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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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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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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

猴 子

带孙子去动物园游玩,看到顽皮的猴子,不满十六个月的孙子竟然脱口而出“猴子捞月”。“猴子捞月”是孙子图画书里的故事。

看着眼前的猴子,忽然让我想起村里那个外号叫“猴子”的人。全村大人小孩见到他都叫他猴子。他的侄子见了他也不叫叔,也叫他猴子,搞得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的真姓大名。

人们为什么给他起个猴子外号呢?我一直不明就里,见了他,也是随大流兼搞怪地喊“猴子”。

后来我仔细研究了一番,人们都喊他绰号“猴子”,觉得可能是他有两个明显的猴子特性。当然不是浑身长毛还拖着尾巴。

被人起了绰号“猴子”,很可能跟他的精明有关,他应该属于猴精猴精的那种人。

特殊时期,要学两报一刊,公社还要组织专门的检查组验收两报一刊学习效果,看看是否学得进,记得牢,用得上。许多不识字的农民连两报一刊的具体名字都说不全,更不会提纲挈领地简述那高屋建瓴,理论高深的宏文。

一遇到这种检查,生产队就会安排那些不识字或记忆力、语言表达能力差的人到偏远的农田里劳动,尽可能不让检查组接触到这些人。即便那些识字,平时也能说会道的人,因为对宏文只能是一知半解,也害怕被检查组抽到答题。猴子胆大,总是主动往检查组面前闯,倒不是他对两报一刊的宏文弄通弄懂记得牢能口述,而是他那带着补丁的上衣口袋里别上了两支圆珠笔。每次检查组来的人,看到他胸前别着两支圆珠笔,还主动接近检查组,在检查组成员面前晃悠来晃悠去,昂首挺胸,面无惧色。人家不问他,他还主动打招呼:欢迎到我们生产队来检查。检查组的人看他口袋上别着两支圆珠笔,觉得他是个文化人,应该是熟悉掌握所要考核内容的,估计是生产队特意安排接受考核的。他越是主动搭讪,检查组的人偏偏就是不问他,以为一定会,根本不用问,每回都能被他蒙混过关。

事后,猴子总是不忘炫耀,“检查组来了能怎的,咱就敢上,不怕”。边说还边用手拍拍挂着两支圆珠笔的上衣口袋。

文化人口袋上挂一支圆珠笔也就够了,也不是赶考,还要备上一支。猴子听了这样的质疑就会争辩:这个你就不懂了,里面有道道呢。

不就是挂两支笔嘛,还能有什么道道?

挂一支笔的,有学问。挂两支笔的,更有学问,还有可能不差钱。如果你有三支或更多的笔,那你不是修笔的,就是卖笔的。

确实如此,能同时拥有两支笔,那一定是殷实人家。我上学的时候,连两支铅笔都没有同时拥有过。

有一年夏季,猴子弯腰插秧,圆珠笔没挂好,从上衣口袋滑落到秧田的泥水中,猴子赶紧拿起,顺手甩了甩泥水,灌进笔杆的泥水从笔管头甩出,人们发现,猴子整天挂着的圆珠笔竟然没有笔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两个空笔杆,不知是猴子捡来的还是讨要来的。其实,有笔芯,没笔芯,对既不识字,更不会写字的猴子来说一样,这本来就是个摆设。

后来劳动休息得空,猴子就爱拿圆珠笔玩耍,人们发现圆珠笔空杆里安上了笔芯。过去没有笔芯,猴子从来不把笔拔下来。

那个笔芯其实也是个空笔芯,是他上三年级的侄子写完了笔芯中墨水,扔了被他捡去的。

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脚的。又一检查组来,猴子还是如常在检查组成员面前晃悠,猴子还没来得及跟检查组人搭讪,就被检查组中的一个人喊住,对他提出了问题。检查组中提问题的这个人心想:能来检查组面前走动,应该是特意安排来回答问题的,不如顺水推舟,来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皆大欢喜。谁知猴子面对问题竟然一时语塞,脸憋得通红,无言以对,气得陪同检查的队长在心里发狠,检查组走后一定要扣猴子的工分。

猴子毕竟是猴子,猴精不是浪得虚名。憋红的脸快速恢复正常,神情镇定,张开嘴发出“嗡--啊,嗡--啊”的声音,手一会指指嘴,一会在胸前比划,队长瞬时明白,指着猴子对检查组的人解释说:他是个哑巴。

