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挺暖和。
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色,晨起时山梁边的那圈蒙蒙的雾气不见踪影,空气中有了好闻的夹杂着泥土清新味儿的花草香气。
他向坡地下的小溪边瞄了一眼,松开手中紧握着的缰绳,任由那头母牛领着两头小牛犊,慢悠悠低头啃食地面上的青草。然后他伸手脱掉身上穿的有点破烂的衣服,小胳膊小腿便在阳光下裸露开来,皮肤泛着黑黑的光色,有点刺眼,却很健康。
此刻他完全放飞了幼小的心灵,先是仰头对着天空吼了几嗓子,随后一个“鹞子翻身”,在软软的草皮上翻滚着、嘻笑着……
不远处小溪边洗衣服的女人,偷眼瞧见他脱了衣服打滚,先是大声呵斥制止,见他依旧在草皮上肆无忌惮疯闹,便站起身来继续叫唤着。
他根本就没有听见,或者是装作没听见。
终于,女人寻了一根小树枝,风风火火向他赶来……
娘——不要呀——别打我……他猛地一下从床头坐起来,嘴中兀自大声叫唤,音色却不是梦中那样稚嫩,浑厚苍劲中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没有喜气,亦不闻哀伤。
老伴儿被他的叫声惊醒,翻转身拧亮床头柜上的电灯,光线照来时他本能地伸出手臂挡了一下眼睛,却是发现额头有了细密的汗珠。
你瞧瞧,老了老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做梦也叫娘……老伴儿起身下床找来毛巾,边给他擦着额头的汗粒边嗔笑他。
嘿嘿,你不是经常叫我老小孩的嘛。他望着她自嘲笑道。
我晓得你的心思。明天告知孩子们,我这个老婆子陪你还乡……
啊?他愕然。
你不是一直都想回乡吗?她又加了一句。
太好了。他情不自禁叫了起来,那神情与梦中他放飞心灵的一幕惊人的相似。
去年,他从县水利局一把手的位子上退了下来,在别人眼中舒适的小区住了几个月,他忽然感觉浑身不自在,就像骨髓被什么东西掏空似的,生活空荡荡无着落般,精气神游离到虚幻之境。
他明白,自己虽然在城市生活了几十年,骨子里的怀乡情结从未丢失过。现在闲下来了,梦境里便全是故乡的景象:蓝天、白云、青草地、小溪边洗衣服的母亲……
他的老家在离县城一百多公里的偏僻村庄,自然环境、气候之类的条件不好不坏,山巅上常常有雾气环绕,山下杂七杂八分散居住着上百户人家。儿时,他放过牛、往田间地头用小木桶挑过臭熏熏的大粪、帮母亲在山坡边割猪草……念完初中后,他当兵入伍,几年下来提了干,复员时被分配到县水利局工作,一干就是几十年。
生活中的他没有特殊爱好,他不会下棋,不会打太极,说出来也许没人相信,就连普通老人乐此不疲的打麻将,他也不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退下来后住在小区里,难怪他会感到心灵空虚了。曾经有老同事对他开玩笑说,杨局,你一身正气,娱乐生活啥都没兴趣,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退休后生活好无聊……他笑答,城里无聊,老朽就回农村养老去,与大自然作伴,陪土生土长的乡亲们唠唠嗑,会少了乐趣?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和老伴儿带着简单的行装向老家出发了。临走,在城里事业单位工作的儿子和女儿请了假,将他们老俩口送到汽车站,本来儿子要自己开车送的,但他不让。他说他想坐客车欣赏下沿途的山乡风景,再说他不想儿子放下手头的工作办不重要的私事。儿子知道他一直都是大公无私,平日里最见不得单位有人为了不必要的琐事请假。儿子便依了他。
车快开时,儿子又道,万伯打电话说已做好饭等着您们呢,回家后有嘛事就找他帮忙——老万是他老家的邻居,又是他儿时的玩伴。他嘿嘿笑着说,知道了,你们快回去上班吧,不要耽误太久。一旁的女儿叮嘱,您们要经常打电话哦。他和老伴儿同时点点头。
三个多小时过去,他和老伴儿终于回到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老宅,邻居老万两口子站在院子里等着他们。他家的几间木屋还是多年前的模样,前些年他的儿子清明节回来给祖宗上坟,顺便买了水泥瓦请人将房顶重新翻盖,回城时又将大铁锁上的几把钥匙交给老万,要他平日里将房门开开,顺带帮忙收拾下屋子。老万二话不说,不假思索点头应允了,不过,他拒绝收儿子递给他的工钱。一个院子住着呢,照管一下是顺手的事,还要啥钱嘛。老万说道。儿子便没有坚持,随后千恩万谢回城了。
