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我的整个童年及至少年,都极少出现她的身影。
关于她,童年时时常因为别人的奶奶而感到疑惑以及些许嫉妒的一个未知的存在,甚至于我早已把她当成了一个早已逝去的、毫无干系的所谓的‘亲人’。在我的整个童年里,可能我曾经迎面撞见过她,也可能她曾怀抱过我。可是,在我少年之时,我竟无法在脑海里找出一点关于她的身影。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存在的,只是一个名分、一段旧史、一种寄托。
在我出身之前,爷爷就早已离去。所以童年时‘奶奶’成了一种未知的依赖。我曾经幻想她是否如其他小伙伴们的奶奶一样,是慈爱的、对我充满溺爱之情的、一个未来的及相见或还未相见的亲人。所以我守望她,如同守望一个英雄一样,期待着哪天她带着我童年缺失的那份温暖回到我的生活里。我始终相信,她只是因为些什么不得已的原因,而暂时的藏匿了起来。
终于有一天,正如我所期盼着的那样,从母亲口里得知了她将要归来的消息。那时的我虽还是少年,却已从父母口中得知了关于她或多或少的信息。从父母的口吻中,我多少能感受到,他们对于我的这位奶奶,是怎样一种看法,以及他们对于我的这位奶奶将要归来的态度。在父母的叙述里,所有的关于她好似都不曾光彩。
从最遥远的说起,那时候她刚过豆蔻之年,就被我爷爷半买半娶的迎进了家门。我的爷爷听闻是个极其粗暴的人,因为父亲每次提及他的时候,都会提到他被爷爷手里的那支熏了多年的长烟杆教训的情景。
她与他成亲的时候,他比她大十岁。所以,当爷爷后来病入残年的时候,她也仿若挣脱了囚笼一般,逃入人流再也不见。直至父亲弱冠,他才从人海里跳脱出来,重新出现在她逃离了十多年的故土里。然而,她只是出现,并不一直存在。从我的视角去映象她的话,她就仿若一个幽灵,每一次出现与消逝,都毫无征兆;而每一次出现与消逝,在父母的回忆中,又演变成了一只蝗虫过境,必然会从那个本已飘摇的家中带走些什么。父母谈论的所有关于她,我大多已经记不清了,但唯有一件,至今依然清晰,也许是母亲念 叨那件事的次数最多的缘故吧!
那是父母结婚后没几年,刚告别那个春天。母亲辛辛苦苦攒了一筐鸭蛋,准备好好迎接夏天的到来。不巧,奶奶恰好在那时赶了回来。母亲因为刚嫁过来没几年,自然不知道奶奶是个怎么样的人。对于自己的婆婆,当然以礼相待。也就自然而然地,恭敬地迎她住了下来,准备一起度过那个立夏。然而,尽管母亲待她万事恭敬,可终究还是没能留住她那颗永远不安的心。在立夏到来的前一个晚上,那筐鸭蛋与她,永远的消失在那夜幕里了。母亲说,那时候一筐鸭蛋可以换半缸大米,而半缸大米,能管我一家一到两个月的口粮。
自那以后,‘奶奶’这个词在我的认知里,从期待的慈爱里变成了一个毫无良心的老孺。所以当我听闻她要回来的的消息,我再无任何期待,甚至无悲无喜。好像她是否回来与我都毫无关系。她已经缺席了我整个童年,再缺席我整个人生,于我而言,似乎没有任何影响。
可是,她终究还是回来了,命定一样。在我从学校归来的一个午后,她已经搬进了家门。那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她,她的头发已然花白,佝偻着身子,穿着虽然朴素,但也还算干净。那天,她正在院子里搓洗着衣服,我步入院门看见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应该就是我那位消失了多年的‘奶奶’。可是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叫她,只是瞧着,疾步的从她面前走过;她也不叫我,只是稍微抬头看了我几眼。对于家里突然出现一个老人,我当然是坐不住的,放下书包便去寻觅母亲,想再次确定她的身份。