这次的检查组长是上次检查组成员,对眼前这个“哑巴”表示质疑:不对吧,上次检查,他好像跟我们打过招呼。

一听这话,猴子着急地打手势,双手比划一个小的,又比划一个大的,再用手作铲锅炒菜状,队长读懂了猴子的手势,跟检查组长说:那个是他大哥。

检查组长紧盯了猴子一眼,故意拉长声回到“噢---”,似信非信的。可能检查组长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不想揭穿。本来这种检查就不必太认真,农民那能搞懂那些东西。

虚惊一场,猴子和队长都松了一口气。

闹了乌龙,猴子成了村里的笑谈,再也没有了吹嘘的资本,那假装斯文的两支圆珠笔也从上衣口袋里消失了。检查组再来,他还是到检查组前晃悠,还是主动打招呼,已经不是欢迎来我们生产队检查,代之以口中的“嗯--嗯--啊--啊”和双手不停地打着手势。这是队长特意安排的,队长想让检查组确信这个人是个哑巴。

被人戏称为猴子,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如猴子一样敏捷灵巧地攀爬技能。队房后的那棵桑树,每年桑葚成熟时他吃得最多,上树快,而且别人不敢攀爬的枝条,他敢。越高越危险,越能显出猴子高超地攀爬技能。摘槐花,采榆树叶,没有他上不去的高树,摘不到的花,捋不着的树叶。每次卖公粮时,粮站那两米高的砖墙,猴子一个短距离助跑,手不搭墙,轻松就上去了。我们手脚并用,累得气喘吁吁,上不到一半就掉下来。

猴子善于攀援爬高的技艺炉火纯青,无与伦比,不服不行。

八十年代初,开始农村用电村村通,户户通。建变电站,竖电杆,拉电线,工程全面铺开。人们上水泥电线杆,一般脚上都要套上蹬高铁扣,一扣卡住,再向上挪动另一个卡扣,爬杆速度很慢。猴子路过见状,直摇头,自言自语道:这样爬杆也太慢了。语气充满不屑。现场负责人听了,把猴子招呼过来,问猴子说:你有好办法?

当然,你让他下来,看我的。

爬杆人刚下来,猴子便冲到电线杆下,双手把电线杆一抱,两腿一夹,两脚一蹬,只见他双手交替而上,脚蹬腿松,腿夹脚提,现场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猴子的手已经摸到了杆顶。猴子双腿一夹,稳稳地锁住电线杆,向下挥挥手,示意手可以灵活自如的干活,装角铁、安瓷瓶,拉电线那是手到擒来。

现场负责人见猴子爬电线杆如此神速敏捷,大喜过望,正担心原来的工作效率会导致“农村用电户户通”这个国庆献礼工程无法按期完成,当即决定聘猴子为临时工,专门爬杆、装角铁、安瓷瓶,拉电线。

猴子能到电力安装工程队上班,拿工资,出乎全村人的想象,没想到爬树这种“鸡鸣狗盗”的小伎俩,竟然也成了跳出农门的一种特殊本领。尽管猴子还只是一个临时工,但村里人认为,只要是上班拿工资,就是不再脸朝黄土背朝天,跳出农门。

猴子上班第一个月拿了工资,就置办了一身行头,白的确良褂子,蓝色的裤子,人造革的裤带,泡沫凉鞋。过去一到夏天就光腿赤脚的猴子,现在竟然穿上了尼龙袜。村里人见了,大为不解:夏天还穿洋袜子!这是惊诧?是羡慕?是嘲笑?听那语气,嘲讽的成份似乎多一些。

从前连冬天都难得有袜子穿的乡下人,夏天穿洋袜子,奇闻。邻村的人不信,还有人专门来找猴子看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农村用电村村通,户户通,猴子跟随电力安装工程队东奔西走,南征北战。一个县干完,转战另一个县,甚至还跑了好几个省。拿工资的猴子,经济条件发生了巨大变化。分家时的土墙茅草屋拆掉了,盖起了砖瓦房。从外地回来,每天骑着装饰一新的二手二八大杠飞驰在乡间的土路上,车龙头把手上扎着红绸布,刹把上套着绿色的塑料套,车杠上裹着金黄的塑料胶带,前后车轮花鼓中间圈上如狗尾草一样的彩色“毛毛虫”,插在车锁上的钥匙扣坠着一个漂亮的透明塑料小金鱼。