老伙计,我回来了。
他将行李扔在地上,几大步跨上前一把握住老万的手掌。
老万却没了儿时穿开裆裤时与他疯闹的亲密样,笑得有些拘谨,张嘴说道,杨……杨局长……
你个老万,咋如此生分呢,啥局长科长的,我是老杨。
他大笑。
这……
老万的媳妇儿站出来打圆场,说,都不要傻傻站着了,快进屋,饭早做好了呢。
饭菜很丰盛,有炖土鸡、炖腊猪蹄、蒸扣肉、几盘时令新鲜蔬菜……这顿饭他吃得酣畅淋漓,放碗时满头大汗,老伴儿伸腿在桌底下多次悄悄踢他,他装作不知道一样,置之不理。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来到隔璧屋子前一把推开老万家的房门,大着嗓子叫唤道,老万,快将你的家伙什儿找出来,借给我用用。
老万正在泡早茶,闻听一愣,啥子家伙什儿,杨……你要做啥子?
就是锄头、镰刀、钉耙之类的工具嘛,我准备在屋子后开荒种菜……
啥?老万怔住了,顿了一下又说,我看你自己找罪受呢,风吹日晒的造孽。
这话他不爱听了,鼓眼瞪着老万道,笑话,啥苦我没吃过?这次回来就不想再回城了,我要在家乡养老。对了老万,等几天你帮我去买两头小猪仔,几只小鸡苗,我要种植养植齐头上,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嘛。
老万张大嘴巴彻底怔住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成为家乡一道别样的风景线。那天他在屋后撸起袖子挥舞锄头时,顷刻间便围拢几十个男男女女,人们站在田埂间的小路上驻足观看,有人指指点点,有人交头接耳,有几个妇女掏出手机,对着他劳作的场景就是一通乱拍——在这个信息满天飞的时代,也许明天就会有好几条关于他的视频,在某些手机平台疯狂传播……
他不管不顾,手中的锄头挥得苍劲有力,荒地上不一会儿翻起大块大块的草皮。围观的人们看呆了,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诧异之色。
接连几天,他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股劲头比起村子中干活的其他老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好像觉得,自己再一次放飞了空虚的心灵。
只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山里娃,此次告老还乡却是不知怎么就无形中与乡亲们拉开了距离,老的少的见了他都是客客气气称呼他为“杨局长”。更有甚者,自家远房亲戚里的几个年迈的长辈,看见他也是恭敬有加,少了俗世凡夫应有的亲近感。他私下里皱着眉头,心想自己怎么就不能像儿时一样,无拘无束融入家乡的生活中呢?
不久后的一天,他到一户乡亲家吃婚宴酒,场面气派宏大,留守在家的、从四面八方务工赶回的人们欢聚一堂,估算着不少于四五百人。婚礼上,司仪客气地邀请他上台讲几句,他没有推辞,上台拿着话筒便滔滔不绝说了起来。好家伙,这一开口就是十多分钟,习惯使然,不觉间他将自己融入了在职时作报告的会议模式。
当他回过神的那一刻,他发现身边没有几个人了,台下的年轻人全都塞起了耳机……
那次回家后,他对老伴儿抱怨,怎么我感觉乡亲们没了往日的热情劲儿了呢?
老伴儿说,时代不同了,你当了半辈子官,他们早就认为你不是一路人,生活习性千差万别……再说大家都在为生计操劳,哪有闲心体谅你的家乡情结……
我还就不信了,我这个回到家乡的老头,还融入不到乡亲们的生活中去?
他像孩子般固执说道。
我就说嘛,你就是个老小孩。
老伴儿摇头回了一句,随后起身收拾屋子去了。
他独坐无聊,起身找了瓶酒揣着,在夕阳的余辉映照下去了隔壁老万屋子里。
晃眼到了夏天,他家的自来水却在某天断流了。今年天旱,有好多天没有下雨,加上现在村子里盖起了许多别墅式的楼房,楼上楼下都有卫生间,用水量便无形之中多了许多。村子里上百户人家原来修筑的共用水库,其容量早就供不上了。
那天他去找老万商量对策,老万要他去找村委会想办法,于是他去找了支书小周,与他商谈水库容量不足的问题。小周说,杨局长您看,现在村委会没有多余的资金,要另外修水库,难啊!末了小周又说,再说现在水库上游水源也在慢慢枯竭,几百口子人同时吃水用水,怕是供应不上了。
我记得,月亮岩那股水很好,又大又清亮,现在肯定没干……
他说。
您是想牵引岩洞里流的那股水?