是的,虽然母亲依旧对她心怀芥蒂,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就是我父亲的母亲,她的婆婆,纵使母亲心里不乐意她的回归,但碍于亲情也无可奈何。再加之长辈们的劝说,母亲便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了这个家里。虽然我因为母亲间接的话语对她失去了期待,但对于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而言,面对获得一份缺失了很久的关爱与温暖的可能,总是让人向往的。至少在她朝我微笑的那一刻,我的心底又燃起了对于她的所有幻想。她终归是我的奶奶,我的身体里流淌着她的血液,这份亲情怎么能割舍呢、能割舍得掉吗?所以在短暂的陌生之后,我的心里已然认同了她的存在。不管她曾经如何,面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份割舍不掉的亲情,人终究会选择遗忘过去,而给予她抑或自己一个新的机会。
就这样,奶奶在他的暮年回到了这她离开了十多年的故土。这一次,她不再空手而归,而是带着她外面所有的财产—几十袋粮食、几大箱衣物以及一具刷了黑漆的棺椁。她把这些东西从她之前生活的地方一股脑地全塞了回来,好像是要告诉所有人、告诉我的父母,她这一次是下定了决心想要回来。不管她是否真心实意地想要回到这个地方,她的行动已然暂时的说服了我们。所以,这份错别了十多年的亲情,又在她那晚年里,汇入了我的这个小家庭里。
她回来的时候,恰逢我家盖新房没两年,父母因盖这栋房子欠了一笔债,正苦于要外出务工弟弟没人照顾而发愁。她的回归无疑正好解了他们心头的顾虑。那时候,她的身体还算硬朗,能够承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我们和谐的相处了一个暑假,秋季到来,趁着还有几个月的时间,父母便把我和弟弟交给了‘奶奶’,就匆忙的外出务工去了。我因为学业,每周只能周末回家两天。虽然见她的时间也极其有限,但也许是因为无所依靠的缘故吧,又或者因为她为这个家庭承担起了一份责任,我与她在相处了一两个月之后,便亲切起来。
父母一去就是半年。奶奶因为年纪大了,很多事力不从心,所以在这个家里,我慢慢的成了主心骨。每次周末回到家,都会有或多或少她无法解决的问题等着我。哪里电线烧断了,哪里水管破了,又或者哪颗灯又不亮了,诸如此类。而每当我去修理这些繁琐的东西时,她都会站在我旁边,叮嘱我注意别磕着碰着,给我递拿工具。而每次,我回到家里,又会收到她特意留存下来的水果之类的吃食,以及新买的鲜肉等着我。这样相互照顾之下,我与她在相处了几个月后,好像真的成了一对正常的婆孙。我对她,也终于在心底承认了起来。我想,即使她没有参与我的童年,但只要不再缺席我接下来的人生,也算是弥补了我一直以来的缺憾,缝合了我们之间已经错过的岁月。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便到了新年,父母从外地在年关前赶了回来。一家人终于吃上了错过十多年的团圆饭。父母感激奶奶这半年来的照顾,对奶奶终于放下了心里防备,接纳了她。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团圆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新年一过,父母又背上行囊踏上了他乡的旅程。我与奶奶则又回到了年前的样子。本以为再坚持一年,父母还完债务后便能一家人好好的生活。可是,期望与现实往往行至半途,便分崩离析。也许是生活的重压、也许是内心的焦躁、又或者她原本内心深处的对于一种稳定生活的恐惧,在新年后的某一天,她又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中。因为她的不辞而别,弟弟因为没人看顾差一点掉进几米深的土坑里。父亲在外听闻了这个消息,一气之下第二天便搭上了早班车赶回了家里。记得当时父亲回来后,还在院里把奶奶痛骂了一顿:“我就知道那老婆子不安分,跑了一辈子也安不住她的心,跑!最好哪天死在外面,看谁给她收尸!”
