随形出现在我的生活中——雷雨过后的院子中,湿濡濡闪烁着雨水光亮的小路上。癞蛤蟆的影子固执地扎根在我的瞳仁里,挥之不去。

十三岁那年,我得了一种怪病——大腿上长出了一个毒疮。起先,它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红斑,我没多在意,以为是蚊子或者是别的小虫子咬伤所致。于是,我用干泥粉涂抹在红斑上,当时,如果不小心被毛毛虫之类的虫子蛰咬所伤,我都是会用这种土方法疗伤,而且很快就能治愈。让我没有料到的是,几天后,这个小红斑以不可抑止的态势蓬勃生长——涨肿,至此,我才害怕起来,在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中,我号啕大哭。疼痛中,我再次想到那只被我斫成肉浆的癞蛤蟆——肯定它蛰伏在我身上的蛤蟆毒发作了。因害怕,我全身发抖,我害怕自己最后会中毒而亡。我的病情在迅速“恶化”,疼痛让我无法行走。乡卫生所、县中医院、县人民医院,父亲背着我跑了一家又一家,青霉素(当时最好最昂贵的药)打了一针又一针,以至我一见到针心头就发慌发颤,我不知道打了多少针,吃了多少药,病情也没有一点好转。医生对我的父亲说,再不行,就只能开刀了。听到医生的话,我绝望了。我望着那个硕大、光亮如镜的毒疮痛哭,声嘶力竭。我相信自己这一次在劫难逃了。转机出现在县人民医院的走廊里。那天,我依旧打青霉素,依旧声嘶力竭地号啕。我不可抑制的哭喊声吸引了很多的围观者,这时,一个老人走上前来,他走近我,并向我俯下身,可能是年老眼花,他的头低得都快要碰到那个毒疮了,他还伸出手轻轻地按了按,然后,对愁眉苦脸的父亲说,我给你一个土方子,你去试试。当时,我并没有听清楚是什么“土方”。回家后,父亲就马不停蹄地跑出去找药了,并且很快就找到了药——天呐!这……这那里是药,分明是害得我痛不欲生的恶魔——父亲的手中,抓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癞蛤蟆,它正鼓着圆眼,张牙舞爪地向我扑过来。我惊恐地大叫一声,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从床上一跃而起,我要夺路而逃,但我的逃跑没有得逞,离开床不久,我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了。

当父亲再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他的手中还是举着那只癞蛤蟆,只是这只癞蛤蟆已经被父亲开膛剖肚——鲜红的血从它的肚皮上一串一串地往下滴。也许是痛,癞蛤蟆四肢挣扎着。原来,老人告诉父亲的那个“土方”,就是用剖开肚子的癞蛤蟆敷贴在我的毒疮上祛毒。我死活不肯让那只鲜血淋淋的癞蛤蟆触碰我。我拚命挣扎,不让恶魔附体。恐惧中,我甚至把至亲的父亲也当成了迫害我的魔鬼帮凶——父亲他要和癞蛤蟆一起来杀死我。后来,父亲恼了,他把手中的癞蛤蟆交给母亲,拿来一根绳子把我双手双脚捆成一个动弹不得的粽子。就在癞蛤蟆贴上我毒疮的一刹那,一股清凉从癞蛤蟆血淋淋的肚子里传递到我发烫的毒疮上。我绝望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想——我要死了,我要被恶魔吃掉了。我的身子因惧怕而筛子一样抖动,说来也怪,那股清凉给我带来了一种莫名的舒适——一种受病痛折磨后久违了的舒服。但我仍然哭着,哭着,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在敷第三只癞蛤蟆时,奇迹出现了。我看到那个涨肿发亮的毒疮表皮开始起皱,开始消肿,疼痛也渐渐减弱了。尽管,以后每次为我敷疗时,父亲不再捆绑我,我也不再因惧怕而痛哭,但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去把这些舍生取义拔去我身上剧毒的癞蛤蟆当做自己的“救命恩人”。

治好毒疮后,父亲把癞蛤蟆当做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一碰到那些有无名肿毒的患者,就会迫不及待地把此“秘方”介绍给他们,许多患者就是用了父亲传授的土方子治好恶疾的。只是这样一来,癞蛤蟆就遭殃了。

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丰,我对癞蛤蟆也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这种小时候让我痛苦不堪深恶痛绝的“麻风田鸡”,学名叫中华大蟾蜍。而且,蟾蜍的种类众多,有黑眶蟾蜍,金蟾蜍、澳洲蟾蜍等300多种。蟾蜍全身是宝,它的头、舌、肝、胆、皮皆可入药,蟾衣更是治疗慢性肝炎、慢性气管炎、腹水,以及各种癌症的良药……

久居城市,“麻风田鸡”已很少见,但它丑陋的影子还会时不时地跳进我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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