小周鼓着眼惊讶问道。
是啊,我想那股水肯定能供应上,从我记事起,就没有听说哪年干过呢。
可是……有好几千米远呢,再说还要翻过两座山,工程量太大,不好集资啊。小周摊开双手为难说道。
你召集人开个动员会。他对小周说,到时我动员大家……
小周偏头想了想,点头应允了。
“月亮岩”在村子东面的山坡上,那座岩石山峰有几百米高,因突出的大岩石弯成一个半圆,远看形似弯月而得名“月亮岩”。岩脚离地十几米处,有一巨大的山洞,洞内常年有小木桶粗的泉水流淌,水质清洌如镜。村子里居住的老辈子早就想将此泉水牵引到家,皆因这样那样的困难望而却步……
几天后,小周挨家挨户上门通知乡亲们到村委会的大礼堂开动员会。那天上午,他早早赶到会场,好几个钟头过去,却是稀稀拉拉来了年迈老头老太十几人。眼看午饭时间快到了,小周黑着脸拿着话筒,向台下十几个老人讲了此次开会的目的,简单说了几句后将手中的话筒递给了一旁干坐着的他。
下面请杨局长讲话。小周说道。
他接过话筒时,下意识咳嗽一声,复又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右手掌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开口就道,同志们,今天开这个动员大会,首先要从思想上……
不觉间,他忽然感觉他又回到了当局长时无限风光的时刻,他口若悬河讲了许多许多,完全沉浸在自己滔滔不绝的演讲里。
猛然,他抬起头时蓦地意识到,这个场景似乎不对啊,此时应该有掌声呀,但……
再看台下的十几个老人,却是一个个瞪着昏花的老眼,呆愣愣盯着台上坐着的他定定出神。
这一刻他完全傻了。
他忽地住了嘴。
当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方案在他脑子里渐渐清晰起来。
之后的几天,他去了镇政府;去了镇水管站;去了县水利局、又说服老伴儿翻出自家的储蓄卡来到银行……
半月后,村子里开来好几辆货车,水泥、水管子、阀门之类的物品在村委会前面的大院坝里堆成了小山包。
临开工的前一天,小周登门到他家请他再去给乡亲们做动员演讲,他尴笑着摇头拒绝了。
你去动员吧,我就算了。
他挠着头皮对小周说。
转眼两个月过去,“月亮岩”那股几辈人望眼欲穿的清泉水,终于在众人齐心协力的劳作下引到了村子里那座新修的大水库里。
那天,乡亲们兴高采烈,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村委会准备第二天召开庆祝大会,头天黄昏时老万邀请他和老伴儿去屋子里吃晚饭。席上饭菜依旧丰盛,与他回乡那次不同的是,喝醉酒的老万罕见失态了,团着大舌头对他嚷嚷,石头蛋子……不曾想……你还是当年那个样哦……本色不变啊……
一旁坐着的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哪个是石头蛋子?
他见此呵呵笑道,甭吃惊,我小时候他们都叫我石头蛋子。
两个女人没忍住,“嗤”地笑出声来。
来日中午,金灿灿的阳光照在水泥地上,一晃一晃的耀人眼球。村委会前面的大院坝里,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老的少的,男男女女几百号人齐聚一堂,开起了热闹的“总结大会”。
台上,小周热情洋溢讲了一番后,将话筒再一次递给身边的他。
算了,我就不说了。
他摆手道。
不行,杨伯必须说!
人群中一个中年男人大声喊道。
他听后心里一荡,自回村后,他还是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听见有人喊他杨伯,心里生出久违的异样的感触。他接过话筒站了起来,刚想咳嗽一声,猛然间又强忍着吞咽回去了。
乡亲们……
他大声喊道。
人群中传出热烈的掌声。
他有点恍惚,听得出,此时台下的掌声,比他那些年在局里作报告时下属的掌声,不知要真诚多少……