猴子出门骑着车子,转铃打得飞旋,震耳。兴奋时,双手撒把,摇头扭腰晃屁股,嘴里吹口哨、哼小调,得意洋洋的样子。

村里人见了,讥之为小烧包。烧包是家乡土话,大概是爱炫耀,得意忘形的意思。还有人说:哟,烧不轻呢!这个烧可能是高烧导致胡抓乱挠,有失常态的样子。

衣锦还乡的派头,猴子拿捏得杠杠的。

猴子每次骑车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心爱的自行车从前到后,从上到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擦好,然后小心翼翼,慢推轻提,支架到平放在堂屋里的一块木板上,整车不沾地。

村上人见了,很是不屑:“唉哟喂,看把你自行车娇惯的,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马好靠喂养,车好靠保养。”猴子总有辩解的理由。

有一次,猴子骑车赶集,一不留神,撞倒了一位赶集卖菜的大爷,猴子跳下车,一脸歉疚,口中不停地说:烧瑞、浇瑞。一直喜欢跩、爱显摆的猴子,跑的地方多了,学了不少方言,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不土不洋的英语“烧瑞”。大爷听了这话,怒火中烧,爬起来,模起挑菜的扁担就要打猴子,被赶集的路人拉住了。大爷对围拢过来的人说:你们大家给评评理,他骑车把我撞倒了,还说我烧的。猴子哭笑不得,对大爷说,我这是英语,跟您说对不起呢。从此,英语“烧瑞”迅速普及,猴子“烧瑞”的故事,成了人们扯闲篇常扯的笑话,人们再见到猴子,就不再招呼“猴子、猴子”,而是合掌弯腰,口中念叨“烧瑞,烧瑞”的,还带着一脸的坏笑。遇到小孩这样,猴子就会厉声呵斥:滚!而面对大人,就打着呵呵,一笑而过。

工作有了,房子翻新了,手里也有了一点积蓄,正常生活必须还得有个女人。可是这时猴子已经年近四十,年轻时家境不好,找对象难,现在家境好了,年龄又大了,找对象又失去了优势。远房的婶子倒是给介绍过一个,女方父母觉得猴子虽然年龄大了一点,但有工作,有车,有房,家境殷实。自家的女儿长相也不咋样,岁数也不算小,能嫁给猴子也不错。婚事既本上就算定下了,谁知就在猴子去女方家送聘礼时出了差错。

一早起来,猴子从头到脚精心地收拾了一番,又打开包查看了一下聘礼。猴子给的聘礼很丰厚,除了常规的的确良,灯芯绒,雪花膏,搽头油,尼龙袜子、解放鞋,揣得皮包鼓起来。还有超常规的钟山表,金属带,亮晶晶,姑娘爱。

猴子在自行车上挎好黑皮包,驮着媒人婶子,请婶子到街上吃了早饭,肉包、油鬼、朝牌、煮鸡蛋,任选,面汤、豆浆管够。媒人打着饱隔,心满意足坐上猴子的自行车后座,去女方家。

女方家还比较讲究,中午留饭,一众人等,入席就座,忽听门外有公鸡鸣晌,猴子煞有介事地问大家:啥鸟在叫?

那个即将成为猴子岳父的人听了猴子的问话,掼下筷子,质问:一个农村人,真的听不出公鸡叫?还啥鸟、啥鸟的,你算个啥鸟?这门亲事不能做。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媒人气得直跺脚,本该欢天喜地的事情,被搞得不欢而散。

媒人来来回回跑了多次劝合: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一句话毁了一桩亲事。但女方父母态度坚决,说如果有了这样的女婿,将来我们家都会成为大家的笑话。

万不得已,后来猴子与一个拖着油瓶的女人结了婚。

家里有人洗衣做饭,还有个孩子,尽管不是亲生的,毕竟有了家的样子。猴子心里很满足。

谁知,猴子在电力安装工程队干到第十个年头,工程队接不到新项目,只得就地解散。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没有了固定工资收入,猴子爱面子好耍酷的习性难改。奔五十的人了,也不想出去打工,家里的钱每天有出无进。从此,猴子家道中落,家中经济开始捉襟见肘。拖着油瓶来的女人一看日子没有奔头,趁着猴子赶集不在家,带着孩子走了。

猴子心急如焚的找了一年多,毫无音讯,不知下落。

猴子重回孤独的生活,六十周岁后,村里为他申请了五保。

夏日的树荫下,冬日向阳的草堆边,赶集时,只要遇到熟人,猴子总爱提起:我在电力安装工程队那会……

唉,猴子。猴子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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