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井
老井,不是水井,也不是矿井,是我们单位选派脱产带薪到大学进修时与我住在一个寝室的室友。老井并不老,只是平时说话老气横秋,走路慢慢腾腾,背稍驼,头发有与年龄不相衬的少年白,让人看起来稍显老成,其实档案上年龄才二十六岁,这样的青葱年华,应该充满青春朝气和活力,其他同学课余时间都活跃在操场上、体育馆,踢足球,打篮球、打网球,打乒乓球,或者去登学校后边的大山。老井从来不参与这些运动,每天除了上课,上图书馆,就是睡觉。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回去妥尸。这是我记得老井说过的唯一一句略显幽默的话。老井睡眠出奇的好,回到宿舍倒头便睡,并能迅速的进入梦乡。
老井本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父亲是一个企业的维修工,母亲一直是家庭主妇,没有工作,每天洗衣、买菜、做饭,打理家务,经济上虽然有点拮据,但经过老井母亲精心安排,生活温饱不成问题。
在老井上初中时,年少的老井遭到晴空霹雳,老井的父亲病重离世,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倒掉了。母亲为了生计,外出打工,杳无音信,爷爷、奶奶拉扯着,艰难的生活。
老井初中时学习成绩不错,考个高中不成问题,但上了高中,将来考上大学家里也无力供养,经过再三斟酌,后来上了他父亲单位委培的技校班,毕业后干起了三班倒的跟班维修工。
老井对维修工作极端地负责,不知是从他父亲那里遗传了善于机械维修的基因,还是具备机械维修的特有灵性,他维修设备,速度快,质量高,设备运转率高,生命周期长。在每年企业举办的技能大赛中,连年拔得机械维修组头筹。后来为了让新人崭露头角,老井成了技能竞赛维修组的裁判。
老井非常珍惜这次被选拔参加脱产带薪学习的机会,上课聚精会神,有老师坐班答疑,老井问的最多,课余时间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床上妥尸。
虽然是带薪学习,但老井的生活却极其拮据,每天三顿饭,六个馒头,一顿两个。老井从来不在食堂餐桌上吃饭,总是把馒头拿回宿舍,从馒头中间掰成上下两半,在馒头上抹一些辣酱,每次都吃得很香的样子。
我问他怎么不吃点米饭,他说,不爱吃米饭,就爱吃馒头抹辣椒酱,我也试着吃一次,果然很好吃,直到现在,我还会隔三差五的买个馒头回来抹辣椒酱吃。但长时间只吃这个,我还是受不了。
有一天早晨,老井很难得的坐在食堂的餐桌上吃着阳春面。我很好奇:今天换口味了?老井平静地说:今天过生日,过生日按老习惯要吃碗面条。
当天晚自习后,我到校门口的商店买了一瓶酒,又在冷菜摊上买了一些鹅翅、鸭脖、千张丝、花生米,用不透明的黑袋子拎着。我们宿舍一共四人,进了宿舍门,我随手就把门关上,一看老井已经睡下了,另两个看到我把菜和酒拿出来,兴奋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今天这是什么日子?”
我示意他们小声,把老井拖起来,关掉了宿舍的灯,借着室外的星光,每个人拿出自己的饭碗,把一瓶酒分了。
我说今天是老井的生日,我们来给他祝贺一下。
学校对成人班的学生管理得很紧,规定不得在宿舍喝酒,每天晚上辅导员都会检查。老井这个情况特殊,如果要喊老井上饭店,老井肯定不会去,上午我与辅导员沟通过,辅导员表示理解,让我们关灯关门,不要声张,悄悄地进行。
面对摆好的酒、菜,老井非常激动,走到我面前,紧紧地抱着我,老李,这……这……,说不出话来。
到大学脱产学习,单位让我带队,班级又选我做班长,平时见面打招呼,有人就喊我班长,有人延用在单位的称呼叫我主任。有一次开班会,我说,大家都是同学,兄弟,我比你们虚长两岁,今后见面就叫我老李好了。这个话老井记住了,其他人依然如故。
喝完酒,大家把残渣碎骨打扫收集好,一个室友悄悄地送到楼下的垃圾筒回来,我刚想躺下准备睡觉,室友提议,给老井唱个生日歌吧。刚才不敢出声,现在应该可以了吧。
这个提议好,来,预备,起。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
我们用双手打着节拍,唱起生日歌,唱着唱着,有人敲开了我们宿舍的门,得知是老井过生日,大家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歌声里,老井泪流满面。
有一个周末,我们外出活动回来,老井竟然坐在床上,没有妥尸,满脸愁容,好像刚哭过。我心中一惊,走到老井身边坐下。我还没开口,老井一把抱住我,老李……便泣不成声。
怎么啦?哭也解决不了问题啊!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老井停住哭泣,断断续续地说:我奶奶生病了,住院要押金,急死我了。
我们当晚在本班开展了一次小范围的自愿捐款,又立即给单位的教育科、工会汇报了老井的情况。住院押金很快得到圆满解决。为了让老井安心学习,工会还安排一个人协助老井的爷爷照顾住院的奶奶。
培训结束后,回到单位重新分配工作,单位准备将老井分配到设备管理科,但老井执意要回到设备维修岗位,我很是不解,问他为什么不去设备管理科?这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工作岗位。他说:热爱,喜欢捣鼓机械。
热爱!这是一个让人无法辩驳的理由。后来才知道他有他的小心思。
有一次,我从北京开会回来,刚到火车站出站口,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坐电动三轮车啦!又快又便宜哦!”寻声望去,竟然是老井。我快步走了过去,“老井,老井”。老井先是一愣,一看是我,“老李!你这是出差回来呀?”