可是,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无论如何,这份亲情是难以割舍的、割舍不断的。当她几个月后又风尘仆仆的从外面回来时,父亲也没有说她些什么,反而顺利的让奶奶进了家门。与往日不同的是,我一家人对她的态度已然趋于冷漠,以至于后来餐桌由一份分化成了两份。父亲不得已腾了间堂屋给她。自那以后,虽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但却形同陌路。
她若相安无事,日子也就得过且过,母亲纵使不满也从不曾责怪她。可是,住下来没几天,奶奶与母亲的各种纷争便接踵而至。她与母亲开始的时候,只是因为些许琐事而各自抱怨。然而,就如导火索一般,自从有了第一次争吵,这道匣子便再也关不住了。往往奶奶在与母亲争吵之后,还会跑到邻居家里去传播谣言,说母亲各种不是,编造一些攻击母亲不孝的话来。母亲每次都会因为这些谣言被气得气血翻涌。日积月累的争吵,母亲与他俨然成了宿敌。可是,奈不过她终究是长辈,年龄到了那个地步。母亲最后只能选择退让,选择用无视来应对奶奶的各种刁难。我和父亲在这种炮火下,成了无辜的受难者。最终,同母亲站在了同一战线上才免于战火。
然而,战端已起,各种烦扰可不能说停就停。奶奶见我和父母都对她变得冷漠起来,隔三岔五的就会在院里骂上几个时辰,十天半个月还会消失几天,想以此来倾泻她心中的不满。半年的时间在奶奶的这种折腾下,过得竟也飞快,一晃又是一年。半年里奶奶和母亲,不知道争吵了多少次。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发现这样也没多大意思。将近年关的时候,两人终于各自收兵,暂时相安无事起来。可是,这一年的年夜饭,却没了去年的味道。
岁月从不饶人,从奶奶近两年的变化中愈发体现出来。在经历了两年的一番折腾后,奶奶的精神明显有些下降,甚至经常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最后,‘谣言’四起,奶奶逮着谁都会说父亲、母亲如何虐待于她。虽然她不留余力地中伤父亲、母亲,但邻居都知道父母以及奶奶的为人,对于奶奶的话,都只是当作闲谈一般付之一笑。
奶奶见策略没有效果,便又改变了进攻方式。记得有一段时间,她每天都会跑到政府门前去诬告我的父亲,逮着谁都要抱怨一通。甚至有一次,竟强拉着公安局的人回了家里。一则说我父亲虐待于她,二则说房子是她出钱出力修建的,要求他们把我父亲抓了去。公安局来的人通过邻里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得知这个老人存属是在胡编乱造之后,气得当即就要驱车离去。奶奶见状,激动得拦在车前,死活不肯挪动一分。消磨了半天,后面又死死攥住其中一个人的衣服,说什么也不肯放开。那人对于这样一个泼皮的老人,他们也被气得哭笑不已,好说歹说又磨了两个时辰,最后索性把衣服扔给了我奶奶才仓皇逃离。对于这样一个结果,奶奶当然是极其不忿的。听说后来她隔三岔五的就会去政府门前或者公安局门口坐着,真真地把他们折磨得苦不堪言。
那件事以后,父母到是得了一段清净。奶奶见在我父母身上再闹腾不出什么,转而投向各位叔伯姨母。可预见性的,各位叔伯姨母在她的照顾下,不到半年时间便鸡飞狗跳,各种‘和颜悦色’漫天飞舞。但又能怎么办呢,对于这位祖宗,也只能束手无策。
所幸,奶奶折腾了那两年,真的老了。在四方寻求无果之后,最终还是安分了下来。
当然,安分下来只是对于我们而言,在我们得以休憩的时候,土地成了她宣泄的对象。在她最后的那两年里,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整日间在那仅有的几块黄土地里翻来覆去。仿佛要从那土地里刨出胜利的朱果,刨出她这么多年来所有的不忿,刨尽这世间所有的苦难以及所遭遇的不公。最后,埋葬她自己。
也许,结局早已注定。一个稀疏平常的日子,她如往常一样,天未亮便出了门。若无意外,天近晚时便会归来。可是,她的生命仿佛已经受到了召唤,那土地的耕耘足以埋葬她的一生。在那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意外降临了,她正在清理菜园边上的野草,不料一脚失去了重心,顺着土坡便向下滚去。下面是村里人家用混凝土浇筑的围墙。她就这样翻滚着,就如宿命般的拥了上去。霎时间,血流如注,她的后脑被鲜血染的殷红一片。