“是啊,你现在搞起副业啦?”
“唉,一言难尽,走,找个地方坐坐,慢慢聊”。
我们在车站不远处的一个小饭馆,点了几个小菜,拿了一瓶今世缘。酒过三巡,老井打开了话匣子:
接受继续教育回厂后,我之所以坚持要回到四班三运转的机械维修岗位,是为了有更多的业余时间搞些副业,有的乡镇企业、个体户缺乏精通机械维修人员,设备出了问题往往是花钱找人维修。因为我的维修技术好,效率高,有不少单位机械遇到疑难故障就会找到我,当然这种赚钱的活不可能天天有,我就买了一辆三轮车,利用班后时间拉人拖货,骑三轮车拉人还行,拖货有时很重,骑起来很吃力,我自己动手,将三轮车改装成电动的,想人力蹬就人力蹬,想电动跑就电动跑。每次骑三轮车出来,我都带上两个抹了辣椒酱的馒头一瓶水,每次出车赚钱不超过50元不收工。现在家里的生活费、孩子的奶粉等一切开销靠固定工资收入,捉襟见肘,必须苦些外快填补填补。
我问:你已经结婚生子了,怎么没请我喝喜酒呀?
唉,结婚也没条件办婚礼。说起我的婚姻,有点因祸得福的意思。老井接着说:
一天晚上,已经快深夜十二点了,我才赚了47元,没完成指标不能回家,这是我自己定的规矩,不能破,必须完成。路过车站时,路边一位拎着蛇皮口袋的姑娘在路边向我招手,我心中一喜,生意来了,接了这一单,应该可以回家了。
姑娘要到开发区的工厂,路途很远,公交车已经停了,坐出租车得近二十元,我看了看姑娘身边的蛇皮口袋,对姑娘说,给六元钱吧。姑娘说,我只有五元钱,能送不?我本来没往高处要价,姑娘还是要还价。行吧,上车。我想跑完这单,超额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家了。
也是当天时间太晚,回家心切,加之夜深路上行人少,姑娘上车,我便将电动三轮车开足马力,一路奔驰。谁知在一处没有红绿灯的路口,一辆摩托横冲出来,刹车已经来不及,为了避免撞上,我猛一转车笼头,想拐个弯。由于车速快,转弯急,姑娘被甩出车外,三轮车压在了姑娘的腿上。姑娘痛苦的呻吟,泪珠如豆。我赶紧挪开三轮车,伸手去扶姑娘,姑娘抱着左腿,无法站立,再一看,顺腿流下的鲜血已经浸湿了袜筒。送到医院,骨裂,医生建议打上石膏,住院治疗观察几天后,带回家静养即可。
老井打开自备的水壶,喝了两口水,继续说道:
腿部骨裂,不能下床行走,我作为一个大男人也不方便侍候人家小姑娘,便请了护工,但每天我都坚持给姑娘送饭、送汤。住院不到一周,医生建议回家静养,骨裂愈合需要时日,只要定期复诊即可。我想送姑娘回她老家养伤。她说,我这样一瘸一拐的回去,会成为左邻右舍的笑谈,将来要影响嫁人的。姑娘考虑得较长远。我家也没有多余的房间,万般无奈,我只好回家与爷爷奶奶商量,让姑娘住到我家,我每晚到单位的集体宿舍打游击,找上夜班熟人的床铺睡觉。奶奶听完我的打算,说:可以啊,我还能给她做饭熬汤。爷爷奶奶虽然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身子骨还算硬朗,每天还能去菜场买买菜,做做饭,日常生活一直不要我操心。一个多月后,小姑娘可以不用拐杖独立行走了,我心里默念阿弥陀佛,终于可以解脱了。谁知,就在这一个多月里,姑娘跟奶奶处出了感情。陪奶奶聊聊天,帮奶奶择择菜,奶奶洗澡时协助奶奶洗头搓背,奶奶开心得不得了。
我有一天回家拿换洗的衣服,奶奶很神秘的把我拉到她的房间,跟我说,这个姑娘很勤快,人又俊,让她做你媳妇怎么样?
奶奶,你是怎么想的,她是农村人,将来有了孩子也是农村户口,在城里怎么生活,就靠打零工啊。
我也想让你找一个城里姑娘,可我们家境不好,你还拉扯着爷爷奶奶,哪个城里姑娘愿意嫁给你!
奶奶,您别着急,我慢慢苦,生活会好起来的。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陪不了你几年了,爷爷奶奶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早点成家。
我开动脑筋,还想找理由搪塞。
奶奶,她今年才二十岁,我都快三十了,年龄相差这么多,即使我同意,人家也不会答应的。
哦,这个你放心,昨天我已经问过她了,我说你是个勤快漂亮的姑娘,我很喜欢,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孙媳妇?她羞红着脸说愿意,还说你是一个有担当,有事业心、责任心的人。
爷爷也在一边帮腔:孩子,只要人勤快,就饿不死,不能把自己的婚姻困在户口里。
我认真的想想,奶奶爷爷说得有道理,像我这样的家境,哪个城里姑娘会愿意嫁给我呢,曾经有人给我介绍几个姑娘,都因为我长相太着急,家境又不好,都是见一面就杳无音讯。我确实不应该将自己的婚姻困在户口里。于是我毅然地答应下了这桩婚事,虽不欣然,也不黯然,但能让爷爷奶奶早点了却一桩心事。
能嫁给一个城里人,姑娘很高兴,尽管是一个下班还要靠骑三轮车才能维持家庭生活的男人。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中一瓶酒就喝完了,夜已经很深了,老井骑车把我送到家。
后来,在单位一直没有见到过老井。
去年底出国回来,坐机场大巴回淮,本来可以直刺到淮的,由于同车一人内急,驾驶员便在一个服务区停车,我也顺便上个厕所,刚从厕所出来,一个人迎面走过来,惊喜地喊道:老李!
您是?
我老井呀,怎么,不认识我啦?
老井?好家伙,我变得老态龙钟,你咋越活越精神,越来越年轻了。
生活舒心精神爽呗,过去那是给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整天无精打采地,像遭了霜的茄子,现在不一样了,我读书回来在单位工作十年后就辞职了,这是我们当年上学所签合同中的一个条款,必须服务十年方可离职。辞职后我就搞冷链运输,现在我家有两辆车,我儿子也搞这个。
老井谈兴甚浓,我根本插不上话,与原来整天萎靡不振,寡言少语,走路老态龙钟,得空就妥尸的老井判若两人。
说话间,就听服务区停车场有人喊:坐机场大巴回淮的旅客快上车啦。
我要上车了
老井说,快加个微信,回淮我联系你。
当晚,老井就开车来接我。车在一家豪华酒店的停车场停了下来。
老井,这就没有必要了吧,找个小餐馆,坐下来随便一点,主要是聊聊天。
唉,现在不差钱,你可不要说我这是穷人乍富,就咱俩这感情,到这里来,值!
在酒店里一番推杯换盏,老井给我讲了他走上冷链运输的故事。
还是在单位上班的时候,有一天,我上中班,一大早我就骑上三轮车出门拉客。走到一家海产品专营店门前,老板向我招手,说有一箱冷冻海产品要送到一家酒店去,虽然路途不远,我还是将放在三轮车坐椅下的旧毛毡拿出来,将冷冻海产品的泡沫箱包裹好,放到三轮车脚踏上。旧毛毡是为购买小家具坐我车的乘客专门准备的,防止小家具在车上颠簸磕碰受损,没想冷藏运输还能派上保温的用场。老板见我做事用心,就对我说,你今后有时间就到我店里来,店里每天要卸货送货。就是在卸货送货的过程中,我与冷链运输的驾驶员、海鲜店的人和酒店的人渐渐熟悉,也对冷链运输的市场逐步了解。于是我利用工作之余考了驾照,从单位辞职后,我用公积金、平日里积蓄和家里房屋的抵押贷款买了一辆冷链运输车。生意一直很好,儿子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跟我一起跑了一年,我又买了一辆车给他单独开。现在家庭收入不错,老婆每天在家料理家务。也给儿子单独买了房,婚事已经订了,准备下半年结婚。
回想曾经的苦难,看看如今的生活,老井感慨万千:做梦都想不到能有今天这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