那时,父亲尚在工地,母亲也在另一处地里忙着。对于奶奶发生了意外,一时间竟无人知晓。直到有人从她旁边路过的时候,才发现她。那时距事发已经约一个时辰了。待人发现她时,她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宛若已经逝去。
消息迅速散开,父亲在工地听闻后立马赶了回来,与他一同而来的,是一刻也不停的漫骂与责问。他说:“老了,老了,也不安分,叫她不要一天天的在外面瞎搞,就是不听,这会子又来害人。”父亲的话里虽然多是责怪,但我听到的却是他心里那份不安与恐惧。
父亲大半是在爷爷的看顾下长大的,对于这位母亲,我知道,他必然是恨多于爱的。现在,她可能就要离去了,可能他再也没有母亲了。我想,也许只有籍以愤怒才能掩盖他真实的内心吧。我瞧着他焦急的把奶奶抱上了车,迅速的消失在近晚的黄昏里。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医院传来的消息。直至深夜,终于传来了噩耗。医生说:“手术费大概三万块钱,并且救回来的几率极低。”一家人听闻这个消息后,瞬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当时三万块钱对于我的家庭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数字,家里甚至连一万块都拿不出,更何况是三万;再则就是拿了出来,也可能石沉大海。父亲、叔伯在一阵权衡之后,只好又把奶奶从医院接了回来。
结局已然注定,等待着她的是赤裸的死亡。
按我们那边的习俗,人还没死是不能置办后世的。奶奶虽然不省人事,但还有一丝气息。只有等到她彻底噎气,才能收拾她的遗物以及帮她收殓。那么,在她最后离去之前,只好把她放在厅堂里。邻里在她身下垫上稻草以及她平时睡觉用的褥子,身上盖着一床单薄的棉被。就这样,父母叔伯们静静地在边上守着,等待着她彻底离去的那一刻。奶奶那时候已经手脚冰凉,不仅后脑被大片血痂覆盖着,脸上也浮起了淤青,嘴角更是吐着血沫。我看着她凄惨的模样,心想,应该用不了几分钟,她的生命就要永远终结了吧!
然而,令我吃惊的是,她并没有如所有人预料的那般,迅速的逝去。她那临死之前的挣扎与不屈,仿佛在支撑着她。—拖着沉重的呼吸,她生生地挺到了半夜。我至今还记得她那呼吸声在那间小室里回荡的情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临近死亡的那一刻,仿若有倒转昼夜的魔力一般。她长长的吸气,又长长的呼气,撕裂中似乎把黑夜拉得格外漫长。
我因为实在熬不住困意,便在守了两个钟头之后回了房间。我甚至以为,她能撑到我睡一觉醒来。可是,人的生命就算顽强也有尽时。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房间里便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那时我还睡意惺忪,瞬间来了火气,但母亲的一句话便让我瞬间清醒过来:“你奶奶没了!”
其实我知道,在我决定去睡觉之前,已然料到这个结局;我也知道,我不是因为困而回到房间,而是同父亲一样,想用一种方式逃避,逃避那未知、逃避所有的不安、逃避她,也逃避自己。我不想看到她彻底逝去的样子,虽然她曾经那么令人憎恶。可是当她真正要远离的时候,一切都好象不那么重要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还有什么可以责怪她的呢?她流离了半生,也挣扎了半生,最后还是倒在了血泊里。
我以前常常去想,她一刻也不停的折腾,到底为了什么。后来,她埋进了土里,我也便释然了。不管她为了什么,结局似乎都早已注定。
进山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一扫往日的阴霾,太阳从天空洒下点点余晖,秋风和煦。母亲后来说,你奶奶还算做了一件好事,知道我们送她,出了太阳。
我以前总是有点相信神明的,对于人死后会化成蝶总带有那么一些敬畏。在她离去不久后的某一天,家里不知从哪飞来了一只奇大的彩蝶,在房间里肆意飞舞。母亲说,不会是你奶奶吧!我盯着那盘旋在头顶的蝴蝶,陷入深深的思索。
但愿是吧!她生前总是不安,总是在寻求一种自由。那么,一定是的,就让它去完成她生前的遗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